这位曾如飓风一样横扫欧洲的一代枭雄,也不认可英国用战争解决问题的想法,他告诫阿美士德:“要与这个幅员广阔、物产丰饶的帝国作战,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蠢事。”他分析说:“起初贵国可能会成功,会夺取他们的船只,破坏他们的军事和商业设施,但大炮也会让他们集合起自己的全部力量。皇帝再颟顸,也会照葫芦画瓢;他们会建造船只,用火炮把自己装备起来。即使力量一时不济,他们会从法国、美国甚至伦敦请来炮手,建造一支舰队,千方百计将你们击败。”
阿美士德反驳道:“大清帝国外强中干,不过是一个泥足巨人……”
拿破仑的阔鼻里哼了一下,顿时纠结起来的浓眉,显示他对这个比喻的不以为然。与拿破仑矮短身材有些不成比例的硕大脑袋里,突然窜上来的是一头狮子:“狮子睡着了,当然连苍蝇都敢落到它的脸上叫几声。”拿破仑接着说,“不过,中国这头睡狮一旦被惊醒,世界将为之震动!”
拿破仑说的“中国是头睡着的狮子”这番话,不久传遍了欧洲和世界,产生了极大的轰动效应。日后,欧洲人渐有了“黄祸论”的说法。
“黄祸论”(The theory of Yellow Peril)问世于19世纪后期。俄国无政府主义者巴枯宁在1873年出版的《国家制度和无政府状态》一书中,提出的“来自东方的危险”论,可谓“黄祸论”的先导。他把正在遭受外国资本主义侵略之害的中国,说成是“来自东方的巨大危险”,诬蔑中国人野蛮、好战,胡说大批中国人不仅像蝗虫一样,将充塞整个西伯利亚,还将越过乌拉尔山,直抵伏尔加河。他鼓吹沙皇需把全部武装派往西伯利亚和中亚,着手征服东方。
据周宁先生考证:1895年,德国皇帝威廉二世正式在公开场合肯定“黄祸”这一说法。由于出生时系臀位落地,令他患上了“尔勃氏麻痹”,以至左臂萎缩,在登基后的许多照片中,他都用健全的右手掩遮着左手。他的想象力却分外发达,他命令宫廷画家根据他脑海中的黄祸景像画了一幅画,制版印刷后广为散发,还送给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等欧洲主要国家的君王,此画的名字就叫《黄祸图》。画面上,上帝派下来的大天使米歇尔,站在悬崖边,面对拿着长矛与盾牌,分别代表德、英、法、美、意、奥、俄欧洲列强的7个护守天神,她们站在一个悬挂在头顶上的大十字架下,米歇尔像是在煞有介事地说:欧洲国家联合起来,保卫你们的信仰与你们的国家!在悬崖的另一边,半空中漂浮着一团奇形怪状的乌云,乌云中闪现着一团火焰般的佛陀坐像,正骑在一条中国式的恶龙身上。
这幅《黄祸图》,其矛头直指亚洲,尤其是中国,其意旨是号召欧洲各国联合起来抵抗佛教、异端和野蛮的中国人对欧罗巴的侵犯,以保卫神圣十字架照耀下的宗教、信仰与国土。
按照威廉二世等人的说法,中国人是黄种人,是“野蛮人”,人种低劣,且人口增长快,中国人正“在不知不觉间毒化我们的生命源泉,并且遍布世界各地,逐渐破坏和腐蚀我们的力量和繁荣”。
他们还认为,作为个体,中国人适应能力强,精力旺盛,多才多艺,吃苦耐劳。中国作为一个政治机体,则犹如一盘散沙,“可以被分割”,但中国人仍会顽强地存在。这个亚洲生命力最刚强、勤劳、奋斗的种族,“经过适当的训导后,也许会成为世界上一种了不起的势力。”
“黄祸论”聒噪于欧罗巴之时,经过两次鸦片战争的深重耻辱之后,大清朝廷内的洋务派忧心如焚,席不暇暖,正掀起“师夷之长技以自强”的改良运动。以官办、官督商办、官商合办等方式,安庆内军械所、江南制造总局、汉阳铁厂、福州船政局、轮船招商局等企业一一开张。洋务派还开始筹划海防,1884年初步建立起南洋、北洋和福建海军。偌大一个招商局,还有办外交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竟连一个懂得外文的中国人都找不到,为了不再受洋人的蒙骗,清政府又在北京设立从事翻译工作的同文馆……
千疮百孔的大清,刚刚有股暖气吹来,似有“同光中兴”之兆,西方人见此,便大声惊呼:“呜呼!中国醒矣,此种之黄祸,较之强兵劲旅蹂躏老羸之军队,尤其虑也!”
他们顾虑什么呢?作为高高在上的白人殖民主义者,他们已经习惯了黑人的俯首帖耳,习惯了印度人的温良恭谦。他们忧心忡忡的是,黑人可以接受白人的狩猎,印度人可以为英国人旋出艳丽的歌舞,但东方那片最大的土地既不是非洲,也不是印度,中国人貌似谦卑的脸上有一对灵动的小眼睛;而且,同样深不可测的是这个民族的文化,像一个可以进来却出不去的神秘黑洞,历史上它从来不被异质同化,反而总是同化异质文化。这样的文化,对总在觊觎这片土地的西方人来说,显然是一种可怕的“祸害”。
视中国这头睡狮的觉醒和发展为祸害,有西方人对中国人、对中国文化一知半解,甚至是曲解、误读、中伤的原因。也有“桃李无言”却不见“下自成蹊”的原因——中国文化的特点是中庸、和谐,中华民族历来是礼仪之邦,崇尚礼尚往来,与人为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提倡安土重迁,安身乐命,知足常乐;更主张止戈为武,礼让三先,王道仁政。中国文化在亚洲有着广泛的辐射,并孕育出日后令世人刮目相看的儒教文化圈。相比之下,欧洲却似乎是一道翻不过去的高墙,令许多欧洲人对黄色人种恐惧的心理想象,还根植于一段遥远的历史记忆:
先是公元4世纪时,一支来自亚洲的匈奴人,在其首领阿提拉的率领下,胡骑汗马,所向披靡,席卷整个欧洲大陆,最后攻陷罗马城,将西罗马帝国灭亡,欧洲人惊恐地称呼阿提拉为“上帝之鞭”;接着,公元13世纪,成吉思汗与孙子拔都,又连续率领蒙古铁骑横扫欧亚大陆,攻城掠地,血海飘杵。这些积淀在基因深处的“恐怖”记忆,遇到适当的历史背景,就会很自然地从西方人的意识里冒出来,折磨着他们的神经与心灵。同时,从宗教信仰出发,也使西方人视中国龙为恐怖的象征。中世纪的欧洲人,第一次见到龙——这一由中国人臆造出来的灵异神物、亦乃万兽之首的形象时,就认定中国龙是魔鬼的化身。其遗风所及,当2012年,中国的又一个龙年来临,中国邮政发行了新的生肖龙邮票,因为这条龙的形象有点“张牙舞爪”,也立刻在国际上引起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的哗然、惊呼。
因此,当年威廉二世等人捕风捉影、牵强附会的“黄祸”意象,很快以宣传画的形式在欧美国家流传开来。其中,美国的情况最为突出。
随着修建中部大铁路与旧金山一带发现金矿,大批华人劳工涌入美国,在劳动力市场与种族观念上,对当时的美国人构成压力。排华势力趁势而出,威廉二世这幅《黄祸图》问世后,更如获至宝,立刻印刷在全美发行,呼风唤雨,终见成效。1882年5月6日,美国国会通过了美国排华法案(直到1965年10月才基本废除;2011年10月,美国政府正式就此法案向华人道歉)——这是美国史上第一个限制外来移民的法案。以后,老罗斯福等美国“黄祸论”信奉者,还极力描绘“黄祸”一旦蔓延至全球的景像:中国在国际舞台取得地位后,中国的哲学、孔孟之道和蒙昧思想,中国人的群居方式、种种清规戒律和生活恶习,将对白种人产生严重的影响,中国人的狡诈、贪婪,将会使整个世界的道德水准大大下降。
“黄祸论”在本质上是西方殖民者以己度人的欺天之谈,从一开始就受到了中国有识之士的强烈谴责,孙中山、鲁迅等人都先后撰文,批驳“黄祸论”的荒谬逻辑及其险恶用心。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恰恰是提出“黄祸论”的威廉二世的母国——德国,连续发动了惨绝人寰、为祸世界的两次世界大战。他本人大力鼓吹军国主义,支持德国军扩,为德国寻找“一个太阳下的位置”,一改以往俾斯麦以德国为核心的欧洲中心主义;又支持军事工业特别是军火巨头克虏伯公司的发展,令国家陷入狂热的军备竞赛中,当这竞赛变得难以驾驭之时,“一战”就弹在膛上了。这铁一般的事实,雄辩地证明对世界的“祸害”不是中国,反而是这群自诩“文明先进”的强盗们自身。由此,“黄祸论”漏洞百出,不攻自破。加上这时的中国在清朝倾覆后,并未睡狮雄起,连年军阀混战,兵连祸结,国力虚弱,满目疮痍,曾经鼓噪一时的“黄祸论”便逐渐淡出了历史舞台。
然而,“黄祸论”一直阴魂未散,如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的水蛭,只要有几股徐风,乍起于中国历史发生转机或发展迅速之时,它便会顿时动弹起来,以一个新的面目出现。在当下又一个新的历史时期,“中国威胁论”(China Threat)就是“黄祸论”的变种与翻版。
臭名昭著的麦卡锡主义(McCarthyism)诞生于新中国成立之初的1950年代。麦卡锡认为,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的胜利,有可能在东南亚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会对美国形成“红色威胁”。朝鲜战争爆发后,美国在联合国直指“中国对邻国的威胁”,时任联合国军总司令的麦克阿瑟,公开辱骂如日初升的新中国是“共产主义黄祸”。此后20多年间,美国人心里总不踏实,在中国周围建立了新月形的针对“红色威胁”的包围圈,警醒得夜里睡觉也恨不能向太平洋彼岸睁开一只眼睛。甚至连打开新中国与美国关系大门的基辛格博士也不例外。他秘密首次访问北京后,向尼克松总统报告说:“中国人民是伟大的人民,但也是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民。他们仍可能成为我们最坚定的敌人。”
不过,这一时期的国际地平线上,主要是美苏为首的两大阵营间的冷战,美国面临的主要威胁还是来自苏联,中国正陷于内乱,故那时的“中国威胁论”并没成为主流,喧嚣一阵后,也就偃旗息鼓了。然而,1991年,庞大的苏维埃帝国雪崩一样解体,接着,东欧一批原社会主义国家纷纷“城头变幻大王旗”,中国作为仅存的一个社会主义大国,并未如许多世人所预料的那样英雄末路,饮恨乌江,相反经济呈现令人瞩目的高速发展奇迹,军事实力逐渐强大,全球影响亦非昨日可比,“中国威胁论”便开始在世界范围内如黑水般泛滥起来。
“中国威胁论”泛滥的第一波,出现在1992至1993年间,时当苏联、东欧易帜,中国又经受了国内政治风波后仍然没有改变颜色,坚持社会主义道路。
日本防卫大学村井友秀教授,在日本《诸君》杂志上发表《论中国这个潜在的威胁》的文章,第一个提出“中国威胁论”。其后,美国费城外交政策研究所的亚洲项目主任芒罗,抛出《正在觉醒的巨龙:亚洲真正的威胁来自中国》一文;接着,哈佛大学教授亨廷顿又发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文。芒罗在论文中鼓吹中美军事冲突不可避免;亨廷顿则在论文中断言儒教文明、伊斯兰教文明与西方文明是天然冲突,二者结合将是西方文明的大敌,意识形态色彩非常浓郁。其后,又一位美国学者哈克特更是危言耸听,惊世骇俗,发出“在苏联解体后,一个新的邪恶帝国正在出现,它的名字叫中国”的荒谬言论。一时间,“中国威胁论”甚嚣尘上,声振屋瓦。
此后,每隔一段时期,“中国威胁论”的喧嚣都会出现,到现在已经连续出现好几波了。
最近的一波出现在2010年。在这一年,中国的经济总量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实体。这背后反映的现象是:世界各地都有“中国制造”的五光十色商品,五大洲都遍及中国的商人、企业家、旅游者;而且,中国政府和企业财大气粗,到处收购国外著名企业、购买房地产、兴建中国贸易城,或者在亚非拉发展中国家星罗棋布般援建无数工程项目。此外,中国人的嗓门又高了八度,在台湾问题、钓鱼岛事件、南海诸岛主权争议、朝鲜问题等方面立场强硬,因此,一些国外媒体又开始极力渲染“中国威胁论”。
这一轮已经是第四波了,其内容日益扩大,涉入经济、军事乃至人们日常生活的各个层面,如人民币操控威胁、中国计算机黑客威胁、知识产权威胁、食品安全威胁、环境威胁等等……仿佛中国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谈笑咳唾,皆成妙计,百年间已由一盘散沙,聚攥起金刚不坏之身;恍若一片夹着鼓胀胀钱包的黑头发黑眼睛,明天就要涌到他们家门口。
平心而论,中国能对西方构成什么威胁呢?
要论军力和军事技术,美国领先中国几十年,真要打起来,别的不说,美军全球12个航母战斗群,拿出一两个堵在波斯湾,恐怕全中国的大部分私家车都得供在家里锈成废铜烂铁。再说文化影响力、核心价值观的吸引力、创新竞争力等软实力方面,那恐怕落后还不止几十年,一部风行全球的好莱坞大片,就可以让只能在国内牛皮哄哄的某些导演羞愧得去跳楼。同样,中国从未打算做美国和欧洲的劲敌,否则不可能用十几亿国人几十年血汗换来的外汇储备,去买天文数字的美国与欧洲的国债。在与西方打交道方面,连有《人民日报》背景的《环球时评》也承认:
中国是大国外交领域的新手,不熟悉如何使用自己的力量,不知道怎样对付个别小国的挑衅和背信弃义。面对美欧这样的巨人,我们以往更习惯于谨小慎微。我们从不主动挑起危机,危机找上门来时,我们的第一个反应,往往是如何大事化小。(《中国必须是有容乃大的平衡手》《环球时报》2012年2月15日)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国际上为什么如此喋喋不休地出现“中国威胁论”的喧嚣呢?有学者认为,主要有几方面的原因:
一是意识形态、文明样式、社会制度不同。
中国是目前世界上仍然坚持社会主义的唯一大国,苏联解体之后,西方世界预测中国也会步苏联的后尘。但事实恰恰相反,中国经济发展快速,综合国力不断攀升,并先后超过意大利、德国、日本等所谓民主国家。在不到两代人的时间内,中国的大中型城市几乎都得到了脱胎换骨的改造,中国人拥抱现代化事业的热情和势头,是绝大多数西方人从未见过的。他们惊讶于这一崛起,又心悬于这一如美国《外交》主编扎卡利亚所说,中国乃“非自由民主的崛起”。这是对西方价值观的不可解,对所谓“自由民主”制度的野狐禅。一旦将共产党领导的中国视为政治异类,其崛起也离经叛道,当然不会让西方高枕无忧。
二是国家利益驱使,冷战思维驱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