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老是列将到站的火车
1
衰老是什么感觉?
有天,当你看见本应光滑细腻的皮肤一点点变成不新鲜的果皮,在空气里逐渐霉掉、干瘪,如同失水的土壤,显露出深邃而龟裂的纹路,你会不会再去测算未来的自己所能获得的一切?
有天,当你发现镜子里的面庞逐渐模糊、陌生,瞳孔已经没有光,眼角像被刀刻一般条纹清晰,你想说些话,喊些什么,但牙齿已经摇摇欲坠,你会流泪吗,还是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骨头逐渐酥脆,在阴雨寒气时节疼痛,针刺一般,那样的境遇里,身边好多年长的亲人已经离开,变成生活里一种透明的存在。你呢,有了子嗣,他们都已长大,却无暇回来看你,如你年轻时那般无暇回家看望父母。
那些老人被时间推向了一个很深的峡谷,幽暗、禁闭、无人注意。他们遍布全身的褶皱犹如丛生的藤蔓,在低处紧紧缠住峡谷岩石向上攀援,未到半途,却松了手。
那些缓慢伸长的藤蔓枯萎了,那些不愿被时间左右的信念崩塌了,他们离开了。
谈起衰老,二十出头的我似乎并没有资格,因为我正经历着青春,有新鲜的血液、充沛的精力和长远的未来。但是,我的身边有人正老去,有人已消失。我无法被豢养在青春的颂词里而忽略那些阳光下佝偻的身影。他们走过我们正走着的路途,他们有过我们正拥有的年岁,虽是昨天、过去、曾经、从前,但我看见此刻的他们,仿佛是见着未来的自己。
在某个路口独自徘徊,在寒风吹过的街道蹲坐,在高高的城市阳台上眺望黄昏里的鸟群,在教堂的钟声里沉默不语,在光秃的枝干下休憩,在废旧的老屋里看别人家中飘出的烁烁灯火,在家门口看儿孙挥手告别后的背影,一道道被岁月拉得越来越细,最终变成一根针尖扎进心内。
那时的我们,会很疼吧?
2
一次去一家敬老院做义工。
院子建在山上,近旁有泉流淌过,草木繁茂幽深,常见一些老人坐在苍翠古榕下闲敲棋子或是掷桥牌。他们面颊松软,呈焦褐色或者苍白状,喉咙里像被装进了一张生满铁锈的网,所有经过的声音都变得沙哑而含糊。岁月流经他们的身上,确实如旧衣一样皱了。
院长是个中年女人,眼窝四周有黄褐斑,两鬓有略微白发,或许在同龄女性中她并无多少优越感,但在这些老人面前,她算是年轻的了。“还有一些老人不喜欢在外面,他们只是躲在房间里发呆,睡觉,或者做其他事情,每个房间都有一个按钮,一旦他们有需求就会呼叫我们。因为院里人手不够,所以我先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情况,你们不用做太多事,可以的话,陪这些老人说说话就好,或者微笑着多看看他们一眼。”她言语不多,带我们熟悉了院中的环境后,自己就向办公室走去了。
幼年时的自己其实对老人并无好感,觉得他们脾气古怪,有我们无法理解的想法,常板着脸,存留着旧式中国家庭的气息。我和我的祖父母就有着这样一条无法逾越的代际矛盾,如同彼此都站在无限开阔的河流两岸,在以血缘为纽带的目光里相互对望,各自的心却连接不到一块。我常常走到他们身边,鼻子里萦绕的是一种梅雨天屋子里潮湿的气味,待一会儿后就跑到屋子外玩。他们老了,就像果实一样要坏了。
随着自己慢慢成长,知晓一些事理后对他们才逐渐改观,这些老人在新旧时代衔接的过程里没有得到自我身份的认同,他们的心还随着先前的社会动荡流浪,时间对于他们更是残忍,没有一刻停息地碾压他们,剩下越来越孤僻的脾气,越来越坏的骨头。当我意识到这些时,祖父母已经过世。
岁月是一封写满遗憾的信,阳光下堆着忧伤的尘。
孤僻的老人如同幽闭的箱子,带着自己的故事安静地沉浸在黑暗里。在楼道和走廊上清扫的间隙,我跑去看了看那些房门紧闭的屋子,透过一些没有关好的窗户,隐约间能看到这些孤独的老人,他们大部分留给我的都是一张背影,站在角落里,坐在藤椅上,卧在床边,陈旧、肃穆,却又有所企盼,但终究还是灰暗下去,和夜色一道关上了白天。
“你以后会把父母放在这里吗?”
“不会,我觉得他们在这里真的太孤独了,像一件被人抛弃的旧衣服。”
在旁边清扫的友伴们窃窃私语,声音很小,但还是如同高处的一粒果子砸进了无数人的心里。
院前的大树被傍晚的风吹得四处招摇,蝉声渐渐小了,隐没于树叶间。那些老人暗自流泪无人可知。
我循着近旁的细水声,看到了山崖边淌下的一股泉流,晶莹的水花,在树梢投射下的黄晕里迸溅出金色来,一束一束。我多想它们能够突然停住,这样,一些老人也会多留在这世间一会儿。
3
人的情感,是否会因为时间的浸泡或者生活中机械地重复而稀释淡化?
好像一本写满了感动、同情、怜悯的书籍在被不断翻阅后,眼睛疲惫了,心也麻木了,连再翻一页过去的力气也都没有,世界上很多温暖的片段就这样止住,我们越来越冷酷。
我已经好久不去看那些蹲在路边或者跪在街上乞讨的人了,总觉得他们是在贩卖自己的可怜来博取物质上的享受,一个一个心酸的故事,一次一次重复的欺骗,反复经历这些伎俩之后,每个人都会学着聪明。
印象深刻的是十五岁那年,路过天桥,一个姐姐模样的女孩叫住了我,她穿米白色的裤子,上身是一件粉色的运动衫,身后背着一个书包,梳着马尾辫,眼睛很大,长得很好看。她说:“弟弟,可以给我两块钱吗,我想坐公交去火车站,就差两块钱。”说完对我微笑着,风一般轻轻吹到我脸上,我顿时红了脸,赶紧从兜里掏出两块硬币给她,一丝犹豫也没有,放到她的手上。她嘴角又是一笑,说了声谢谢。
这一切仿佛都是真的。
但当自己向着远处还未多走几步时,耳畔又传来“可以给我两块钱吗,我想坐公交去火车站,就差两块钱”。回过头,依旧是那女孩在说话,只是对象已经从我换成了一个青年男子。
受骗的感觉如同心里住进了一个冬天,人的情感往往便这般被冻住,坚固如铁。
十五岁的我默默离开了那座天桥。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也逐渐习惯身边的表演,在公园中、地铁里、学校门口、汽车站、街衢中,哑巴、失明、断臂、贫穷、绝症……一样的台词、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表情、一样的眼神,重复,不断机械地重复,让我在行走中直接把他们的身影过滤掉。但心却坍陷在去年冬天北京西单地下的过道里,我的眼睛无法将那样一种场景刷成透明。
那是我无法忘记的一对老人,他们坐在过道的中间,蓬头垢面,穿着破旧的灰褐色棉大衣,年老无助,靠着彼此相偎。老大爷双目失明,拉着音色悲怆时续时断的二胡,其老伴靠在他身边,神色凄苦。我从大雪中走到地下过道里,如果按照日常经验,我会觉得他们一定是被某个黑心的乞讨集团所控制,配合着演戏,但当我边走边拍着身上雪花的时候,看见他们,脚步瞬间停住。
瞳孔里,老妪从袋子里摸出一块糕点,她慢慢剥开包装袋,然后又慢慢放到自己男人嘴边,一只手拿着,一只手托着,那些从大爷嗫嚅着的嘴中掉下的糕点碎屑,纷纷落到那只苍老、满布褶皱却努力向上支撑的手中。我的心在那一刻柔软了,迅速跑上前去,从兜里找出五块钱的纸币放到他们面前的罐子里。
我相信对于那个细微的动作,再好的演员也无法掌握。它是虚假城市里少有的真实,能够穿过所有森严的戒备而进入内心。
大雪弥漫的城市因为地下的那对老人而有了暖光,它可以冲破寒冷的岁月、坚硬的水泥地、贫穷的生活而绽放出人间的花朵,那是苍老生命中不悔的依恋,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最好的诠释。
被子嗣与生活抛弃的老人,蜷缩在世界的角落里。面对他们,我们的心是不是可以再柔软点?
雪是冰冷的,但跳动的心终究是热的。
4
衰老的节奏是什么样的?
如同寸草经过春夏的萌发旺盛到秋冬的枯萎死寂,如同花枝由含苞待放到芳华吐露再到百花凋敝,如同雏鸟出壳翱翔天宇到最后消失于地平线某次收起的白光里,黑夜降临。
又似乎是母亲眼角越来越深的皱纹,嘴边越说越多的絮语,是父亲越来越听不清的耳朵,越来越无法沟通的内心,是他们日渐呆傻的神情,愈发木讷的模样。
像一扇脱漆的门,越来越紧闭,我们站在门外,年老的他们站在门内,世界被隔成两个部分。
我们在光里,他们在无边又失落的黑暗里。
夜色中,火车在原野上前行着,我静静躺在下铺,对面一个中年女人在和一对老人攀谈。
老人们都已年过花甲,或许还过了古稀,身体逐渐被时间抽空,剩下越来越薄的身板和极易发出声响的骨架。中年女人和他们彼此对望,说话。
“大哥,你们夫妻俩岁数这么大了怎么还坐火车啊?”
“去看我姐,路也不算远,就盘算着坐火车了,身体不行了啊,所以就叫闺女订了卧铺。”
“女儿没陪着吗?”
“她工作忙,心情也不好,前些天还跟他老公闹别扭,说要离婚。我俩想了想,也就不让她陪着来。”
“现在的年轻人都太不把感情当回事了,我们都老成这样了,也不叫人省心。那大哥,你们俩现在是见了大姐回来了吗?”
“是啊,走的时候,我姐流着泪送我们出的门,前两年倒没见着她哭……”
“唉……”
我知道,对于这些,或许我只是个局外人,无法清楚揣测到老人说出每一句话时的复杂心境,但末尾那轻微的叹息却盖过了火车与铁轨摩擦出的咣当声,落到我的耳膜里,阵痛。
我想起父亲。
上大学那会儿,我第一次离开南方去北方,父亲不放心自己的小儿子,强烈要求陪我去。我以他年过大衍行动不便又听不懂北方语音为由拒绝了他,他坐在自己房中生了一夜的闷气,天亮后叫来大我六岁的姐姐,要她替自己送我去北方。我这下同意了。
在临别的车站,作为农民的父亲语拙,没说太多话,只是交代我们要看管好行李。等火车即将要开动的时候,他向我和姐姐所在的车窗跑了过来,却被工作人员拦下。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我看到年老的他又在重复那个示意我们要看紧行李的动作。
我点了点头,心里的眼泪却早已流了下来。
危地马拉诗人阿斯图里亚斯说:“种子用秘密的钥匙把坟墓打开,我的父母永远活在风、雪和飞鸟的心中。”
5
时间把身体里的水分连同大脑里所铭记的故事带走,我们沦为一片无限起伏的焦褐色的地表,挖开一部分,都将看到深深浅浅的沟壑。
很多伤痛会像铅块一样填进我们愈发薄弱的皮囊里,成为闭口不谈的谶语。
衰老的节奏,如同将到站的火车,逐渐放慢速度,一点一点近乎停止,直至最后到达终点,再也不动了。
时间终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筛子,把我们老去残破的身体一点点筛掉,粉尘般飘落到这个世界可见或不可见的角落里,习惯孤独、沉默和透明,变得与周围的每寸空气一样。而那些放不下的、眷恋的、回头已经看不见的昨天,都已不再重要。
拥有主宰者身份的我们终究会与消逝的万物一样,走向一条通往大地的路。
活在风雨和飞鸟心中的人
家住沿海,盛夏时节常有台风吹袭而至。
当我回想起小时候,好像很多故事都发生在台风天。龙眼树上的果实掉得满地都是,很多小孩跑出去捡,能捡满一麻袋回家;叔公赶着山羊回来,途中有几只不慎掉进山谷;山上水库放水,村里人兴冲冲赶到河边去捕大鲤鱼;家中的黄狗“飞龙”无故失踪……这些事都在风云莫测的光阴里发生着,然后等待台风过境后,一切又恢复平静。
那时候,我家在观音路4号,那是一座很破的宅子,墙壁是用很大的石板立着围起来的,有很多缝隙,小虫子都喜欢往里钻。有一个后院,长方形,但是特别小,里面栽着一棵番石榴树、一棵栀子树和一地芦荟兰草。我在幼童时期世界只有这般大。
台风过境时,整个宅子有种被大风掀开的感觉。瓦片飞着,相互碰撞,掉到地上变成碎片,院子里的树木花草都使劲摇晃着枝叶,好像一群被苦难折磨的人。父亲头戴橙色的安全帽,披着一件黑色雨衣,爬到屋顶上,用各种材料添补漏雨的地方。父亲那时很瘦,好像风再大一点就能把他吹走一样。但他只神情专注地加固屋顶,像枚图钉钉在艰难的日子里拔也拔不下来。母亲也试图爬上去,被父亲吼退了。我们在底下看着,母亲两手抓在一起,神情紧张,不断喊着:“要小心啊,小心……”父亲在风中低头铺着被吹掉的瓦片,用锤子在木板上敲敲打打。
大风刮着他的身体,雨水湿了他的脸庞。
他忙完后下来,进屋脱下雨衣喝了一碗母亲熬的姜汤后,那张通红而紧绷的脸方才松弛下来。
屋檐滴落着雨水。
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去世了,读高一那年奶奶也不在了。他们离开的时候都在台风天。大风肆意地刮,大雨淋漓地下,父亲站在悲伤中没有眼泪,只想着扛起整个家迈向人生的下一步。
祖辈在世时,家族中的人聚在一个花梗上,各怀各的目的,佯装和睦。当风吹来,花瓣纷纷散落,表面平和的家族也就呈现出诸多问题,迅速解体。
奶奶离开的那个夏末傍晚,天空阴沉,黑暗弥漫。尚且年轻的父亲两鬓平添许多白发,他一夜间老了。
因为家中拮据父亲不得已向大姑借了笔钱操办丧事,而大姑生性吝啬,在奶奶刚下葬不久就打来几通电话要钱。接电话的都是母亲,她拿起话筒没说一句话,最后用尽所有力气挂断了电话。在那个瞬间,我第一次真切感觉到贫穷的可怕。
当晚台风过境,风雨大作,门前的番石榴树剧烈摇晃。父亲冒雨出门找工友借钱,深夜归来。我没睡着,见父亲开门时,月光和他疲倦的脚步一起迈进屋子。他一阵咳嗽,飞出的口沫在黑暗中同月光一样白亮。
第二天台风过去了,大姑和表哥来要债。父亲把钱还给他们后什么话也没说,进了屋。
金钱与时间铸造出一把透明却锋利的剪刀,亲人之间的血缘纽带大都被其剪开,变成细屑,掉落满地。
本以为那些和台风相关的故事可以被时间淡化、消磨掉,直至有天退出我的记忆,但它们断点续传,一点点又连成了线,刀刻般清晰。
我读初中以后,我家终于从观音路搬到了池头路。新家很大,是父亲买下家族地皮建的,因为积蓄有限,我们家还欠着叔叔地皮的钱。
入住新家不久后,一场夏天的台风就来了。那个漆黑的傍晚,乌云沉下来,远处山林中的树冠像巨浪一样掀着。叔叔喝醉酒后在自家女人教唆下来我家要钱,父亲说暂时没有,他便从身后亮出一把菜刀冲了过来。
父亲没有退缩,他推开母亲,赤手空拳迎了上去。父亲身手敏捷些,很快夺下叔叔手里的菜刀,一把扔到地上并对着叔叔和围上来看热闹的人群喊道:“你放心,我家不会赖别人一分钱!过些天就把钱还你。”
风刮乱了人们的头发,昏暗中,粗大的雨点密集坠落,像石子一样打在我们身上,地面溅起一片雾蒙蒙的水花,雨声响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