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须在火焰中间,你必须在火焰中间……这、这不就是说,如果出了事,我就得被烧死吗?”
说到底,他还是怪我了。
下了市委大楼,坐到车上,林主任还是微笑着跟送她上车的关书记秘书招了一下手,这种职业性微笑她很在行。
上车以后,她却面条一般稀软地躺在后座上,心里一遍又一遍说:“我、我必须被烧死吗?不,不能,我不能让后院起火!”
已经出了市委,前面就是大街,司机轻声问:“去哪儿?”
“去哪儿呢?”她喃喃道,“去华达吧。”
说完就给宋红雨打电话。宋红雨的电话一直都被林主任设定为快捷方式,很容易拨,可今天她却好几次都按错键了。终于电话打过去,通了。
“你在吗?”
“我在跟拆迁户谈判呢。”
“让别人谈吧,你回来。”
“好,这会儿路上应该不堵,我立马动身。”
合上电话,她依然软在车上,和关书记对话的情景,电影一般在她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放。
到了华达公司门口宽敞的停车场,司机径直往雨搭下开,林主任却拦住了:
“转一圈,看看宋总的车回来没有。”
司机眼尖,转了一圈后,明确地说:“还没有。”
“那就停在停车场,我等她。”
司机把车停稳了,识趣地下去了。他站在车前,前后左右观望着。
“咳,这个死灵怡,这个老鼠屎,这个小狐狸……”林主任心里骂着,就想到了小弗,“还是小弗可靠,什么事情交给她,办得妥妥帖帖。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拿起电话,拨通了小弗。
“你在哪儿呢?”
“我正在跟小万说砂锅的事儿呢。”
“噢,我忘了,你说吧,说完到华达来。”
“好的。”
小弗合住电话,看着小万:“这不是流泪的事情,虽然公安没有直接出动,而是我们将涉案物品交给公安,但是公安的技术侦察结果是明确的,问题就出在砂锅上。你再看看公安局出的那文件,现在只在技术部门,他们还没有给上面汇报,如果汇报了,你是必然要……”
“不不,我绝不想再进监狱!”小万浑身颤抖,“这回再进,跟上回的案子一块儿,数案并罚,肯定得把我毙了!我年轻轻的,我不想死!”
“我当然不想让你死,但是这个案子,说到底是有人不会善罢甘休的,只要没人告,公安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会告?”
“你动动脑子。”
小万抬起泪眼:“她、她丈夫?”
小弗摇摇头:“不,她丈夫根本不在意她。”
“那……只有她自己。”
“没错,你跟我想的一样。”
小万的眼泪突然不流了,她猛地扯过一张纸巾,狠狠地擤了一下鼻涕:“跟了她这些天,我也看出一些问题,她根本不用上班,单位的人也就不在意她是否存在,所以,只要她不在,谁也不会知道。”
小弗心里很高兴,但装作恍然大悟似的:“噢,你说得有道理。”
小万又擤了一下鼻涕:“你得帮我。”
“怎么帮?”
“这事情弄不好,我知道,咱一圈人都得受牵连,你也在其中。”
“是的,我有管理问题。”
“所以,你得帮我。”
“你说。”
“你给我派个车,让她跟我去山里呼吸新鲜空气,到时候就我一个回来,你把其他人都解散了,我回来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不行!”小弗断然拒绝,“你这是明显地杀人,要是万一被发现了,必死无疑。”
“我、我也只有这一条路了,要不,咋办呢?”
“你再动动脑子,你是学医出身,你就不能想个有众多人员参与的事情,让大家都有责任,也都没有责任的办法吗?”
“这个……”小万抓起头发。
她俩坐在云鹤湖畔的石凳上,秋风已经凉了,将她们的头发吹起来,也不断地撕扯着她们的衣服。这时,几只野鸭子游到离她们不远的湖畔,突然朝一处游去,抢食一只飘上来的鱼。
小弗突然眼睛一亮,她问小万:“这条飘上来的鱼是死的还是快死的?”
“飘上来还动弹。”
“就是。那么,是哪一只鸭子把它杀死了?”
“弄不准。”
“是哪一只鸭子吃了它?”
“弄不准,应该是一群。”
“谁看见了?”
“就咱俩。”
“咱俩会告发这些鸭子吗?”
“咱俩告它们干吗?”
“对了,和咱俩没关系。”小弗看着小万,“你就不能想一个这样的办法吗?”
小万点点头,在湖畔走了几步,抓住自己的衣襟,突然转过身:“她的血型你知道不?”
“好像很奇怪。”
“对,是RH阴性血,又叫熊猫血。”
“有意思,是熊猫的血,不是人的血?”
“不是,这种血特别少,跟熊猫一样少。”
“噢,那怎么样?”
“给她引产。她已经怀了六个月了,娃娃已经很大,引产必然出血,我参与引产,弄成大出血,没有血给她输,就只有……”
小万没继续说下去,她木木地看着小弗,眼里充满血丝。
“我没听明白,你再说一遍。”
其实她听得清清楚楚,她只是要看看,这么一个善良的小万,被别人诬陷到监狱的小万,被逼到绝境上,也会起杀人心,而且用心险恶。
听完小万第二遍陈述后,小弗点点头:“好主意,暂时就这么办。上车,回。”
“那个……”小万跟在小弗后面,“灵怡还不知道呢。”
小弗上了车,插进钥匙,打着了火。
“那个女人,不可小视,看着清纯可爱,实际上心里很有数。她这次怀孕,就是我们根本没想到的,弄得我们很被动。”
“她怀孕是意外?”
小弗立即发现自己说多了,连忙改口:“我是说,不该这么早怀孕,应该晚一年,她丈夫的职务就更上一层楼,她也跟着平步青云,这一早,她丈夫顾不上她,所有任务就落到我们头上了。”
“她丈夫很厉害?”
“咱不说了,你回去任务还很艰巨,你还不能让她察觉娃娃已经死了,然后,在我安排好后,带她上车,到医院引产。让她高高兴兴地去。”
“高高兴兴地去。”小万眨眨眼,“那就不能说是引产,说是去检查。”
“好,就这样定。”
40
大兕很喜欢他的办公室,宽大厚重的办公桌,高背皮椅,左手边的条形矮桌上,放着一副夸张的耳机,桌面右侧,是巨大的苹果电脑,无线键盘在抽屉里。他只要打开电脑,就可以上网,听音乐,但他不愿意动手。
他在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轻轻说了一句:“放路德维希·凡·贝多芬。”
办公室主任小心地问他:“是那个音乐家贝多芬吗?”
“是,德国伟大的交响乐之父,路德维希·凡·贝多芬。”他有意在贝多芬前面加上“路德维希·凡”,这是林水旭教给他的,要显示你的学问,就要偶尔来一句两句外语,哪怕只是单词,或者在说外国名人时,不说中国人约定俗成的名字,而说全称,并要装作漫不经心。这样,就会让你周围的人觉得你高深莫测。
办公室主任的疑问印证了林水旭的正确,他还是不回头地往里走,办公室主任跟在后面,问他:“放哪一首?”
他嘴里轻轻地说着:“《英雄交响曲》、《命运交响曲》、序曲《哀格蒙特》、钢琴奏鸣曲《悲怆》、《月光》、《暴风雨》、《热情》,还是放《命运交响曲》吧。”
办公室主任感叹:“董事长真是了不得,这么精通音乐!”
其实这是基本知识,上高中时,他绝对是一个好学上进的好学生,每一门课他都很下工夫,音乐课也不例外。人很难设计自己的将来,无论哪一条路摆在自己面前,恐怕都要立即走上去,走不上去就让别人走了。所以,知道的路,越多越好。
每一门课,都有天才的脚印!
这是他在高中时的总结。比如音乐,他就很喜欢贝多芬,老师用一台漆皮斑驳的卧式录音机放了贝多芬的一首首曲子,每一首都让他着迷。更让他着迷的,是贝多芬的身世,当女仆的母亲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父亲打骂贝多芬,并不让贝多芬上学,只让他练琴。当他少年成名后,他爱上的人却和别人结婚了,当他走向音乐巅峰时,他的耳朵却失聪了,直到死去,他都没有结婚。
进入云鹤以后,他多次想到过贝多芬,当然,还想到过司汤达的于连。
他多次把林主任与《红与黑》中的德瑞那夫人相比较,但令他自豪的是,自己并没有像于连那样陷入对德瑞那夫人的爱,更不可能枪杀林主任,使自己走上断头台。他有自己的爱,只是利用林主任。人生很短,靠一个农村娃很难奋斗出来,只有抓住林主任,把她当梯子,自己才能很快爬到人生的制高点。
“浓缩人生奋斗历程!”这是他为自己制订的座右铭。
音乐响了。
办公室里的音响应该说是顶级的,不说是世界顶级的吧,起码是中国顶级的。
音乐从办公室不同的方向冲击到他的耳膜,使他有置身大型交响乐队演奏现场的感觉。他在音乐声中走到椅子跟前,坐下来,在音乐的节拍中,靠在了老板椅背上,老板椅朝后斜去,他顺势将一双脚,放到办公桌上。
似乎有响声,很轻微的,在门口。
他本是眯着眼的,睁开眼一看,是办公室秘书小文。
这是一个长得胖乎乎的女孩,在大学里学的专业就是文秘。她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看见他看她了,才说:“能进来给您沏茶吗?”
华茂公司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林水旭选定的,用他的话说:“不管男女,咱们只能选择有能力而长得中等偏下的,不能选择中等偏上的,我的良苦用心,你应该明白。”
他当然明白,比如这个小文,他看见她,根本就没把她当成女人。
他没有吭气,只是把手朝下一摆。
要在平时,他会点点头的,但他这会儿靠在老板椅上,头朝后,没法点头。
小文却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一溜小碎步走到他跟前:“董事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这才想到他的那个手势,不容易让人理解,于是说:“沏吧。”
“明白,昨天华达公司派人送来一种细长条装的帝泊洱,是不是尝尝?”
“好喝吗?”
“看上去很珍贵,我没敢尝。”
“那……沏一杯吧。”
小文匆匆去又匆匆回,撕开帝泊洱包装顶端,将面粉一样的棕色粉末倒进白色瓷茶杯,然后打开玻璃保温瓶的盖子,将开水倒进茶杯。
他知道,那是烧开的山泉水。
棕色粉末很快溶化,但是小文还是像冲咖啡一样地用小勺搅了一下,这才将瓷茶杯放到白色小茶碟上,端到他面前,放到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他闻到了一股芳香,似乎是小时候在香椿树跟前闻到的味道,却又不完全相同。大兕顿时升起了好奇心,想尝尝这传说中的帝泊洱。于是他将双脚从办公桌上移下,伸手去端茶杯。
小文小声说:“董事长,等一下,还烫。”
虽然没有喝,但是他看到了棕色的茶水,不像咖啡那么浓,也没有渣,似乎不错。
“这样一来,沏茶的那些过程就省略了,就像现在的生活节奏。”
“董事长说得真对。我想,设计这种茶的人,一定是个新潮的人,一个跟时代合拍的人。”
“但是我想,喝茶的时候,沏茶的过程也是很美的,应该说是喝茶的一部分,从茶叶到茶水,有那么一个过程,有一种期待,不是也很好么?”
“哦,那是,董事长说的是慢生活。这正是都市高层人群所追求的,人家想着买车,高层人群已经开始骑自行车了。”
其实这个理论大兕不知道,但在员工面前,他不能不知道,于是他点了点头。
“还是沏一杯龙井吧,习惯了。”他看看小文,“对了,再准备两套茶具,一会儿有客人要来。”
其实是小弗要来,自从他在这儿办公以后,小弗还从来没来过,所以,让小弗看看他的环境,看看他的工作状况,他心里会好受一些,他要让小弗更清楚,他也能挑起一个大公司的担子。
其实他们是要到半山坡上勘查云鹤市艺术馆的建设用地,这方面他和林水旭都不懂,要求华达公司派一个行家来。没想到一大早,小弗打电话给他,说是她亲自过来,而且是林主任和宋红雨两个人亲自点将,说是这个工程代表云鹤市形象,也是大兕进入房地产的首次亮相,所以不能有半点差池。
其实他这些天很想小弗,只是不能跟小弗直接通电话,更不能去见她。他要让林主任和宋红雨丝毫察觉不到他和小弗的私情。所以他心里很高兴,但嘴上很随意地说:“先到我们华茂公司看看嘛,你是公司董事,还有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好歹也来公司一趟,起码认认门嘛。”大兕声音里似乎还有埋怨。
“噢,那也好。”小弗说,“你先让工程人员到山上现场勘查,等咱们到后,他们好有的放矢。”
他按小弗说的做了,他知道今天的一切都会在林主任和宋红雨的监控之中,所以他让林水旭在公司门口接小弗,他在办公室等待。他想要小弗看看他的办公场所,看看他的气派和品位。而所有这些,都在办公室门大开着,工作人员来往穿梭的情况下进行,让林主任和宋红雨看到,他们是纯得不能再纯的工作关系。
他没有想到小弗来得这么快,泡好的极品龙井还没喝上一口,就传来了敲门声,正是林水旭引着小弗来了。
“唉呀,贵客到,还敲什么门!”
“到董事长办公室,不敲门是不礼貌的。”小弗说着,款款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只精美的小手包,却穿着登山鞋,一身运动服装。
“快请坐。”他迎过去。
小弗口里应着却没有坐,她在大兕的宽敞的办公室走了一圈,点头说:“不错,布置得很得体,这办公桌是谁选的,最有品位。哎,这个音乐也不错,做工作背景,声音也恰到好处。”
“嘿嘿。”大兕一咧嘴,“提点意见,不能尽是表扬。”
小文很机灵,已经沏好了三杯茶,放到茶几上:“请贵宾用茶!”
“我哪敢提意见啊!好啦,喝茶。”小弗说着,坐到茶几旁,“我得敲打你几句啊,你不能人一阔,脸就变,不能忘了你的恩人是谁啊!”
“那怎么能忘呢!”他严肃地说,“那是刻骨铭心的。没有林主任,就没有我的今天。”
“这还差不多。”小弗说,“为什么不请林主任来这儿看看,不,是视察。
你的办公室已经比林主任的气派多了,不过这个不要紧,因为林主任是政府部门领导,有公家的规定,但是不管怎么,你得请林主任来视察。”
“你说得太对了!”大兕扭头对旁边的林水旭说,“水旭,你看咱俩这猪脑子,竟然没想到让林主任来视察!”
“好了,喝茶。”小弗品一口,“你还喝龙井呀!”
“不好吗?”
“也不是说不好,应该喝点其他的,世界上还有很多好茶,比如金骏眉。你看看这个名字,骏眉,而且是金的,不用说就是上品。”
“好像听说过,真没有喝过。”大兕谦逊地说。
“明天我叫公司给你送来一提,不,两提,还有我们的林总呢。”
她看看林水旭,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大兕说:“你怎么没喝过?在上海,喝过的。”
“噢,想起来了。”大兕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当然,那时候他是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什么茶的,更不记得味道——对于他来说茶只不过是一种解渴的饮品罢了。
“你看我这半瓶子咣当!好了,你俩收拾一下,咱们赶快去勘查艺术中心建设用地,得抓紧,我还有很多事呢。”
“走就是了么,还收拾什么?”大兕认真地微笑着说。
“这怎么能行?”小弗歪着头看看大兕,“你可是上亿资产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你去山上视察工地,竟然穿着西装!”
办公室主任连忙说:“弗总,这是我们的失职,这事情应该是我们考虑到的。”
“不,主任,这是我失职了,我是秘书,是我考虑不周。”小文也抢着说。
“好了,不要再说责任了。今后你们做办公室的,老板的每一次出行,你们都要考虑影响,因为老板本人,才是公司最大的招牌和脸面,这一次不说了。我,不,林主任已经想到你们会犯这种错误,叫我给董事长带来了一套。对不起,林总,你的让办公室给你置办。”
林水旭自然是毫无意见,尽管他如愿以偿地进了大学,可那又怎么样,如今自己的权力和地位还不是因为有了大兕。他看着小弗笑笑,表示无所谓。
小弗说完打了一个电话,让人把给大兕准备的衣服拿上楼。
片刻间,一个小伙子拿上来一大提袋东西,小弗打开上衣,指着挂牌说:“这是世界顶级户外装备品牌THE·NORTH·FACE,我英语读得不准,林总,你来读一下。”
林水旭也读得磕磕巴巴的。
小弗被他读笑了:“你这个大学,我看是白上了,这叫乐斯菲斯。因为最初用在北半球户外运动爱好者身上,所以人们给它取了个很形象的名字:北脸!”
她又拿出鞋、袜、帽子、眼镜等等对大兕说:“这些东西要穿,就是一套,绝不能穿一件。你去里屋换吧,到了山上,你就知道它多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