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抬眼偷瞄对面默不作声的父亲,他这表情,明显就是有话要说,可从进来到现在,一顿饭都快吃完了,悠悠也没听他哼一声。
这也没啥了不得,总不能大人有什么事都跟个十岁的小姑娘说道。话说回来,父女相依为命这么些年,他几时把自己当个小姑娘对待了?从记事起,洗衣、做饭……哪一样家务不是自己这个小姑娘做的?亏了他还是个七品官。家里下人就一个,吴勇,看门兼粗使伙计,总之悠悠不方便做的事就分派给他。
说起来她父亲陆安也真够奇葩了,下人没请,教绣活的妈妈到一直聘用着。刘妈妈刚来那天,悠悠眼睛瞪得老大,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将刘妈妈看了个遍,乖乖,这刘妈妈这模样,拈针捋线这双手,衣裳、鞋面上的绣花……啧啧啧……真是漂亮啊。这请的是教女红的妈妈吗?不会是自己爹爹想要……赶紧打住,不准,坚决不准!再看看自家爹爹,似乎是自己想多了。如今要学女红,那家里的家务是不是就不用做了?
“你手脚麻利点儿,做完家务,练完字,还是有很多时间的,就跟着刘妈妈学女红。”
“……”
“刘妈妈可是京城里有名的绣娘,你好好学。兴许年关的时候,为父就能穿上你做的衣裳。”陆安双眼微眯,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一脸陶醉之色。
想得到美!这是亲爹么?是亲爹么?
是!亲得不能再亲了。不是亲爹,能天天你抱着念书给那你听?能手把手的教你习字?能走南闯北都带着你?其实走南闯北这词也不贴切,就是搬过几次家,从荒蛮的三不管地界儿(水南),搬到了南海,又从南海搬到如今的湘州。搬到海南时,悠悠还太小,不怎么记得;从海南搬到湘州,那时已经六岁,一路颠沛流离,到了新地方一切都那么陌生,以前熟悉的除了眼前的爹和怀里娘的牌位,再无其他。一到湘州悠悠就病了,发起高烧,人事不省。陆安又要当差又要照顾女儿,很快消失下去,面容憔悴。
悠悠醒来时被床前的人吓得嚎啕大哭,以为自己被哪里来的人牙子给拐了。
“既然为父是人牙子,那就照他们的办,以后洗衣做饭这些小事就给你做了。”从那时起,家务就顺利落到了悠悠手上。说是落她手上,可一个几岁的孩子,能做得多好?衣服洗不干净是常有的事,好在自己爹爹是个爱干净的,衣服不也脏,扔皂角水里泡泡就干净了,只是衣服大件,拎不干水。夏天还好,一到冬天总要留着爹爹回来拎了才凉起来,其实吴勇也能帮忙拎,但她就是要留着爹爹回来。至于饭菜,自家父亲很是捧场,甭管是淡了咸了糊了,统统一句话,“嗯,很好吃,继续努力。”
“父亲,今天这麻婆豆腐好吃么?”
“嗯,好吃。我家闺女就是贤惠。”陆安立刻由心不在焉变得一脸陶醉模样,头也不抬,顺嘴儿就把自己闺女夸一顿。
这桌上哪来的麻婆豆腐,明明是凉拌豆腐,这都没吃出来,果然有事啊。看样子,吴勇说的是真的了。
想一想,悠悠心里有些泛酸。刚熟悉的环境,又留不住了,要搬去新的地方。吴勇是本地人,上有父母,下有儿女,肯定是不会跟着走的;刘妈妈也是,京城那么好的地方她都不待,就为回来与家人团聚,肯定也是不会跟着。这次,只怕和四年前一样,能跟着一起走的,就只有母亲的牌位和父亲那一箱子书卷了。
不知道新的环境,又会如何?会有什么人什么事在等着?
其实悠悠不期待那些,她喜欢熟悉的环境事物,喜欢安定。刚到湘州那会儿,一切都很陌生,爹爹白日出去当差,没人陪她说话,她把自己关在屋里练字,以求打发走陌生环境带来的不安。后来她病了,吵着闹着要回海南,陆安只抱着她,不做声。
渐渐的,悠悠也迷迷糊糊懂了,很多事情,他也无奈,做不得主。想必,这次也是吧?
“父亲,勇叔都跟我说了,我都知道了。官文诰书都下来了吧?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收拾好碗盏,悠悠倒一杯茶双手奉给陆安,又退到下首坐下。
陆安叹口气,呷一口茶。闺女长大了,懂事了。若是以前,只怕又要哭闹,瞧瞧现在,一副有成算的样子,越来越像她娘了。“收拾收拾,三日后启程上京。”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锅碗瓢盆这些东西是不必带走的,家里也没什么细软玩物之类的,就是书房里有几箱子书和床罩被褥,那是要带的;然后就是父亲的衣物;母亲的牌位,和她留下来的几件衣裳头面;自己就更少了,一年一年都在长高,旧衣服是穿不上的,带几件现下穿的就行。小半天功夫就捯饬好了。
伴随着轧轧车声,马车出了城,悠悠将视线收回来,锤头盯着手里攒着的荷包,那是刘妈妈送她的。说起来也心酸,这么些年了,临走才发现自己没什么朋友,连道别的人都没几个,以后要多交些朋友才是,起码再道别不会这么冷冷清清的。嗯,荷包也能多收几个……
马车里低沉的气氛,如实质一般凝固,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一走,只怕就再也不能回来了。就像海南,就像父亲说的那三不管的他们相遇的地方水南。能不能有一个地方,是可以一直住着,不用离开的?
“等到了京城,安顿好了,为父就送你去青园读书。那里都是些女孩子,你也能交些朋友,有同龄人可以说说话,不会像这里这么闷。有朋友陪着,日子也好过些。”
陆安的话,犹如冬日的阳光,一扫悠悠心里的阴霾。本来还沉浸在分别的低潮里的心,一下子扑腾起来。悠悠抬头盯着自家父亲,似乎不相信他的话。什么时候想通了,要改圈养为放养了?额……这词……有点……
书院啊,还有很多同龄女孩子,可以天天出门了,说不定还能出去逛街什么的……悠悠低着头,眼睛弯成月牙状,开始憧憬着以后的幸福生活。
好像还漏了什么?是什么呢?想不起来,那就别想了。
“倒茶。”
“哦。”悠悠从憧憬里回过神,赶紧打开暗格,取出茶壶茶杯倒了一杯。哦,想来了!去书院读书,那洗衣服做饭这些家务还要做吗?女红呢?是不是都不用做了?去书院嘛,先生还要布置作业的,哪有时间做家务啊。想着想着就问了出来。
陆安见女儿心情大好,微微笑道:“当然……不能落下。”
“父亲,我们家真的那么穷吗?”连个洗衣做饭的老妈子都请不起,您好歹是个官啊,如今还升职入京了。话说,您老究竟当的是个什么官职?
陆安被悠悠这句话给逗笑了,看着闺女亮晶晶的眼睛和噘着的小嘴巴,一挥手:“罢了,衣服就不要你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