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胖的小文这时候不失时机地跑过来,给他把身上的草木灰和尘土扑打掉,他的个子高,小文跳起来一下,伸手抹去了他头发上的草木灰,就有黑色的渣尘落了下来。
就这一点尘渣,把森林着火时那极度恐怖的场面又带到了他眼前。
他闭了一下眼,看看小文。还在拍打他的衣袖的小文这会儿很让他感动,他的手不由放到小文头顶上,顿时感到了亲切和温情。
“谢谢小文。”他轻声说。
“谢谢大家。”他提高了声音。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面对着自己的员工,林水旭亲自挑选的员工,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他连忙擦了,吸了一下鼻子:“好了,我毕竟活着回来了,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好好干,咱们公司一定会红红火火的。”
他这样说着走着,很快到了大家面前,大家一下子把他围住,纷纷跟他握手。
“刚才看新闻,我们都吓死了。”
“满地是蛇,你没被咬吗?”
“不是去考察项目吗,怎么会发生这些事?”
他没有回答,他一一和大家握手,最后,把手搭在了小文的肩膀上说:“咱们进楼,这里是咱们的家,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小文哭了,鼻子一吸一吸,依着董事长,走到了电梯跟前。
电梯门开了,扎着小辫的电梯工高声叫:“董事长好。”
他朝她点点头,回身对大家说:“也就一天时间,好像过了多少年一样,上楼后大家各就各位,干自己的活,我需要休息一下。
“好。”大家应着,立在电梯外面,只有小文和办公室金主任跟着他上了电梯。
大兕的手还在小文肩膀上搭着,小文依然偎着大兕,泪水纵横在脸上。
金主任说:“看新闻的时候,小文就吓得哭,还不断地祈祷,我都吓傻了。”
这时候电梯到了大兕办公的三层,大兕走出电梯间,小文依着他,他在小文背上拍拍:“好了,别难过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嗯。”小文点头,“我去给你弄洗澡水,得好好休息一下,泡个澡。”
“好的。”
金主任为大兕开了办公室门,放起了贝多芬的音乐。
“这音乐跟昨天的一样,好听,提劲,董事长,忘了今天吧,就当是你睡了一觉,做了个梦。”
“哦……”大兕应了一声。
今天怎么可能忘记呢?
今天差点儿就是我的死期!
今天是我生命的转折点!
今天……办公室主任忐忑地问:“林总经理不知怎样?”
大兕刚刚到他的办公椅上坐下,背朝后一靠,办公椅朝后斜去。
林水旭……我的好兄弟林水旭……大兕的泪水又汪在了眼里:“看看新闻吧,看看消防队员找到他们没有?”
金主任立即打开电视,云鹤台却播着其他新闻。
金主任立即用手机上网。
“董事长,全市人民都在关注这一件事呢,云鹤微博里开了一个专栏:天柱山天地大营救。您看这张照片,消防队员下到了云彩下面,从上面拍的,只有消防绳索从云上面垂下去的镜头。您看这条:失踪人员是怎么到山上去的?网友们已经开始关注深层的东西了。”
大兕喃喃一声:“天地大营救。这谁起的名,有才。”
金主任凑到大兕身边,悄声地:“万一林总出事,咋办呢?公司得有个主持日常工作的……”
大兕没有看金主任:“你不要担心你是林水旭招来的,他如果出事你的位置受影响。你放心,我和水旭是生死兄弟,我当然希望他平安回来。他万一出事,我还会重用你。”
金主任连连点头,声音更轻了:“我会更用心地工作,不辜负您的关心和厚望!”
这时候小文从里间出来了,袖子挽在胳膊肘上,两只胖乎乎的小胳膊上沾着水,声音弱弱地对大兕说:“董事长,水准备好了。”
“好——”大兕应了一声,心里沉重,声音就拖长了。
小文眼里没有泪了:“您,刚刚受了恁大的亏,要紧不?”
大兕从椅子上起来:“是受亏了,但是我宋东风还是宋东风!”
小文依过来:“我担心您惊吓后的身体,您要不在意,我侍候您洗……”
“谢谢你。”大兕说着,在小文头顶上抚了一下,“不用了,我自己洗。”
小文点点头:“我知道不合适,我只是担心您。好吧,我在办公室等着,浴巾、浴液、洗发水都在老地方放着。”
“好。”大兕又在小文头顶上抚了一下,“通过今天的生死来回,我才知道活着多好,看到你们多好。好,你通知大家整理一下文件,肯定有许多业务上的事要我定。”
其实他很少泡浴盆了,林主任对他说过,浴盆再好,也不干净,还是淋浴好。
所以,一看见多半盆的热水,他就想起了林主任。
你对不起我呀!你真是人面兽心呀!我只是看着小灵怡太可怜了,不愿意让她死,你就对我下这么重的手吗?你还说要把你的一切交给我呢,你就是这样交的吗?
踏进浴盆,他嗞嗞地吸着气,热水从腿上往整个身体上蹿,他闭了一下眼:真舒服呀!活着……他渐渐地将自己埋在水里,只将鼻子露出水面,让整个身体,感受热水的温柔。
这是自己专用的浴盆,林主任,你个畜生,老子再也不用侍候你了!老子今后偏偏不按你说的,不洗淋浴,洗浴盆!老子还要跟小弗联手,收拾你个老东西!
虽然他感到很舒服,但是年轻人的性子还是让他很快出了浴盆,冲洗完毕,穿上衣服出了浴室。
小文在他的办公桌跟前立着,静静地看着他,说:“您手机刚才有电话,我接了,是弗总打来的,我说您正在洗澡,她说一会儿打过来。”
“好的。”他边擦着头发边说,“金主任去整理文件了?”
小文看了看闭着的办公室门,轻声告诉他:“没有什么可整理的,今天公司被封了,公安局说不让我们对您说,谁说了把谁抓进去。”
大兕一惊:“为什么封?”
“说是诈骗……”
“放他妈的屁!”
“全公司人都被集中到一块儿,看样子要把我们弄进集中营,账也被抱走了。
一知道您被救,又匆匆送回来,而且封了我们的嘴。”
“真他妈的恶毒!”
“就是欢迎您,也是公安局安排的。所以,现在大家人心惶惶,不知道您得罪谁了,让人家下这么重的手,非要置你于死地!”
大兕已经从死亡线上回来,所以听到这些不觉得奇怪,只是进一步知道了林主任和宋红雨的卑鄙,知道了她们做事的不择手段和贪得无厌。他低下头坐到椅子上,声音很轻地说:“她们就是一群狼。”
“到底是谁?”小文小心翼翼地问。
“你也别问了,知道了对你没什么好处。不过现在不怕了,我们一回来,谁都不敢整我们了,谁整谁倒霉。”
小文将一杯茶递给大兕:“这是黄茶,昨天刚刚进的,您尝尝。”
“还行。”他尝了一口,放到桌子上,“谢谢你小文,不要怕,我知道你敢告诉我,就是死心塌地地跟着我干了,识人于危难,好!”
“警察又这么强烈地要求我们热烈欢迎你回来,并封我们的口,又足见他们是害怕您的,单位的同事们心里才踏实点。”
“好,不要跟大家说任何我的情况,在这个时候,最能看出每一个人的心底。”
“大家刚才都在猜测,估计是和咱们争夺云鹤艺术中心建设权的其他大公司下的手。”
“好了,不要猜测了,我心里清楚。”大兕看着小文,“赶快了解林水旭他们的情况。”
“好的。”
小文话没落音,办公室电话响了,小文赶紧接了。
“您好。”
小文捂住话筒,轻轻对大兕说:“是弗总。”
大兕示意小文拿过电话,然后朝门口抬了抬下巴。小文识趣地快步到了门口,从外面把门关好。
“你还好吗?”小弗第一句就这样问。
“还好。”大兕说,似乎看到了小弗在山上遇事不惊的风采,“你怎样呢?”
“我按计划在进行,她们不在,我等着。就是想你了,还担心你。”
“晚上一起吃饭。”
“好,我看看事情顺利不,如果顺利,庆祝一下。”
“他妈的,她们敢不听话,收拾她们!”
“我想起了一个成语,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只要她们想动咱俩就让她们完蛋。”
“这倒让我想起咱们在山上的时候,那个时候,咱们也差一点倾巢……”
“好了,我正在手机上关注林水旭和灵怡的消息。你说他们真是费尽心机,选了这么个地方,确实是根本下不去的地方,他们要我们在这儿过绿色生活。我倒想了,这儿确实是个不错的旅游地,有这一次大营救,等于是给我们大做宣传,我们跟旅游公司签的合同,肯定是假的。必须让它变成真的。”
“想法不错!真要干事,干不完的事,只是……林水旭、灵怡……”
“好了,不说了。唉呀,消防队员已经到山下了,发照片到微博了,你打开手机或者电脑看看。”
大兕赶紧放下电话听筒,立即打开电脑,同时打开手机微博,还是手机快,立即看到了现场图像。
一棵粗壮的青杠树枝断了,上面有血迹,树叶落了不少,树叶上也有血迹,树下有一块卧牛石,石头上也有血迹。
但是,没有他俩的影子。
大兕猛然一喜。
太好了!感谢这棵青杠树,这样一架,他俩可能没死,很可能搀扶着,走向那几户人家。
但是,消防队员不一定知道那几户人家。
他立即按了一下呼叫按钮,小文和办公室金主任闻声过来。
“赶快给我接通消防队,我要跟前方队员通话!”
50
消防队员陆续下到了天柱山下部,摄像队也下来了,并且和电视、微博直接连线。小弗刚刚和宋红雨谈完话,下电梯的时候就打开了微博上的视频直播。小弗看见消防队员到了那几户人家,迎接他们的,先是狗,然后是一个汉子和两个娃娃。
汉子大声喝开了狗,在狗垂头丧气地走到一边去的时候,消防队员问汉子:
“见到从山上掉下来的人没有?”
汉子大惊:“没有?难道有人从山上掉下来了?我报的火警,你们是我叫来的,谁掉下来了?”
“先前在山上的人。”
“你们到山下没看见?”
“见血了,没见人。”
“麻烦了!”汉子看看已经斜到山背后的太阳,“这山区太深,成年见不到一个人,有野物,弄不清是狼还是狗,见到带血的活物就扑上去吃,得赶快寻!”
说着他看看天柱山方向,突然一指:“在那儿。”
“你咋知道在那儿?”
“那儿一片子黑老鸹,闻见死物的气,黑老鸹就来了。”
消防队员们立即朝那里跑去,刚刚下山的队员直接奔向黑老鸹飞落的地方。
小弗放下了手机,闭住了眼。
林水旭、灵怡……你们……她的眼泪下来了。
你们还不如一下子摔死呢……被树架了那么一下,你们很可能没死,你们搀扶着往那几户人家走,但是野物来了,硬是……她不敢想,她禁不住咬起了牙。
林若水……宋红雨……你两个畜生——她在车上泣不成声。
当她从极度的悲痛中稍有缓解的时候,也没有擦泪,而是直接开车去大兕那里。
到了大兕的华茂公司楼下时,她知道消防队员肯定已经找到他们俩了,但她没有勇气打开手机视频。她下了车,锁了车门,行尸走肉般朝大楼门口走去。
小文接到楼下通报,立即报告了大兕,大兕说了声:“赶快去楼下接。”他说着却没有站起来,因为网上视频,牵着他的眼睛。
小文和金主任匆匆跑到电梯口,电梯门开了,小弗一脸泪痕,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弗总好。”瘦高的金主任热情招呼。
小弗没有应声,只是点了点头,匆匆走进了大兕办公室。
“弗总……”小文跟进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是不是也喝黄茶?”
小弗嘟哝了一声随便吧,快步走到大兕跟前。
大兕一见小弗,不但没有站起来,而且扑通一声,伏到桌面上,然后是不可遏制的抽泣声。
大兕的抽泣声,一下子引出了小弗和小文两个人的泪,小弗一只手抚在大兕肩膀上,一只手撑着桌面,看着电脑显示屏。
只见屏幕上一群消防队员围着两个打了马赛克的人,正在扑打撕咬他们的动物,看上去似狼似狗,拍摄的消防战士显然也在扑打野物。因为摄像机不规则闪动,画面就一塌糊涂。虽然看不清人影,可那支离破碎的衣物分明就是灵怡和林水旭坠崖是穿的。
突然画面中断了。
小弗,伏在大兕肩膀上,呜呜哭了。
小文端着沏好的黄茶,走到小弗跟前,也忍不住了,浑身颤抖,水洒了一地,她连忙抽了几张抽纸,蹲下来擦地上的茶水。
办公室金主任一脸悲痛地走进来,朝小文招了一下手,小文赶紧出去了,金主任带住了大兕办公室门。
小弗的泪水流在大兕脸上,大兕从桌上爬起来,一把抱住了小弗,却不哭了,咬着牙说:“不能再哭了,血债要用血来还!”
小弗抬起头,泪眼朦胧:“你说。”
“咱们在山上商量的原则不变,在这个原则之下,要把林若水和宋红雨,收拾到惨痛!”
“嗯,我听着。”
“灵怡和林水旭太可怜了,他们的身体已经很恐怖,必须让林主任和宋红雨去接他们,并且和他们乘一架直升飞机回来。”
“好主意,就这一趟,起码让她们做一个月噩梦!”
敲门声,很轻。
大兕拍拍小弗的背,小弗站离开大兕的怀抱,站到办公桌一边。大兕这才说:
“请进。”
是小文,她快步走到他俩跟前说:“看看网上,吵得可热闹了,网民们根本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有些网民要求政府给个说法。为什么把市里的精英派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造成这个后果。”
“哦!”大兕一伸手到了无线鼠标跟前,一按,就在微博上看到天柱山大营救栏目,这时候是图像。灵怡和林水旭已被消防官兵用他们的衣服包裹着,他们的衣服已经被野兽撕得残缺不全,破碎的衣服下,是被野兽撕咬得露着白骨的尸体。
大兕或许还有些迷糊,可小弗知道。这种消息一定会被封锁,如果这是两个普通人,网民们议论几天之后,消息就烟消云散了。对关书记也好,对林主任也罢,都不会有丝毫动摇。可是,自己和大兕还在,这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天柱山上,消防官兵将灵怡和林水旭的遗体分别绑住,欲从山上垂下来的绳子往上吊。但是,他俩的手紧紧攥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两个消防官兵从两个方向掰,都没有掰开。消防兵带着刀具,完全可以剥离开,但是,消防官兵不忍,就将他俩绑在了一起,这才用对讲机招呼上边:“开始吊。”
三四个战士在上边使劲拽,两个人的遗体这才离开了树丛,缓缓往上升,若狼若狗的动物眼看着它们的食物被吊走,群起而扑向尸体,任消防官兵们扑打,依然勇往直前。
毕竟两具尸体绑在一起,太重,所以往上的速度很慢,就有一只动物爪子抓到了,抓到了竟然不松开,甚至整个身子跃上去,开始撕咬,一下子将本来难以包裹整齐的衣服全部撕开,露出了千疮百孔的尸体。
情急之下,消防官兵只好动用带绳抓勾,奋力一扔,抓勾准确地落在了动物背上,扎进肉里,消防官兵一扯,动物嚎叫着掉了下来。
但是这一扯,上面拉人的官兵几乎承受不住,几个人的脚蹭着地面,往前移去,最前面的一个官兵的脚,已经到了悬崖跟前。
好在也就这一扯,好在绳子的端头在离悬崖不远处的树干上绑着,所以,等动物被扯下去以后,他们喊着号子,一下一下往上拉。
被野兽剥开衣服的尸体就随着上拉,在悬崖的石头棱角上,不断碰撞着。
大兕木然地翻着网上的评论,突然对小文说:“给我接市委办。”
“是。”小文应声出去,片刻,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市委办接通了。”
大兕把通话切了过来,对着话筒,声音平静,却又绵里藏针:“您好,我是天柱山幸存者之一,灵怡女士的丈夫。我要求,我妻子灵怡女士所在单位的一把手林主任,还有市华达公司董事长兼总裁宋红雨前往天柱山,坐直升飞机,将我妻子和林水旭接回来。”
电话里:“好的,我立即汇报。”
“我等着。”
大兕放下电话,立即告诉小文:“把我刚才打电话所提要求,发到网上,发到天柱山大营救栏目,让广大愤怒的网民知道,我们不是忍气吞声的家属,我们不是畏官畏权的家属。”
“好的,立马办!”
小文一股风,出了办公室。
大兕叹口气:“过去人们说,他们不讲仁,咱们只好不讲义。但在权贵面前,根本不可能实现,可是现在,可以了,可以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