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什么?你说什么?他把NO.1要走了?”
林主任在从机场到医院的汽车上,和宋红雨通电话:“太不像话了!这是她能住的房子吗?这是云鹤最好的房子啊,你脑子进水了?怎么说给就给了!”
电话里静了片刻,然后是无奈的声音:“你那个切切……”
“不说这事儿了,就当是没有这个房子。”林主任张了一下嘴,咽下去一口唾沫。
说完林主任就想合电话,突然又拱上来一句:“但愿就此罢了。”
“我也是这样想,如果一套房子能解决问题,咱们和他们相安无事,也就是目前人们爱说的:双赢。”
“好吧……”
林主任有气无力,想想又说:“我过去看宫廷电视剧,看到那些奴才混得跟主人一样时,心里不疼不痒,这一回,不就是奴才跟咱站得一样高了吗,我这心里,恨不得……捅了她!”
最后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然而,更加让她咬牙切齿的是她的宝贝女儿甜子。
甜子一直不接电话,她就和驻京办主任保持着联系,主任就在医院呆着,说甜子连活的心都没了,谁的电话也不接,整个一傻子。
她到达的时候,甜子坐在那个小伙子的病床前,两眼直直地看着正在昏睡的小伙子,她悄悄走过去,搂住了甜子的肩膀,悄悄说:“咱出去一下。”
甜子摇摇头,连看她一眼都没有。
她就在胳膊上使了些劲儿,但甜子不动,她再使劲也没有用。
她只好伏到甜子耳朵边,悄悄说:“让他安静地休息一会儿,你在这儿,影响他休息。”
甜子这才朝她看了一眼,不是眼睛转过来的,是整个头转过来的,甚至肩膀都移动了。
她吓了一跳,因为她听一个精神病医院的医生说,傻子和正常人的最好判断方法之一是,正常人看人,侧目、歪头,傻子则是全身转动,身子转到哪儿,眼睛看到哪儿。
她的心一下子麻了,眼泪唰地下来。她吸了一下鼻子:“宝贝儿,咱不能影响他,让他多安静一会儿,就多一会儿痊愈的希望。”说着胳膊使了劲儿。
女儿这才顺从地随了她,跟着驻京办主任,到了病房外面的贵宾室。
驻京办主任立即打开一个宽大的送饭盒,拿出来四个菜,一个汤,两个高炉烧饼。
“一天半都没吃饭了,快吃一点,你心痛他,自己身体如果垮了,怎么心痛他?”
甜子依然两眼发愣,眼泪显然已经枯竭了,嘴唇上起着干皮,听着驻京办主任的话,脸上没有一点反应。
母亲一只胳膊搂着甜子,一只手端起汤:“甜子,这是你最爱渴的汤,茄汁山药汤,快来,喝一口。”
甜子还是不吭气,又是整个身子转过来看着母亲,一言不发。
“宝贝,甜子,你……你怎么……”把汤碗端到她嘴边,“喝,快喝一口。”
似乎是机械性的,甜子动了一下嘴唇,喝了小小一口,咕咚,咽了下去。
驻京办主任长吁一口气:“唉呀,这可是一天半来第一口呀,再喝一点。”
但是甜子没有喝,热汤从食道往下滑落,到了胃里面,收缩着的胃随着热汤舒展开来,一个身子的器官也随之运动,眼睛也有了水气。
“妈——”甜子弱弱地叫了一声,扑在母亲怀里。
汤被碰洒了,林主任和甜子身上都有。去机场接林主任的驻京办接待科长立即拿起餐巾纸,给她们擦。
林主任已经顾不得衣服了,她搂着女儿,在她的背上拍着:“乖,咱要冷静,噢……”
女儿的身子在她怀里拱动着,却没有哭出声,林主任知道,这是大悲的极点,必须迈过这一点,才能往她的心里添东西。
驻京办主任从她手里接过了汤碗,她像抱着婴儿甜子一样,摇晃着,说着:
“甜子乖,甜子好,甜子好得不得了……”
甜子终于吸了一下鼻子:“妈……我不能没有他……”
“乖,说得对,不能没有他。来,咱先吃一点,你看你主任叔叔,给你带的全是你爱吃的。”说着把女儿的身子扳过来,面对放在茶几上的饭。
女儿再也是不整个身子转动了,而是眼睛看过去,伸过手,拿起了筷子。
“太好了太好了!”驻京办主任拍着手,“你爸爸就等着你吃饭的信儿呢,这下我可以报告了。”
林主任看着女儿开始吃,心里一酸,眼泪流了下来,为了不让女儿发现,她装着在为女儿拍打衣服,顺手把眼泪擦了。
不吃是不吃,一吃一下子胃口大开,四个菜几乎在十五分钟内一扫而光,汤也喝光了,甜子才开始吃烧饼。
母亲连忙拦住女儿:“乖,可不敢吃了,一天半没吃,肚子已经不知道饥饱了,可不敢撑住了,来歇歇,歇一会儿再吃。”
女儿很不情愿地放下了烧饼,这才看着四个空盘子,“妈,这都是我吃光的?”
“可不是。”
“唉呀,我怎么能吃这么多呀,我还减肥呢!”
“好,乖,不再吃了,咱娘俩儿说说话。”
驻京办主任和接待科长连忙收起餐具,然后将刚刚沏好的茶放两杯在母女面前。
“你们说说话,林主任,我们在外面等。”
“好的。”林主任点点头。
医院的贵宾室宽大阔气,因为这是接待财神的,林主任这样的人,包括甜子,就是财神。
甜子这时也回过神来了,摸了一下茶杯,还烫,就没有端,只是轻轻地对林主任说:“妈,你回去吧。”
“我能放心吗?你这个样子,妈可就你一个心肝呀!”
“你的意思我也明白,就是让我冷静面对现实,他这样必然高位截瘫,一生都会在床上,我不能跟一个植物人一样的男人过一辈子,对不?”
林主任点点头:“太对了。乖,你终于想明白了。”
“是明白了。”甜子看着母亲,“但是,妈,你的女儿已经长大了,已经能够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了,特别是婚姻大事。”
“那当然,妈只是建议。”
“妈,我们感情太深了。”甜子低下头,吸一口气,“太深了……”
“他为了我高兴,每天变着花样给我表演高难度动作,我也不嫌妈笑话,他都是光着身子,裸体表演的,真是精彩,表演结束,往往一身大汗,把我推到床上……”
闭住眼回味了半天,喃喃道:“这些天,我过的是天堂般的日子,我相信全世界就我一个是最最幸福的人。”
“嗯,妈太高兴了。”
“前天,他上完课,已经一身大汗了,他知道我喜欢他一身大汗,就汗着身子把我抱到床上,把我都脱光了,却想到他还没有给我表演,就翻下床去表演翻跟头,没想到手上沾了汗,一滑,栽住了,成了这……”
“是个好小伙子,是个难得的好小伙子!”母亲说,“但是,从今往后,他躺在床上,这个意义上说,他已经不是个男人了,是个病人。”
“我知道你想让我离开他。”
“咱们可以请人侍候他,医保以外的所有医疗费用都由咱们负担。但是,你心里得有数,要渐渐从情感上离开他,咱还有长长的日子要过,你正是开花的年龄,得有阳光雨露,还得有新的男朋友。”
甜子低下头来,不吭气。
母亲摇摇她的肩膀:“乖,妈说得不对吗?”
甜子还是不吭气。
母亲歪着头到女儿脸前:“乖,你咋想的?”
甜子终于说话了:“妈,我说一些话你也不要不高兴。”
“你说,妈听着,乖的话,妈就喜欢听。”
“没有哪一个同学愿意和我们这些官二代交朋友,大家讽刺我们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同学们经常说,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东西,拉出来,全部枪毙,还有漏网的。当官的不是人,是冷血动物。每当看到新闻里播哪个当官的被双规了,同学们有意大声散布,让我听见。”
话说得很轻,却深深地冲击了林主任。
“咋能这样说呢?”
“同学们就是这样说的,就这,大部分人还是躲着我说这些话,因为知道我的父母都是当官的。”
“你父母可都是好人。”
“妈,你可别说这话,站在公正的立场上,站在草根阶层的立场看你,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吗?”
“难道你连你爹妈都信不过吗?”
“妈,其实你们做的许多事,我都知道,我只是不愿意……”
“你知道些啥?”林主任慌了。
“我不说了,但是我还是爱你们,因为你们生养了我,为了我,你们愿意放弃一切,因为你们真心爱我。”
林主任看着女儿,觉得很陌生:“甜子……”
甜子叹口气:“就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真正爱我,也不管别人咋说,所以,让我离开他,我能忍心吗?”
“妈不是说让你离开他,是说让你要有思想准备,难道你要跟他结婚吗?”林主任说得很温柔。
“你说对了,我就是想跟他结婚。”
“你疯了?”
“我没疯。”甜子说,“同学们都鄙视我,出了这样的事,都认为我会立即离开他,他们认为官二代和当官的一个样,都是以自己利益为最高出发点。我就是要做给他们看看,我不是那种人,我有情有义能担当,在他瘫痪在床的时候,我选择和他举行床边婚礼。让同学们参加,让大家重新认识我。”
林主任大惊失色:“难道、难道你已经计划好了?”
“是的。”女儿说,“我看着他发呆,不思茶饭,就是在想这事。”
林主任叹口气:“甜子……妈怎么说呢,你说同学们这样看你看官二代,那算啥?同学们,同学同学,同学而已,一个临时集体。再过一年,你就大学毕业了,你们各自融入社会,谁还管谁呀?说不定他们还要来找你和你的官二代同学,想办法给他们安排工作寻找项目呢!”
“妈——”甜子声音很轻,“你居高临下时间太长了,看到的社会和人都不准了,我的事情我管,好不好?”
林主任心里又似乎挨了一拳,我真是居高临下时间太长了吗?我真是看人不准了吗?你真的不要我管了吗?
不,不不,没有我,你的那个躺在床上的男朋友连出院都出不了,因为他付不起自费项目的医疗费,他更不可能住单间,那不单是钱的问题,更是驻京办主任和医院长期交际的结果,你得到的你就不觉得珍贵了,你没有得到的你就稀罕的不得了,你呀……硬说是不成的。她想了想,今天她真正认识到女儿长大了,必须用对待成人的方法和她谈话,不能一味的亲昵。
“那好呀。”她突然微笑着,看看甜子,“妈老了,和你有代沟了,你的事你做主,妈只给你当后勤部长。”
“真的?”甜子一下子扑到母亲怀里,“我就在想,我妈不是那种人,我妈是心明眼亮的好妈妈。”
被女儿的温情笼罩着的林主任却非常清醒,笑笑,拍着女儿的背说:“等他出院了,回家休养了,你说啥时候办手续,妈同意,也会说服你爸爸同意。你觉得爸爸妈妈参加好爸爸妈妈就参加,你觉得爸爸妈妈参加影响你的形象,爸爸妈妈就不参加,好吧。”
甜子被说动了,在母亲怀里摇晃着母亲:“妈,你真好!”
林主任却想,出院还需要一些时间,这种高位截瘫的人就一直这样躺着,我让驻京办主任跟医院说说,让他多住两个月,这两个月,你能撑得住吗?你能高尚到底吗?
时间……甜子啊,你可以和妈妈作对,你无法和时间作对,你可以鄙视你的父母亲,你没法鄙视时间。从现在开始,他再也不能给你表演了,再也不能汗着和你上床了,他已经是中性了。一天可以,两天可以,一个月可以,被原来的爱牵扯着,被原来的情粘着,但是两个月过去,你还能挺住吗?鲜活的青春,鲜活的欲望,能没有男人吗?
你挺吧,高尚永远挺不过时间,因为时间是真实的,人的本能,人的欲望也是真实的,时间和生命永远是同案犯,只有高尚,是可有可无的。
“那好。”林主任说,“你一直在这儿待着,得给学校请个假吧?”
“已经请了。”
“好,你是一直这样陪着呢,还是下课了来陪?”
“这几天危重期,我陪着,过了危重期,我就下课再来。出院时,我们举行婚礼。”
“很好!”林主任说,“甜子真是长大了。”
她拍着女儿的背,轻轻说道:“他行动不便,结婚证我让驻京办主任到时候给你们准备好,你们只需要在表上签字就行。”
“妈……”甜子情不自禁地在母亲脸上亲了一口,“你真好。”
手机响了,在林主任的包里。
女儿这才从母亲怀里离开,并且把母亲的包拿了过来。
林主任拿出手机,一看是宋红雨打来的,心里就扑扑跳:“红雨啊,噢,还行,我来了,甜子有娘了,心里就有底了。年轻人嘛,好的,我替你问候她,好。
哦……哦……嗯,嗯嗯……好,我坐晚上十点的飞机回去。”
甜子一惊:“妈,你还得回去?”
“啊。”林主任脸上很平静,心里却针扎一般,“妈看你这样,就放心了,有驻京办主任,有驻京办一帮人,妈在这儿不在这儿一样,处理完这急事儿,妈再来。”
“那你现在就得走了。”
“就是,好,妈今天才觉得,我的甜子长大了。”
甜子把门一打开,却看见驻京办主任陪着两个一脸哭相的男女立在走廊上。男的五大三粗,高个子,女的却矮胖,但看起来都浑身是劲儿。驻京办主任对甜子介绍,说这是她男朋友的父母,却没有介绍林主任。
林主任恨不得马上离开,更不想认识这两个人,便对驻京办主任说:“我得赶快回去,坐晚上十点的飞机。”
“好,我送您。”驻京办主任明白林主任的意思,说着就往楼楼梯方向走。
矮胖的女人却腾腾到了林主任面前:“你是甜子的妈妈吧?”说着伸出手。
林主任点点头。
矮胖女人的手一直伸着:“认识你很高兴。”
林主任只好握了一下她的手,实际上是伸过去手,让她抓住了。
“娃娃们好了,咱也就有缘了,对不?”矮胖女人很会说话。
五大三粗的男人走过来,扯扯女人的胳膊。
女人一甩,没理男人:“感谢你给我娃安排这么好的病房,这医药费,我们可是付不起。”
“没关系,我付,我还要赶飞机,改日见。”林主任心急火燎。
矮胖女人却步步紧逼:“出院后,医疗费还不会少呢?”
“没关系,我说了,有我呢!”林主任一摆手,“好了,甜子,招呼好他们,我走了。”
“还有……”
矮胖女人追上来,却被驻京办主任挡住了:“领导要赶飞机,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
“我娃在床上挺着呢,跟死人有啥区别?我就说几句知不行吗?你让开!”
驻京办主任却不让,矮胖女人声音就高了:“我得过全国冠军,我见过的大官多了,你给我让开!”
甜子过来了:“阿姨,有啥事,跟我说,我妈真有急事。”
“你说话不管用,你妈有钱有权,她说了才管用,你让你妈别下楼,我就一分钟!”
甜子只好招呼母亲:“妈——”
林主任只好停下了。女儿叫,不能不停。
矮胖女人又一次狠狠甩开扯她衣服的男人,跑到林主任身边,从提包里掏出一张白纸和一支圆珠笔,拍拍墙:“这儿硬,你把纸垫在这儿写。”
林主任:“写啥?”
“写,我娃的医疗费,你负责。”
林主任看看甜子。
这就是你所说的人民群众,这就是草根,这就是素质。
“好,我写。”她又看了一眼甜子。
“你的这个我用一下。”驻京办主任拦住了推着送药车的护士,将护士的登记簿递给林主任,“在这上面写。”
林主任又看看甜子,然后写下:
我女儿甜子男朋友的医疗费用,我负担。
然后是签名和日期。
矮胖女人接过,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不不,得写上我娃的名字,不能光写甜子男朋友,她若是换了男朋友呢?”
林主任非常厌恶,但想到这是对甜子最大的有关阶层和素质的现场教育,就又看看甜子,在男朋友后面,加上了小伙子的名字。
矮胖女人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一遍,喃喃道:“差不多。还要跟你说话呢,你急啥呢,事情永远办不完。”
林主任一摆手:“好,走了,再见。”
林主任不能不急,因为宋红雨刚刚短信通知她,灵怡和林水旭被消防队员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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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兕回到云鹤市,市委的车直接把他送回华茂,他睁开了眼。前排的精壮大汉下了车,给他开了车门。
“请。”
他说了声“谢谢”,迈腿下车。这才发现,公司所有员工整整齐齐地站在楼下,办公室主任虽然瘦削,却声音洪亮,高叫:“立正——”
所有员工齐刷刷地立正了。
“敬礼——”声音更高更硬了。
员工们都把手举到额头。却不整齐,毕竟没有经过正规训练。
“好啦好啦。”大兕被这不伦不类的敬礼弄得哭笑不得,他朝大家摆了一下手。
办公室主任挺了一下瘦高的身子又高喊道:“礼毕。”
说完,他转过身,大声对大兕汇报:“报告董事长,华茂公司所有员工热烈欢迎您的安全归来!”
大兕心里一动,因为办公室主任有意把“安全”两个字说得很重。
其实从被救到现在,他一直很坚强,精神也一直被愤怒膨胀着,没有丝毫感到累,这么多员工往他面前一站,安全两个字又强烈地冲击着他,他才觉得一股温情回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