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世骏这番夹叙夹议的宏论,大家都不太相信。他终于找来了一本残缺破旧的宗谱,翻到某一页,在字缝里果然夹着“探花郎”几个字。还不容别人仔细看,他就一下合上了。有眼尖的人看清楚了,这哪里是章氏宗谱,是袁氏宗谱。章世骏一溜烟儿跑了。后来他信誓旦旦地解释,他们这一支为了避祸,改姓了太祖奶奶的章姓,不足为怪。大家当面称他“探花郎”的后代,背后却骂他卖了祖宗。
章世骏贫不择妻,找个女工结了婚,生育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挺争气,先后考上了大学。章世骏逢人就说,我们家书香门第,隔了我这一代,到底又闻到书香了啊!探花的后代到底和普通人家不一样啊!听他说这话的人都冲他翻白眼,掉头走开。
章世骏高兴归高兴,却为难死了。厂子半死不活的,他们这些老工人就内退了,拿最低生活保障。他蹬三轮,有活儿了就一身臭汗,没活儿了就在街头巷尾守株待兔。老婆搬一张破旧的缝纫机,在街边树阴下给人换拉链、打裤褊。两口子虽然早出晚归拼了老命谋生,仍旧不够两个孩子的花销。老婆和他商量,让一个孩子休学两年。他一下子急了,嚷起来,老子砸锅卖铁,也要让孩子上学。吓得老婆再也不敢提这茬儿了。
章世骏每天交给老婆的钱,也就二三十元。有一天晚上章世骏回家,一下子交给老婆300多元钱。老婆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你捡钱了,还是抢银行了?老婆问。
他虚弱地摇了摇头。
你说清楚,不说清楚我不要。老婆皱着眉头说。
你没看见我要死不活的样子吗?我今天拉了个大老板,跑遍了全城,累的。人家大老板出手大方。他苦笑着说。
人家大老板为啥不坐小车,坐你的三轮?老婆追问。
我怎么知道?你问大老板去。章世骏不耐烦了。
后来,章世骏再也没拿过大额的钱回来,只是每天的收入都比过去多了点儿,一个月下来,就多出了300多元。老婆又起了疑心。盘问他,他总是说,现在坐车的人多嘛。
有一天章世骏蹬着三轮,一头栽到了地上。好心人将他送到了医院,医生说他严重贫血,导致晕眩。他老婆在他的衣袋里掏出一纸医院卖血的付款收据和几张百元大钞,眼圈一下子红了。
章世骏的一儿一女大学毕业以后,都找到了如意的工作,生活富足。章世骏再也不必为生活打拼了。他对老婆说,三代不读书,蠢如牛。我们家就我这一代没读书,我差不多也成了一头蠢牛。原来他想圆大学梦。一条街的人都说他神经出了毛病。
新闻媒体却对他考大学一事青眼有加,将他求学的整个过程在当地电视台、电台和报纸上渲染得沸沸扬扬。后来他获准到小城师院中文系做了旁听生。
他特意理个精致的平头,刮净胡子,戴着老花镜,大步流星地走进教室。班长不失时机地、洪亮地喊了声起立,全班同学齐刷刷站起来,高喊老师好。章世骏慌乱地连连摆手,高高举起的手臂遮掩着满脸的尴尬,同学们只看清他满头的华发。他小跑着溜到了教室后面,找了个座位坐下。
这时,一位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姑娘健步走了进来,径直走向讲台。姑娘丹唇轻启,娓娓言道,本人姓章名灿,是本班同学章世骏的女儿。下面开始上课。
同学们这才明白过来,诧异地扭头回看章世骏。他面对全班同学露出沧桑的脸庞,笑了。
独孤雁
吴宏鹏
独孤雁竟然扎了两条辫子。独孤雁今年已经三十了,还扎两条辫子,穿着碎花儿白衬衫、蓝色裤子。独孤雁这名字,一看就知道是网名。
认识独孤雁,是在“星梦”演艺吧。
“星梦”演艺吧,就是让普通人一圆明星梦的地方。它的客源来自于虚拟网络和现实世界两个渠道,客人们可以从网上名单里挑选搭档,也可以在演艺吧里自由寻找伙伴,然后组成一个剧组,自编自演自己喜欢的戏。独孤雁在网上报了名,却在吧里遇上我,第一眼她就选定我作为搭档,她的理由是:我长得有一点点像某个人。
独孤雁虽然三十岁了,看起来却像二十来岁,我相信,假如她每天招摇过市,回头率肯定居高不下。她有一副傲人的魔鬼身材,一张姣好的脸蛋儿,还有,那对丹凤眼不知要迷晕多少热血男儿呢,说老实话,连我都被她弄得有点神魂颠倒了。呵呵,这样说是有点夸张啦,不过我当时确实是晕晕乎乎地就应允了她的。
独孤雁这个名字让我联想到剑客什么的,所以我想她大概是准备来个武侠戏吧,我就悄悄摩拳擦掌并期待着,不料,她竟给我出了个大难题,让我和她合演一对八十岁老夫妻的日常生活戏,我晕,这真是件头痛的事啊!
效果很差,不用想也知道,问题在我,我的确无法入戏,我体会不了一个八十岁老爷爷的生活内涵,我干不了这活,我决定放弃,我告诉独孤雁,你另请高明吧。独孤雁很诚恳地希望我不要丢下她不管,她说,正因为难演,才具有挑战性,如果最后成功了,就会体会到一种成就感。
在她的语言和丹凤眼的双重激励下,我收回成命,继续挑战八十岁老爷爷这个角色。
真失败,还是演得那么蹩脚,我没信心了,实在演不下去了。我说,为什么不随便找个男人来演呢?难道我很男人婆吗?干吗非让我女扮男装呢?
独孤雁说,我不想和任何一个男人演夫妻,打心底里不愿意。紧接着她叹了一口气说,只是想体验一下白头偕老的滋味,为什么这么难?我夸张地哇了一声,你们夫妻好恩爱哦。她笑了笑,没说什么,我发现她笑得有点不自然,就歪着头死盯她的脸,她目光闪烁着,想别过脸去,后来没别成,就慢慢低下了头,一抹红云,悄然出现于她的脸颊。
哇!我突然惊叫,原来你、你、你有外遇,你一定是明知道不可能,所以想到这儿来体验一下和那个男人白头偕老的滋味对不对?
不是的,我没有。她的声音急促,虽轻,但有分量。
我看她急成这样子,就不闹了,但突然想起一个老早就想问的问题:为什么取名独孤雁?这名字貌似很武侠,可仔细想想,里面有伤感的成分。
嗯,是有点,但很般配。
哦,为什么呢?长得这么迷人,还会成为一只孤独寂寞的雁吗?
独孤雁欲言又止,双手局促地摆弄着辫子,过了好一阵子,她猛地将它往背后一甩,仰起头:妹妹,答应我,我把一切告诉你以后,你继续帮我演好这场戏。
好,一言为定!我很男人地做了一个果断的动作。
我曾经拥有过一个家庭,后来散了,再后来就遇到他,他才二十八岁,网上认识的,我爱他,非常地爱,我们有太多的共同语言。她有点语无伦次,我好想好想和他白头偕老,但是他却连见面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啊!原来你是单相思啊!
不是的,他也爱我,他对我的爱同样是炽热的,他是为我设想才拒绝见面的。
为什么呀?
他一直卧病在床,今年以来已经在医院急救三次了。前几天我告诉他,不管他答不答应,反正我决定了,五一节去见他。可是刚和他说完我就后悔了,我好犹豫。
嗯,是啊,你是得慎重考虑考虑。我嘴上应和着,心里在想,一个女人,现实一点也没错啊,为了终身幸福嘛。
是的,我害怕,我突然好害怕见面,你知道吗?他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可我却没让他知道我已经三十了,我没让他知道我是离过婚的女人,我不敢想象当他发现这一切的那一刻,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尴尬,我害怕他会接受不了,我害怕因为这次见面而失去他。
原来是这样啊,你真的好傻哦,他不会在意这些的,相信我,我是旁观者清啊。看到她那副痴情的样子,我想,如果不极力怂恿她一下,那不是太残忍了?
再次和独孤雁见面时,已经过了五一节。她很明显地憔悴了。
我见着他了,独孤雁一开口眼眶就有点发红,我见到了他,可他却不愿见我。我赶到那儿的时候,他正被推进急救室,当时他是闭着眼的,他一定是不肯见我,所以出来的时候依然紧闭双眼,尽管我声嘶力竭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就是不肯睁开眼睛看我一眼!他,就这么狠心,宁肯永远不睁开眼睛。
我愣住了,我就那样默默地看着两道清澈的泉水,从丹凤眼里肆意地涌出来。
我想,我得下定决心来挑战八十岁老爷爷这个角色。
相爱的琥珀
朱成玉
她静如止水,动若惊鸿。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得像泉水,会让人生出无限怜爱来。
他常常会不自觉地想,人世间怎么会有如此让人心动的眼睛呢?见到她第一眼的时候,他便醉了,醉得一塌糊涂,爱得无法自拔。
就是这个人,她走进了他的生活。她带来了爱,带来了他毕生寻找却终寻不见的东西,带来了热烈,带来了海啸一样的激情。她将他从一个懵懂稚嫩的苍白灵魂真正地变成了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她用她单纯而又丰富的心填补了他的平凡。
当一个人把一双眼睛看进自己的瞳孔,那双眼睛就属于了他。他不仅把她看进了自己的瞳孔,还看进了他的灵魂。他常常凝视着她的眼睛,对她忘情而又谐谑地做广告一般打趣道:“最爱的是你的眼睛,它们就像两汪泉水,带给我无比清爽的感觉……”
清澈的泉水,就这样浇灌着他们的爱,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直到有一天,一场车祸使她昏迷。清醒过来后,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如鬼魅般飘然而至:她的视力开始急剧下降,到最后,她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整个世界都黑了。
在一番绝望的歇斯底里之后,她问他,我失明了,你还爱我吗?他握紧她的手,一字一顿地说,他对她的爱,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此后的日子,她平静下来,开始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为他做一些事情,比如织那件没有织完的毛衣,比如为他煲八宝粥。那种艰难可想而知,不是被针扎疼了手心,就是被开水烫伤了手背,他不让她做,她不听,她说她可以的,可以为他做很多,就像眼睛没坏之前那样。
他拗不过她,只好任由她去做。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如果什么都不让她去做,只会让她更加感到世界的空虚。只是,她常常出错,织毛衣的时候,今天用的红毛线,明天用的可能就是黄毛线、绿毛线,把一件毛衣弄得花花绿绿的,煞是鲜艳夺目。她做的粥,不是熬过了头就是熬不到火候,但他吃得却很香甜。
刚开始的时候,他不放心,担心她无法控制煤气,发生危险。只好假装走掉,把门关得很响。就看见她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他在脚上套上厚厚的布,走路没有一点声音。她要够什么,他总是偷偷地放到她能够到的地方,由于他在暗中帮忙,她总能很顺利地完成她的工作。时间久了,她慢慢地适应了,手脚也麻利了许多,他才放心地去上班。她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就是等他下班的那一刻,她坐在那里,闻着自己做的饭菜,竟小声地哼起歌谣来。他很大声地开门,很大声地唤她宝贝,很夸张地惊呼,哇!好香啊。
她满脸幸福地坐在他的对面,听着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她做的饭菜。她从柜子里取出她织好的毛衣,让他穿到身上试试。很合身,一针一线恰到好处,只是颜色太杂,穿到身上有些滑稽。他说很好看,穿着也很舒服,她笑靥如花,喃喃地低语道:这么说我还有点用。
那当然了,他说,没有你,我就跟没了魂儿似的。她哭了,一滴一滴的泪珠从脸上滚落下来,他把她拥在怀里,晶莹的泪水,就那样湿透了他的衣襟。他知道,即便她失明了,但她的泉水从来不曾枯竭,那就是源源不断的爱。他忽然傻傻地想,就让这泪水把他们滴成琥珀吧,千年以后,会有人把他们捧在手心里说:看,他们是如此相爱。
女儿,外边阳光明媚
谢丰荣
一个旅游团的汽车正在行驶。不过,今天天气真糟,外边正下着大雨,车窗上流出许多水道。车上有个男士一直默默无语,眼睛不断看向窗外。一会儿,他掏出手机,先是摆弄很久,最后打了一个电话。电话迟迟无人接听,但他耐心地等着。电话通了,他热情洋溢地叫了一声“我的小猪儿”,然后叽里呱啦说了很久。
有个女士就坐在男士身边,不快地皱了皱眉,她很讨厌男人唠叨。
三天来,她和他坐相邻的位置,但彼此从没说过一句话。这个旅游团虽是同城组建,却是由各种各样的人拼凑起来的,大都并不认识。由于彼此陌生,不少人都在想着心事,连导游小姐也百无聊赖地打着瞌睡,车厢里一片安静。
男士的电话就这样清清楚楚传进女士的耳朵。
女士后来听明白了,“小猪儿”是男士的女儿,正读高二。这个女孩很任性,对她爸爸的建议全都用鼻音“嗯、嗯”来否决。男士则不断劝说她要这样要那样。比如,猪儿你必须劳逸结合,千万不能坐久了,做一小时作业就活动活动;比如,猪儿你可以约同学一起上街逛逛,别独自闷在屋子里,这样可能会自闭;比如,猪儿你可以打开电视,看有没有好看的节目,还可以去租几张有意义的碟子;比如,猪儿你可以到乡下奶奶家去,既给奶奶一个惊喜,也让自己得到轻松;比如……
女士对男士有了好感。她心里某个地方被软软地触了一下。
男士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女儿,外边阳光明媚,而你却不去享受,难道只有植物才进行光合作用?人也需要呀!”
关了手机,男士摇摇头。女士问:“你怎么知道家乡阳光明媚的?”
男士说:“刚才上网查询了一下。”
女士又问:“你的猪儿被打动了?”
“是的。她真让人操心!你得既晓之以理,又动之以情才行。你看看,我说了这么久,她才肯出门走走。”
“连我都被打动了。你真会说话!”女士由衷地说。
他们一起谈“小猪儿”。男士作为父亲,很想带女儿同来旅游,可孩子一心只读“圣贤书”,每天晚上不过十二点不睡,除此什么兴趣也没有,连玩也不会了,而他这次既算旅游也算出差,有事要办,只好把女儿放家里了。又不放心,就天天跟她电话聊天。
“看看,猪儿是个好孩子,你还这么着急,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女士笑着说。
“我是怕她读书有余,能力欠缺。将来走上社会,可怎么成?”男士说。
这时,女士也拿出手机来。男士一看就知,她也要给她的孩子打电话了。趁她拨号,他问:“你的孩子是儿是女?”
“儿子。”
“让你省心吗?”
“怎么会!跟你的猪儿恰恰相反,他是玩心太重!”
女士叹了口气,说:“要是能将我儿子会玩和你女儿会学中和一下就好了。”然后她诉起苦来。她去年离婚,儿子随她。家里买了台电脑,儿子就成天黏在上面,从此玩物丧志,学习一落千丈。她工作忙,哪里管得住他!说呢他不听话,拉呢他不下来。说不定女士走后,他就玩游戏直到现在呢!
女士的电话很久才有人接。电话那头的人有气无力。女士先问了问,果然一直在打电脑。
“乖儿子,”女士求他说,“你把窗帘撩开看看,快点!你看看,外边阳光明媚,多好的世界!你为什么就不能从虚拟世界里出来,回到现实世界呢?这个世界才真正是你的呀!”
男士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女士继续说:“什么,你累了?那赶紧睡去!”可他儿子说满脑子都是刀枪呀,敌人呀,鼠标呀,键盘呀,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他要妈妈给他唱催眠曲才行。女士不好意思地看着男士,因为她儿子太调皮,快成人了还经常缠着她唱催眠曲。
男士隔得近,电话听得很清楚。他苦笑,也劝女士唱,因为那小子电脑打久了,身体急需休息。于是车厢里响起女士轻轻哼起的催眠曲: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的双手,轻轻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