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世
安石榴
大学实习阶段,我找了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姑姑把我叫到她家去,晚饭之后,客厅里只留下我们两个人。姑姑清了清嗓子,竖起食指,对我说,我来给你上社会的第一课:
十年前,我在乡财政所。我们为一项工作去石砬子村,然后,去另一个叫做四里半的村子。
我说的我们是我和一个刚刚经过公务员考试取得这个职务的大学生,青青。
事情办得不顺利,村里很不配合。这种事情我司空见惯,用规章制度不是不能解决问题,但经验告诉我们不能很好的、可持续地解决问题。但是青青表现得相当激烈,这个初登社会舞台的姑娘热血贲张,最后我已经不能掌控局面,所以当机立断,决定暂时放置,之后研究协调。双方战局好歹才算进入僵持。
村干部热情,他们一贯这样,非要送我们。从这儿到四里半村要跨越小半个莲花湖,坐自行改装的柴油机动小船要走两个小时。书记、村长、会计送我们到湖边,船是会计家的,此刻不在,说是正往这边赶。旁边是西瓜地,村长摘下两个足有四十斤重的西瓜,说:吃吧,老蔫儿家的西瓜是绿色的。会计就从他的万能兜子里取出折叠刀,一会工夫,三角形的西瓜片就摆了一地。
他们四个人就大吃起来。青青很时尚,也很朴实,并没有嫌恶农村脏什么的,也坐在地上一边叫着甜一边大吃。还抽空鼓动我,王姐,你怎么不吃呢?我告诉她我不吃西瓜。
我告诉她我不吃西瓜的时候,地上已经全是西瓜皮了。他们可真够猛的,一个西瓜二十斤,两只西瓜四十斤,你说他们每个人吃了多少?书记还问青青,还吃吧?管够。青青拍着肚子说,不行了,已经满满一肚子了。那三个人就哈哈大笑了半天。这时候,船也来了。我们就一起上了船。
接下来就出现了状况。
西瓜这个水果非常的利尿,他们又吃了那么多。那三个人也不在乎,有内急时就大叫一声,背转身子往湖里尿。后来干脆也不用发出大叫的警示,背过身子就来。他们是男人,天生就有方便的条件。
青青起初还好,又说又笑还唱了几支歌配合山水的心情,渐渐的,青青沉默起来,一直四处观赏美景的眼睛收了回来,而且黯淡无光。她坐在船舷上,合上眼睛,紧闭嘴唇,佝偻着身体,胳膊抱着双膝,一声不吭。
我于是担心起来,小声说,不行你就解吧,让他们背过身去,我挡着你。青青坚决地摇了头,事实上的确那很难,船非常小,人挨着人。我只好转而敦促会计把船开快点,我知道说也是白说,那种船我坐过多少次了。果然,他慢悠悠地说:也得能够啊,这是最大马力了。说完,那三个人又一次大笑了起来。
两个小时之后,我们终于到了四里半村,但是,青青狼狈透顶,她的水磨石浅色牛仔裤湿了一大片。我叫四里半村的妇女主任取来裤子的时候,青青终于大声痛哭起来。换了裤子之后,她坚持回乡里,改乘另一艘船,船开动起来时,她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一种幽怨和敌意。
说实话,我心里很不好受,所以没理睬那三个人就往村里走,远远地听见他们说:还大学生呢,这不傻逼吗?自己是什么鸟不知道!
我回到乡里之后,最先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青青辞职了。她再也没回来过,辞职手续都是她的父亲代为办理的。
姑姑讲到这儿就沉默下来。我问姑姑:
现在她怎么样了?
不知道。没有她的任何消息。姑姑回答。
我又问:你当时知道这种结果,是吗?
姑姑带着明显的悔意说:我没有估计到会这么尴尬,这么严重。
我沉静下来,细细地揣度这个故事。
这可真是很好的一堂课。直到我坐在火车上奔赴我的舞台——每个人必须亮相的舞台时,我还这样想。
需要补充的是,我的姑姑的确不吃西瓜,家族的人都知道。
一套西装
厉周吉
厉威背着鼓鼓囊囊的化肥袋推开家门时,妻子林美正在院子里摆弄那台老式缝纫机。
厉威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颜色有些浅,显得皮肤更加黑了。林美禁不住笑了起来。厉威问她笑什么,她歪着脑袋说,你回来了,我能不高兴吗?
偏西的太阳照在妻子脸上,她那本来就十分娇美的脸越发红润耐看了,厉威定定地瞅着妻子,直看得妻子脸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厉威刚想抱住她,她急忙指了指尚未关严的大门。
厉威三步两步地跑过去将大门关了,转身回来时却又改变了主意,他抓起地上的化肥袋子使劲一抖,哗啦一下抖出许多好东西。他拿起一件葱绿色的衣服,一摆,一件鲜艳的连衣裙就亮在了妻子面前。
林美轻轻一摸,感觉冰凉顺滑,心头不禁一热。
“家里缺钱,还买什么衣服,再说,你和儿子穿得好一点就罢了,我连个门都出不了,穿好穿孬还不是一回事。”妻子说着,眼圈就红了。
几年前,妻子身体很健壮,在家开了个服装店,日子过得挺滋润。可是因为操劳过度,得了一场病,身体就垮了,别说开店,就连生活自理都有困难。后来,经过很长时间的治疗,身体才渐有好转。
“你看你,又说这个,你现在不是比原来强多了吗?”厉威急忙安慰妻子。
妻子破涕为笑,说:“是啊!你看,我这不正收拾工具,准备重新开店吗!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衣服吧!”
厉威连忙来了个立正,学着赵本山的样子在院子中间转起圈来,把林美逗得哈哈大笑。
“好了,别臭美了,衣服不错,可惜不太合身!这里肥了,这里却又瘦了,要不,我给你改一下!”
“不行!不行!你可千万别改,我觉得这样就挺好,再说,即便真不合身也无所谓,又不是结婚娶媳妇!”厉威从来就是这样没正经。
“怕什么,我累不着!”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厉威说完,以极快的速度把衣服脱下来,装进一个塑料袋里。
厉威的假期只有5天,转眼就结束了。临行前的晚上,夫妻二人收拾好行李,早早地休息了。睡到半夜,厉威忽然听到一阵缝纫机的声音,睁眼一看,原来妻子正在改那身西服。妻子佝偻着身体,显得非常吃力,也许怕影响自己和孩子休息,她把灯光调得很暗,但厉威还是看到了地上的很多碎布屑,看来已经改得差不多了,就没起身阻拦,只是暗暗叹了一口气。
妻子把衣服改好,又细细熨了很长时间,才悄悄上了床。妻子刚钻进被窝,厉威就紧紧抱住了她。
坐上火车,厉威焦躁不安,他实在不知道到工地之后如何生活,因为他身上只有3元钱了,昨天晚上收拾行李时,他告诉妻子,为了安全,路上不带钱,他早已把生活费留在了一位工友那里。
其实,当初给妻子和孩子买衣服时,他担心衣服不合身,营业员说只要保持原样,10天之内可以凭购物小票退货。这时他猛然想起,妻子一直因为自己很少买衣服而生气,而自己身上的衣服也确实太不像样了,于是就用后几个月的生活费买了这身衣服。他本想让妻子高兴高兴,等回城后再把衣服退了,想不到妻子竟然给改了,这可怎么办呢?
窗外景色美好,他的精神却有些恍惚。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口袋变成了一个很大的泉眼,汩汩地冒着红彤彤的百元大钞……
火车咣荡一下将他惊醒。
窗外风景瞬息万变。
他的心中有些惆怅。
过了好久,他下意识地捏了捏上衣口袋,忽然发现底部缝着一个硬硬的东西。他快速翻开口袋,撕开线,拿出一看,竟是几张叠在一起的百元大钞。他把钱紧紧握在手里,实在不知道这究竟是梦幻还是现实。
英格丽老师的奖杯
侯拥华
卡尔是个黑人孩子,13岁那年,母亲带着他搬离了贫民窟。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母亲把他叫上一辆租来的汽车。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长途跋涉之后,他们来到西雅图一个繁华小镇。在小镇最好的一所私立中学附近,母亲让车停了下来。在那里,他们租住了一间廉价的地下室。之后,母亲倾其所有,让卡尔在小镇里最好的私立中学上学,而她则为了给儿子凑够继续学习的学费和生活费,开始四处奔波找活干。
那时,母亲的想法很简单,她只是想给儿子最好的教育,让儿子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有一个和自己不同的崭新的人生。在新的环境里,让卡尔慢慢忘记父母离婚给他带来的伤痛。她相信,在远离那个贫穷落后、充满暴力的贫民窟后,他会逐渐改掉身上原来沾染的恶习,逐渐向她想要的那个方向发展。
然而,母亲万万没有想到,在新学校里,新的问题很快冒了出来。因为贫穷,因为他是黑人,因为他蹩脚土气的口语、差的成绩,他处处受到其他孩子的歧视。卡尔的坏习惯不仅没有改掉,反而变本加厉了。他变得更加厌恶学校,他几乎天天要和那些歧视他、捉弄他的白人孩子打架,还学会了逃课,以及吸烟、喝酒和偷盗。
当英格丽老师把这一切告诉母亲的时候,她的肺都要被气炸了。老师走后,她哭泣着指着儿子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怎么和你父亲一类货色,这样下去,你会和你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不学无术的社会败类。没有想到,正是这一句话,激怒了卡尔,卡尔摔门而出。
经过一整天的找寻,天快要黑的时候,母亲才在一个废弃厂房中找到了卡尔。那时,伤心的母亲再也不敢那样骂他了,她伸手拉他回去,可卡尔挣扎着大声说不。无论母亲怎么劝说,卡尔就是不走,软弱善良的她最后只好跪下央求他。
母亲的这一举动不仅没有挽救卡尔,反而让他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卡尔在学校的打架开始更加频繁,还经常逃课和那些在社会上鬼混的坏孩子在一起。校长几次督促她将孩子领回去,再找一个学校就读,她总是说再给孩子一个机会吧。可卡尔并没有珍惜这一次次靠母亲哭泣央求得来的机会。
在母亲束手无策,所有人都认为卡尔无可救药时,事情却开始出现了转机。
一天清晨,英格丽老师当着所有孩子的面说,如果谁能一天只打一次架,老师将给他颁发一座奖杯。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认为这是个可笑的奖励,甚至带点羞辱色彩。可卡尔并没有笑,听后,愣了一下。大家都不屑一顾,卡尔却认真地思考着什么。
那天,卡尔第一次开始学着规规矩矩地坐在教室里学习,尽量约束自己不和别的孩子说话——他生怕在说话中和别的孩子再争执厮打起来。其实,其中确有几次,几个白人孩子挑衅,他都想发怒,只有一次他没有控制住自己。那一整天,破天荒,他只打了一次架。放学的时候,英格丽老师第一次用和蔼的口气对他说:祝贺你,卡尔!今天,这个奖杯属于你。祝你好运!卡尔听后,脸红有点,可还是开心地笑了。那天,他第一次高兴地把奖杯拿在手里,向同伴们炫耀,向母亲炫耀。
第二天,英格丽老师在课堂上公开表扬了卡尔,这让卡尔感到有种头晕目眩难以言说的幸福。放学时,英格丽老师把卡尔独自留在教室里。她和卡尔在商讨一件事情,一个协议,一个秘密的奇特的约定:如果卡尔一天不打架,英格丽老师就给他颁发一个奖杯,直到他毕业。卡尔在心中盘算着,这次英格丽老师一定亏大了。
如卡尔所想的那样,他几乎每天都能带回家一个大奖杯,而每次拿走的时候,英格丽老师都会表现出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从此,卡尔不再打架了,学习也变得好起来。
随着奖杯的增多,家里窄小的房间开始容放不下了。卡尔对母亲说,我们把这些奖杯变卖一些,换成生活用品吧。母亲听了坚决地说不。母亲说,这些是英格丽老师对你的肯定,你应该好好珍藏才对。卡尔点了点头,只是为这些日益增多的奖杯如何安放开始发愁。
此后,卡尔依旧每天都带回来一个奖杯,这让母亲格外高兴。可后来,母亲发现卡尔不再将奖杯带回家了。母亲不高兴地问他,是不是最近又打架了?卡尔笑了,说没有。那是不是英格丽老师不再发奖杯?卡尔说,也不是。母亲有些焦急与不解,那是怎么回事?卡尔坏笑着说,那是因为我把那些颁发给我的奖杯又奖励给了别的表现好的同学了。这时,母亲才转忧为喜。
卡尔开始成为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学生。许多不求上进的孩子,也开始像卡尔那样逐渐变得好起来。整个学校都洋溢着上进的氛围。大家都对卡尔赞不绝口。
后来,卡尔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又被学校推荐到一所著名大学就读。就在卡尔将要离开学校的时候,英格丽老师带领所有的学生来欢送他。
那天,英格丽老师对大家说,今天,有一个礼物想送你们。所有的学生,包括卡尔在内,都兴奋不已。
英格丽老师带领大家走出学校,来到小镇的一个小工厂。参观过工厂的产品陈列室后,大家才明白,那是一家专门生产各种奖杯的工厂。望着在工作间忙碌工作的工人和各种奇特漂亮的奖杯,孩子们以为英格丽老师还要给他们每人发一个奖杯呢,不禁开怀地笑了,说,老师,我们长大了,我们不再需要奖杯了。英格丽老师微笑着说,不,孩子们,今天这个礼物很特殊,你们一定要接受。
英格丽老师带着孩子们站在外面,指着工作间里一位背对着他们正在做工的中年妇女,对孩子们讲:从前,有一位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能够出人头地,她带他离开家乡,把他送到一个小镇最好的一所中学学习。为了维持家里巨额的开销,她不得不每天干三四份工作,直到夜里很晚才能休息。可她的儿子并不知道这些,也不体谅她的辛苦,他每天在学校打架、逃课,无恶不作。母亲为了激励他的儿子改掉恶习,每天又增加了一份工作,就是到这家工厂打工。而她每天唯一的报酬,就是从工厂里带回家一个奖杯,让老师奖励给她的儿子。
说到这里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开始对这位母亲肃然起敬。英格丽老师转身,用最为温和的目光盯着卡尔,卡尔却早已泪流满面。
英格丽老师对学生们说:孩子们,记住,母亲不会忘记你们的努力。而你们的努力才是回馈给母亲最好的奖杯!
你的声音不对
谢丰荣
张叔吃过夜饭,正在犹豫是看电视好呢,还是提条凳子到院里看月亮好。你以为他真是看月亮呀?错了!他一个人住在家里,儿子虎儿在外打工已有一年,他是对着月亮傻看,心里想儿子呢!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觉得看电视没意思,就提着凳子往月亮坝里一坐。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家境并不好,这可是虎儿疼他,特意花一百块钱给他买的二手手机。
是虎儿打来的!我的儿啊!张叔心里激动地念道。
“爸,你一个人在家……好吗?”虎儿问。
“好着呢!你怎么样?”张叔眼里有些湿润了。儿子再忙,也会每月打两个电话回来。
“我……就是想你了。只要你好,我就是……也会心安。你照顾好自己吧!妈生病时没钱医治,是耽误死的,这要怪儿子无能!现在又把你扔在家里,孤孤单单的,还是我的错!儿不孝!”电话那头说。张叔的心有些发紧,他听着听着,忍不住问道:“儿呀,你的声音不大对。出什么事了?”
虎儿连说没事,随即电话挂了。
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打得张叔心里不安起来。虎儿打电话过来,问候不像问候,说事也不像说事,究竟是为什么?张叔想再打过去,但很快改变主意,他找出另一个号码。
半天才有人接,但对方并不出声,只等着张叔先开口。张叔就问:“小翠,你是跟虎儿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