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并没有坐到有小孟当售票员的汽车,也没有听到由倩倩主持的广播。在中考过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们,她们全都在那年夏天喧闹的蝉鸣声中各奔东西。
再见到她们,是去年夏天。我在家附近的超市购物,远远看到服装区有两个熟悉的身影,烫染着棕褐色长发,脸上抹着一些粉底,画着细细的眉毛,一般家庭妇女庸俗的装束,而她们手里竟然推的是婴儿车。当时,我的情绪很复杂,走上前却没有和她们打招呼,而她们也像陌生人一样从我身前路过。我看了一眼婴儿车里的娃娃,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这个世界。而他们的妈妈,曾经围绕在我身边的两个女孩子,口中正不停聊着城里的房价、彼此的丈夫、孩子的户口……重复着她们母亲的道路,似乎早已忘记自己当初说过的话了。
时间都去哪儿了,谁的梦想回家了?
阿塔是我见过为数不多为自己的梦想活着的人。高中那会儿,他就经常请假一个人跑出去玩。我学班主任口吻说了他几次,要好好学习。他反而笑我只适合在象牙塔里做个书呆子。阿塔说他并不是出去玩,而是在挑战自己。他酷爱爬山,爬过华山也爬过泰山,都没摔死。
高中毕业后,我们上了不一样的大学,很少再见面,只是偶尔打打电话说说近况,或者上网在各自的微博里吐槽。他说到了大学自己更自由了,三天两头就跑去外地爬山,近的话就骑车,远一点就坐火车。他说这个夏天他想去爬珠穆朗玛。我劝他别去,免得到时尸体都找不到。他回道:“我也很犹豫呢,因为据说爬喜马拉雅还要收很高的登山费。”我觉得这个笑话真冷。
其实我真的需要沉默,因为我无法面对自己的梦想,无法像这些执着的追梦者由始至终不改初衷。
说说我曾经的梦想吧,因为喜欢色彩而想当画家,因为迷恋天空想当飞行员,又因为对自己的嗓音自我感觉良好而像倩倩一样想当播音员,最后呢,却跟大部分人一样终日投身于教科书和练习本堆砌的书山中,以“我要考上某某大学”、“我要拿多少多少奖学金”作为暂时的梦想而过日子,后来如愿了,却也迷惘了。
虽然身边总是有人在对我说“怎么感觉这些年你都没有变呢”、“是啊,你真的就和当初一样!”
一样吗?真的会一样吗?
其实,我已经弄丢了自己当初的梦。只是你们不知道,或者你们不明白。
不断考试,不断升学,不断坐火车去另外一个学校,然后不断在履历表上填上新的学历,而这并不是我要寻找的梦想。
回不到过去进行重新选择,又对未来一无所知,我是一根风中摇晃的晾衣绳,两端被无形的手任意摆动。
而你们中的大部分人,也在成长的路上朝着梦想、理想的反方向越走越远。
不知疲倦,不计后果。
其实,我们并没有忘记梦想,只是不敢再轻易说出。
梦想它离家许久,漂泊在外,而你也早已把它回家的门悄悄关上。
生活用力拨动着时间的齿轮向前旋转,在一座被雾气笼罩的城市,夜色一旦抵达,光便逃遁得无影无踪。风吹灭人们口中关于明天和未来的旁白,黑暗中只能听到一阵步履匆匆的鞋声。
我曾让我的影子停下来,好好看看自己,它却假装没听到,继续随着众人朝前飞奔,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跟着城市的齿轮前行。我无能为力。
伊朗诗人尼玛·尤希吉说:“不要因花儿零落,就把花园的门墙关闭。”
夜是一场漫长的坦白,如果你还有梦,就请亮着。
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不知还要过多久,自己才能学会忘记一些季节、一些名字和一些故事。
所有闪光的日子,像一枚枚银色的吊饰挂在时间细长的脖颈上。
那些明亮如春的幻觉、被流水洗过一遍又一遍的少年,刻在阳光粉末般飘飞的黄昏中,如同一道最长的影子。
永远有一张少年的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他是我的朋友小夫。
我和小夫同桌时,是在初中。
他是个瘦得快散架的男生,戴着圆圆的眼镜,小眼睛,爱笑,却从不在陌生人面前笑。他喜欢做一些“坏学生”专干的事,迟到、早退、不做作业、缠着漂亮的女生说话、数学课上看自己偷偷租来的小说和漫画,似乎他在那时起就想“立志”加入被老师、家长严重唾弃的“坏学生”队伍中。除此,他还喜欢做一堆其他奇怪的事情,放学路上捡各种形状的瓶子,到森林中收集不同草木的叶子,对着一个树洞说话,深夜里翻来覆去地用小霸王学习机打同一款“超级玛丽”。
那时,我在老师、父母的眼中还是个正儿八经的好学生,爱情没发芽,思想简单,一直混在年级前十的圈子里。即使是这样,我和小夫也可以聊很多话题,当然都跟人生、未来、理想没有丝毫关系,这些都是需要伟人去探讨的问题,而我们只是落在人间的两颗尘埃,在风中,朝上或者向下悠悠地飞着。我们说得最多的无疑是自己的运气怎么老不好、脸上的痘痘怎么会冒出这么多,或者是哪个歌手最近出的专辑很有感觉、哪个女生的身体好像一夜间膨胀了等等,彼此赞美最多的话是:“我希望你快点儿长高,高到把校长办公室的屋顶捅破。”
那时,卡带机还没消失,电脑还是大脑袋,周杰伦还很年轻,唱着《七里香》美了好几季。男生们都学他用啫喱水在头发上耍帅,做各种造型。
在初二期中考试最后一科结束的下午,我和小夫在学校里游荡。突然,小夫摸着头发,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我知道他肯定在打什么鬼主意,他脸上充满叛逆而兴奋的光芒,说:“我们一起去买啫喱水吧。”我说:“好啊好啊!”这样没有一刻迟疑的回答自然让他吃惊:“你可是个好学生呢,真的要和我去吗?”“谁规定好学生就不能用啫喱水啦?”我回道。小夫傻傻地看着我,小眼睛睁得铜钱儿大。然后,我们朝校门口疯狂地跑起来。夏天的校园里,花草在和风中摇摆,阳光从一个树梢跳跃到另一个树梢,沿途上的行人奇怪地看着我们,没有人知道我们为什么那么快乐。
我们从超市买回了一瓶啫喱水,在宿舍楼顶刮风的天台上玩弄彼此的头发。我手中拿着的镜子仿佛一面照妖镜,照出了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一群小妖:皮卡丘、赛亚人、音速小子,还有长鹿角的男孩。我们对着镜子傻笑,风吹起白色肥大的衬衫,黄昏的光线刺向我们的瞳孔。鸽群掠过头顶,留下一路脆亮的哨音,我们抬头望去,仿佛看到了无边天际的永远。
偌大的世界中,我们是两只充满了幻觉的虫子,从巨大的叶尖破茧,在一座青色的城池上飘荡。俯瞰城外,大地匍匐在我们的脚下,如同一群听话的羊群。
第二天到来的时候,我和小夫都在头发上喷了大半瓶的啫喱水在校园里招摇过市,一副很拽的样子。这样的举动自然很危险,“天啊,他竟然也学坏学生那样打扮呢!”“我没看错吧?”“我们快点去告诉班主任,这回有好戏看了!”经过各个同学的激动报告,班主任自然把我们叫到办公室里“喝茶”了。他严词厉句絮叨一番,我们低头不语,头发依然竖得高高的,仿佛最倔强的年少。
后来,我们俩还是乖乖妥协在了班主任拨往家中的电话里。年少最伤不起的人有很多,老师、父母无疑是其中的突出代表。
我们狂欢无羁的时光,我们轻愁淡薄的岁月,被风吹走的啫喱泡沫,空气中飘散的香气,一阵阵,和往事并肩离开今天的掌心。
后来,我继续回归到“好学生”的角色里,讲文明、懂礼貌、不穿奇装异服、不抽烟喝酒,头发一年四季只保持夏天那样的平头,最长一根也在3厘米以内。
后来,小夫去了B中,我被保送进了A中,两所学校隔着一条小河,而我们却被这样短短的距离阻隔起来。我不再和他一起去超市、一起爬向宿舍楼的天台吹风。夕阳坠到哪里,似乎都和我们没有关系。
后来,我习惯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看着窗户上的侧影,想象还有一个人陪在自己身边。我不会寂寞,也不会孤单。
一直在怀念中的人永远不会忘记过去。那些闪光的日子、鸽群掠过的黄昏、明眸皓齿的少年,只会在回忆的河流中被浆洗得越来越新。
我知道,或许这辈子,自己也永远学不会遗忘这项本领,特别是对于那些充满了夏天味道的人和故事。它们像是世界上定型效果最好的啫喱水,紧紧粘住自己的内心,在时光深处,永远不会让心被风吹皱。
在回忆中,我们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因为那些人、那些事。
身体里住着两个自己
1
世界上可笑至极的事情有很多,可以允许我嘲笑你的过去吗?
总喜欢在夏天剪光头,穿宽松随便的T恤衫,还是横条纹,走在大马路上,摇摇摆摆。路边的阿伯和大婶瞅了你几眼,把你当成刚出狱的劳改犯。年轻的妈妈们在你身后拉过小孩子的手指着你,“经常做坏事的话,长大后就会变成那样。”
而你从来不怕被人说。
脸上擦了半斤粉底的班主任说你“好差哦,怎么就不学学别的同学那样进步呢,整天只知道做这些没营养的事。”她一伸手就夺走你的课本,上面画满了大脸的阿姨、长胡茬的叔叔、严重变形的卡通和各种奇怪的符号。你对面前的这位大龄剩女笑笑,“看,这一页左边那个像不像你?”翕动的嘴角有浅浅的酒窝。“什么?你,竟然把我画成……出去!到门外站十五分钟后再进来!”
妈妈也说你“什么时候才有羞耻心啊,每次开家长会我都是挨着卫生角坐,你也好意思?阿玉家那个只会吃汉堡包鸡腿的胖子考得都比你好,你难道智商还输给他了?”“拜托,我只是不想学而已,认真起来的话,我们班现在的第一名都会被我甩几条街了!”你摸着光光的脑门,不服气地辩解道。“是吗,真是这样吗?那好,现在就关电视上楼看书,不准再看篮球直播和什么快男快女了,听到没!”
被人说就被人说,有什么好怕的。
夏小树,你真是无法形容的少年。
调皮可爱,又大胆无畏,是人类进化过程中不小心变异出来的新物种。不爱上自习课,偷偷爬围墙,却一脚踩空,屁股直接坐到地上,“好疼啊!”却只放在心里大叫,脸上不见一滴泪。
没有资本,又爱装酷,骑车时戴个墨镜,见到漂亮女生一脸坏笑,一到学校门卫立马把你拦下:“欸,说你呢,说你呢,快把车停下,这里是学校,闲人不能进去!”“大叔,你好好看看啦!”你无奈地摘下墨镜,露出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
我给你发过短信,里面是阿多尼斯的诗句:“风没有衣裳/时间没有居所/它们是拥有全世界的两个穷人。”你的回复是:“亲爱的文艺青年,你饶了我吧,夜深了,我还想好好睡觉,否则明天上课发困的话那个月经失调的大龄剩女又得杀了我。拜托了。”
而我很喜欢看你发愁时的样子,比《爱情公寓》里的吕子乔演技还好,那坍陷的嘴角、弯下的眉毛似乎真的就要掉了。除了我,还有那个你嘴上一直说讨厌心里却在暗恋的女生也是促使你头变大的膨化剂。她天天要你早上六点半到教室学习,用书砸你的头,有时和学习成绩好的男生聊天,把你丢在一旁吹风,说你变态、幼稚、有病、没心没肺。你的回击是:“林露湘,你这个宇宙不明生物,快滚回你的星球去!”
如果有天她真的消失了,你又真的会舍得吗?
夏小树,你这个矛盾体少年,一到夏天,我总会想起你。
2
我也有过矛盾的时候,心里好像有两个鬼在打架。
读初中时,每天在耳边频率出现最多的是父母的唠叨。“稀饭吃完了再去上学!”“快到期中考试了,这次有准备超过那个谁吗?”“跟你说平常闲书少看点,你瞧这下名次落的,有打算进一中吗?”“书别看太晚了,夜宵放在这,吃完就睡觉。”
心里有些许厌恶却不表现在脸上,对他们点点头,沉默地走开或者躲进房间。有时没忍住,便重重摔了摔房间的门。把灯关掉。黑暗中依旧是他们的声音,如同树影一样在墙壁上晃动着,“摆什么脾气,我们这样不都是为了你好!”“白天在外看人白眼,回来还要伺候你,现在翅膀还没硬就这样,以后还敢指望你什么!”“下次不准再摔门出气,喂,听到没?”
我捂住耳朵,一头钻入被中,尖锐或者粗糙的声音被隔在外头。入窗的风袭来,把它们又吹成细细碎碎的粉粒,在空气里悬浮。很多时候,我们会被短暂的寂静欺骗,当自己推开被子想要透气时,粉粒一一降落到身上,又迅速钻进皮囊。
“你再敢闹脾气的话,我们就不管你了!”
“听到没?”
“喂,听到没?”
“知道啦!”心里的回答却是“有天我一定要离开这样的家,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高中开始过上寄宿生活,远离从小到大所熟识的环境,没有父母,他们开始住在了电话里。原以为自己这下可以松口气了,为只属于自己的三年高中生活而高兴。但事实并非如此。
同熟悉的过去相比较,陌生的世界给予我们新鲜好奇外,更多的是一种磨难。与人相处时,听人言说,看人做事,眼睛和耳朵需要灵活周转。世事复杂,总让笨拙的人看不分明。
“你不觉得你很幼稚吗?”
“说话不经过脑袋过滤一下就直接吐出来,要得罪多少人啊?”
“你是不是不去×××老师那边补数学了?你知道他当着多少同学的面说你什么吗?”
我很快败下阵来。独自难过,不知与谁倾诉。
开始厚颜无耻地想起你们。
开始尽量拉长每次通话的时间;开始觉得听你们用方言讲话远比在学校里听变味的普通话来得舒服;开始主动问你们过得好不好,四处奔波累不累;开始梦见你们像小时候一样牵起我的手走在大马路上;开始思考起家里的收入和自己学费之间的比率;开始期待放假;开始盼望回家……
开始明白思念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还是你们心里的浑球。
不管以后要去哪里,身份有何改变,也不管你们有多老,爱唠叨的嘴巴里牙齿还剩多少颗。
我都会滚回你们身边。
3
矛盾并不只是人类的专利,世间看似毫无情感的万物也面临这样的困恼。
《夏目友人帐》里,斑是只矛盾的妖怪。贵志告诉他,只有当自己在替玲子外婆交还妖怪们名字的路途上死去的时候他才能拿走友人帐。斑从一开始就面临着难题:一方面贵志是解除自己封印的恩人,一方面自己又想夺得友人帐来使唤世界上的妖怪们。但时间证明,斑渐渐把贵志当成了生命中的朋友,友情套牢着他们,彼此都无法割舍。
世间真有消解矛盾的利器吗?其实无需锋利或者坚硬的外物,我们的心就能做到。那片柔软的领地里,爱是唯一的神明,他融化黑暗,析出一缕一缕的光明,直至填充满我们的世界。
一直都难以忘记《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面有只凶猛的孟加拉虎,漂荡在茫茫的大海上,它所面对的矛盾更加直接,也更加残忍。一方面它要活下来就必须吃掉船上的男孩,一方面它也感觉自己离不开眼前的男孩,大海太辽阔,航程不见尽头,孤独没有边际。没有人愿意独自享受靠近死亡的绝望。
看到结尾男孩和老虎分开的场景时,眼泪没忍住,直接滴到手臂上。此时的孟加拉虎瘦骨嶙峋,它轻轻离开,憔悴而苍老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岸边的草丛中。比起男孩,老虎承受的考验其实更大。改变与生俱来的天性,在时间与死亡的命题下抉择,需要的勇气丝毫不亚于派。
4
把矛盾缩小来看,它是我们身体上的痒,你能感知它的存在,伸出手,迟疑半天,抓的话会更痒,不抓的话又受不了此刻的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