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之南
-by:李伟松-
1
雨开始落下,打在窗外那棵不知名的树上,溅起水珠,有一些情绪像涟漪一般慢慢扩散开来,浸入人心。许夏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把书高高垒起,以挡住数学老师的视线,与数学公式相比,很显然他更加享受窗外朦胧的凉意。
这场雨下得很大,许夏坐在靠窗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雨点坠落的轨迹,摔在地面上,发出悦耳的尖叫,然后碎裂成一颗颗小型炸弹,轰炸着他慵懒的睡意。
去淋一场雨会怎么样?每次下雨的时候,许夏总会想到这个问题。
课堂上头发花白的数学老师在讲概率,细微的声音似乎是从史前传来,被窗外的雨声研磨得让人忍不住开始忽略不计。
许夏想起苏子河前几天传到空间的那些照片,照片里有高高的悬崖,他想,如果站在上面,一定可以清楚地看到远方海浪的轻微起伏,如呼吸一般微弱。悬崖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用朱红篆刻着“南天一柱”几个笔力遒劲的大字,听说,那就是天涯海角所在的地方,在遥远的南方之南。他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现实残忍地把他束缚在这个南方的小山城里,他对自己说,这样其实很好。
“你说,去淋一场雨会怎么样?”当许夏捧着大维奶茶和苏子河蹲在奶茶店门口躲雨时,苏子河突然死死地盯着许夏,眼睛蒙上了好看的雾气。许夏歪着头看她,呆呆地看着她眼睛里复杂的情绪,竟许久说不出半句话。
是呀,你说,去淋一场雨会怎么样……
雨停了之后,苏子河偷偷地坐上了南下的火车,上车前她坐在候车室天蓝色的椅子上给许夏发了一条短信,她说:“许夏,我恨死你了!原来你说的天涯,不是我的海角……”
许夏收到短信时正在家里做饭,他默默放下手机,叹了一口气,重新又拿起旁边的菜刀开始切一根胡萝卜,砧板在他娴熟的刀法下发出有规律的声响,像往常一样。只是这次,他差点不小心切到自己的手。
原来,我给不了你什么未来。许夏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跑到外面去淋一场雨。
你说,是不是所有的东西都经不住时间的磨砺,棱角全被磨平,然后呈现出最原始的样子,卑微、懦弱、思前顾后,连去淋一场雨的勇气都被消耗殆尽,何况是要拿出自己的全部去赌一场青涩的爱情,最后,谁又与谁执手,谁又会与谁白头。
数学老师还在上面讲课,因为是高三的第二轮复习,他讲得特别仔细。雨还在下,时间在雨声中得到了生命的延续,显得那么漫长。数学老师说,硬币有正反两面,抛一次,得到正面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
许夏想,那么相遇呢?在茫茫人海之中,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遇的概率会是多少,相遇之后彼此爱上的概率会是多少,可以一直相伴到老的概率又会是多少呢?想到这里,许夏有点想笑,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像苏子河那么白痴了。
或许,还真是有点想她呢。许夏把头埋在书本里,世界终于只剩下噼里啪啦铺天盖地的雨声……
2
许夏撑着伞走在街上,路过大维奶茶店时,店里传出胡夏清新的声音,是熟悉的《那些年》,曾经这是他MP3里唯一一首单曲循环的歌。“又回到最初的起点/记忆中你青涩的脸/我们终于来到了这一天……”他没在大维奶茶店停留,他害怕会遇到看上去像苏子河而又不是苏子河的女孩儿,他已经认错了好几个。
那种失落,就好像是在雨天行走,湿了帆布鞋,也湿了整个情绪。于是,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淡淡的薄雾。就好像是在一篇抒情散文里游走,漫天的雨汇聚在悠长而又曲折的雨巷,湛蓝的海水慢慢没过头顶,所有都重归寂静。于是,便觉得一切都湿漉漉的,又冷。
许夏摇摇头,想要把一些思绪甩在脑后。路旁不知名的树开了一树灿烂的粉红色小花,此时在雨中耷拉着头,树下是一地触目惊心的残红。许夏从上面踩过去,突然有点心疼,心疼花,或许也心疼自己。
雨还在下,南方的夏天雨水永远那么充足。许夏趿拉着拖鞋,走在花岗岩铺成的街道上,抿着嘴听拖鞋走过湿湿的路面而发出“吧啦吧啦”的声音。他觉得骨头酥麻,一丝丝雨水的凉意从脚板涌上,十分过瘾。
“喂,许夏!”许夏猛地转过身子,撑着的伞在雨中画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水珠四散,向周围迸落开去。定下来看时,身后零零散散几个路人,竟全是生硬的陌生脸孔。“幻听吗?”许夏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往家里走去。
不知从哪里传来幽幽的歌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时针它不停在转动/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小雨它拍打着水花……
3
滴答。一滴水珠落下,平静的水面开始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镜子碎了,“哐啷”一声,梦境坍塌下去,渐渐分离,显得不堪一击。
如果所有的梦境都一如既往,漫天的大雨从早下到晚,雨伞撑不起明媚的太阳,世界如同混沌的史前巨卵。漫长曲折的街道空无一人,路灯发出昏黄摇曳的微光,你坐在高高的阳台上,俯看这个雨中落寞的城市,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你的,又好像整个世界都与你无关……
是不是一定要像这样没日没夜地思念,才会显得一个人那么重要。在高三忙碌的生活中,即使是从早到晚埋首做题,一些记忆也会猛地冒出来,以至于哽咽不能言语,抬头望向窗外,原来已是又一场大雨。
许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短信写了删,删了写。窗外开始刮风,天气预报说,中雨开始转为暴风雨,一股强劲的台风开始慢慢靠近。此时的海浪,或许早已翻滚出又白又胖的泡沫,鱼群被湍急的暗涌冲散,各自天涯。一条鱼寻找着另一条鱼,在黑暗的海域里相伴而行着,就像你依偎着我,我也依偎着你。
过了许久,许夏才从杂乱的思绪中走出来,快速地按下一连串熟悉的号码,用拼音打字,发出简短的问候。
他说:“下雨了,盖好被子……”
就像是一道细微的光,默默注入无尽的黑暗,期盼有另一道光折射回来。许夏坐在电脑桌前,把灯关了,只有电脑屏幕泛着淡淡的蓝光,《滴答》在单曲循环。听着听着,他感觉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
你说,去淋一场雨会怎么样?许夏摇摇头,把鼻梁上的眼镜摘下,皱着眉头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站起来走到床边,爬到床上,被子蒙过头顶。刹那间,漫天的雨声小了下去,世界开始安静下来,梦境恍恍惚惚,潮水一次一次冲击着海岸,撞击在坚冷的岩石上,粉身碎骨。
苏子河蜷缩着身子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她害怕,她皱着眉头紧抿着嘴,不发一言。许夏知道,外表坚强如她,也会在没人陪伴的下雨打雷的夜晚害怕,他很想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告诉她,不要害怕,他一直都在身边陪伴她。可是许夏做不到,漫天的雨声混淆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让人分不清见到的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还会有人把你牵挂……”梦境里,歌声幽幽响起。
许夏醒来时,雨已经停了。他拿起床头的手机,苏子河回复了短信。她说:昨晚我梦见你了,明天来火车站接我吧。许夏盯着屏幕,笑了,赶紧回复:刚起床,好的,等着我……
4
窗外,久已不见的阳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云层,打在许夏灿烂的笑容上。
你要,等着我。许夏微微笑着,喃喃自语。
开在心上的茑萝
-by:夕-
她经常在梦中的一片笑声里醒来。
她睁开双眼,窗外晨光熹微,庭院里不时传来栀子花钝重的落地声,“扑通”,惊飞了树枝上休憩的鸟。她目光所及处,是不远处小教堂的塔楼的顶端,细长的塔尖深入灰蓝色的寂寥天空,淡淡的月亮挂在塔尖。她摸索着穿好衣服,熟练地爬上窗沿,深深地闻着空气中的花香,矮矮的院墙上爬满了茑萝,在微微的晨风中轻轻摇曳。
一年前,离开学校后,她被送往舅舅家。舅舅是温和寡言的男子,在小城里做生意,竭力想关心她,却显得力不从心。十五六岁的青春年纪,她却静得像一面湖,看谁的眼神都是淡淡的。她被笑声困扰已久,醒来后除了哭泣,别无发泄口。这天早上,梦里的笑声又堵住胸口,她在窗沿上坐了良久,突然想要出去走走。她赤脚走进庭院,捡起地上的两朵栀子花别在耳鬓,又灵巧地爬上矮墙,坐在密密的茑萝丛里轻轻唱歌。她唱得如此用心,迷蒙的双眼跳过邻舍,越过高高的枝头,抓住一只大鸟的翅膀飞向更深远的天空了,连少年骑着单车在矮墙下驻足观望都不知道。
少年眼神明亮,蓝白的校服在晨光中有一股莫名的年轻的力量,他在矮墙下沉默着,迎着花香望着她此刻的寂寞。她唱累了,停下的时候才发现墙下少年痴痴的眼神。她有些嗔怒,顺手折下一朵茑萝掷他。少年红了脸,骑着车飞快地驶走了。这天早上,少年迟到了。他被老师批评一通,坐在座位上却兀自笑了。他在日记本上写,今年的花儿是不是开疯了,我的心都听到了花开的声音。而她,连绵的梦境中增添了新的影像,蓝白校服的少年、绯红羞涩的脸庞、明亮的眸子、疾驶而去的单车……
她更加频繁地坐在矮墙上唱歌,风撩起她的衣裙,又从脚心溜过。茑萝开得更加繁盛,如同她的心事,开始枝繁叶茂,势不可当。少年则每天清晨都等在矮墙下,绯红的脸也变成了灿烂的微笑。他们渐渐熟络,开始无话不谈。
他说,第一次见你,觉得你像无望的人鱼公主,在大海里唱着寂寞的歌。你为何如此?她说,父母离异后,我性格突变,与同学老师都无法正常相处,只好休学,寄居在舅舅这里。我只觉得我的世界静得太深,但也唯有如此,才觉得安全。他看到她的嘴角牵动着,说出这些话时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她对他扬一扬下巴,嗨,南园的栀子花掉落太多,我们去捡来吧。他骑车载她,年少的光景里,像载着一个懵懂的梦。
她在南园的树枝下猫着腰捡落花,有大颗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冒出来,她偶尔擦拭,他在旁边却看得出神。同校的女生几乎都游走在化妆品和韩剧里,她们看到掉落在地上沾了泥土的落花,只会厌弃地走掉,生怕那些花瓣招来虫子。许久,他看到她从园子深处走出,因为拾捡的落花太多,她用衣裙小心翼翼地兜着,兴奋和劳累使她脸颊绯红。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乘着青鸟大大的翅膀来到了蓬莱山,所有的景致和人都是年少的幻想,自己一直厌倦的平淡无奇的人生正在改变,她便是来渡他的人。
他从她那里渐渐学会了晒花,储存花瓣,制作简单的花茶。她则把他带回来的生物课本和语文课本细细阅读,遇到不懂之处,他便在一旁耐心讲解。她在校学习的时候,一直恐惧数学,而他坚持为她讲解数学,慢慢地,她对那些怪异的符号和缭乱的数字竟也感兴趣起来,两个人甚至经常为了一道数学题的解法而吵得面红耳赤。他鼓励她不要放弃学习,并希望她早日回到学校。她的心绪也慢慢平稳,有恢复的迹象。
一天,学校通知少年,将被作为优秀交换生去英国学习一年。他自知非去不可,便去跟她告别。她愕然,有些失神,但仍拉着他的衣袖真心祝福,还拿出几大包花茶嘱咐他照顾好自己。看到她不再如往日一般无法面对分离,而是勇敢地接受,他内心突然翻滚出一种莫名的情绪,冲进眼眶,滚烫的泪珠落下。她轻轻地说,我会经常与你通信。
他收到她的第一封信。
“我经常梦到爸爸35岁生日的那晚,我和妈妈端出藏在冰箱里的蛋糕,爸爸极为感动,满屋都是笑声。我把这些笑声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他们离异之后,笑声却成了我成长中的噩梦。
“我只觉得自己怀抱一颗明亮的火种,行走在世间。如今却走进了密密的原始森林,到处都是植物蒸腾出的温热气息,令人呼吸困难。藤蔓长得如碗口粗,它们匍匐在地上、树上,无处不及。参天的大树林立,繁茂的枝叶互相掩映,整个森林阴暗潮湿。我怀中的火种也愈来愈暗,我带着它惊慌奔走,唯恐火种熄灭,森林将我吞噬。
“我读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里面15岁的少年在神秘的森林里行走,几度躲避危险,最终穿过森林,获得救赎。而我的森林,充斥着危险、逃离、不安,我并未从中获取力量,所以,我必须走出去,扑向外面炙热的阳光。
“我在南园,花瓣又多了些……”
他在异国一字一句读她的信,内心汹涌。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一只大猫跳上窗台,抖一抖湿漉漉的身体,又跳走了。
“我要问你,爱是表象的实体捆绑还是内在的自由?你如何能用不成熟的心智来束缚这无辜的成长?我时常做梦,梦到你追着一大束漂亮的五彩气球拼命奔跑。我朝你大声喊,你在定义气球的幸福吗?你步子慢下来,看着我哭泣。
“书中的情节本是为特定的意象而量身定做的,你又何必将自己置身其中,作无谓的对比?你坐在茑萝丛中唱歌的模样,才是我最最心痛的地方。你为自己圈了一块地方,固执地不肯离开。除了南园,你都不疼惜别的地方的落花吗?”
他寄出去信后却又想起她执拗的心性,后悔不已,怕她因此受伤。但在辗转而来的消息中,他听说她已恢复了学业,日子还算安定平稳。
他再次收到她的来信,已是半年之后,异乡的生活接近尾声。信笺上只有一句摘抄:“若我看倦了风景,走累了路,你是否愿意变成酒色的石头,让我把余生靠一靠?”
木槿花香
-by:李小三-
那时候,她和他都还不好看,一起并肩站在教室后面,对着镜头懵懵懂懂地笑。她藏在灰突突的校服里,扎着又细又黄的小辫子,左腮被蚊子叮得起了红红的一个小包;他黑黑瘦瘦,手插在兜里,抿起嘴唇故作深沉,可是明朗的眼眸盛着满满的阳光。照片洗出来,他虎着脸说:“你看你,真是个丑丫头。”她就拿书敲他的背以示愤慨,回家后对着照片上丑丑的自己左看右看,最后把照片塞进衣柜最里面。
初中,她和他是同桌。他像那个年纪所有的男生一样,喜欢把头发捣得很碎,喜欢把松垮垮的校服系在腰间,套着白T恤在学校里招摇过市。在那个纤尘不染的纯净年代,他始终走在她的左右。
他总是一脸坏笑,随时计划捉弄她。比如下课的时候,他贼兮兮地问她:“把清晨我上马倒过来怎么念?”她不假思索地说:“马上我晨清(成亲)。”一说出口,脸立即就红了,他夸张地大笑:“你想做新娘子啊!”
他热衷于讲鬼故事吓唬她,尤其是在黑漆漆的晚自习后。他讲得绘声绘色,时不时做几个凶巴巴的大鬼脸,每次都吓得她哇哇叫,他就一脸得意的坏笑。可是他干净的眼神分明有着些许期待,偷偷暴露了所有的小秘密。
也许分开许多年以后他也不会明白,为什么晚自习不规定座位但她只愿意和他坐在一起,为什么明明害怕还是竖起耳朵听他讲鬼故事-只是因为她也有着和他一样腼腆的情怀,希望有一天他讲完故事,会笑嘻嘻地对她说:“害怕吗?我送你回家。”
夏天上完体育课,她习惯买一支和路雪蛋筒。他汗津津地从篮球场下来,一看到她就大声嚷嚷:“小女生就是喜欢吃这种甜腻腻的东西,吃多了小心变成没牙齿的老婆婆!拿过来,我替你吃!”男子汉得不得了,毫不客气地拿过蛋筒吃得不亦乐乎。她冲他噘起嘴,心里却早已偷偷笑开,傻瓜,就是给你买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