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老百姓的说法,叙州府大****是从醉仙楼之夜开始的。谁也没想到,日后波及深远、风云激变的大动荡,居然是由一群贩夫走卒各自拨动小算盘引发的。
种种微不足道的小利之争一波三折变成生死之斗,最后成为缠缠纠结不可得解的死局。其中充满了各种让人惊叹的偶然,却也是大明朝天变之局下,不可阻挡时代大潮之必然。
贪婪的官员要捞银子,狐假虎威的幕僚要做大买卖,可怜兮兮被逼到墙角的掌柜勾连侠客布局,被谋杀的歌女上演飞天一跃,神秘的僧人搅得暗潮汹涌,快意江湖的少侠手持双剑心茫然,装憨厚的铁牛汉子却赢来人生的逆袭……
醉仙楼之夜,有的人布局,有的人破局,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还有自带上天庇佑福泽深厚用歌声荡平一切的传奇。
……
这一夜,许沉美美地睡了一觉,黑甜香的一觉,醒来后感觉全身充满了用不完的精力,心里有着跃跃欲试的干劲。日子是越过越好,帮渔民打探消息卖鱼很轻松,每次一百文可真不算少,过几日鼓起勇气请荚菱吃甜甜的白糕……未来充满了希望。
他对新生活充满了憧憬,却不知道一夜之间发生了多少环环相扣、匪夷所思的变化,更没想到自家竟然会被拉扯到风暴眼中,远大前程和幸福日子被撕碎,身不由己投入****的大潮。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为了找吃食,许沉每日起得很早。夜幕微微透出半分曙光,他已匆匆梳洗完毕,从水缸里舀一瓢水仰脖喝下,咽下团团哽在喉中的半个窝窝头,舒服地摸摸肚子,走出破败如狗窝的家,轻快地向城南骡马巷走去。昨天他在骡马巷中的米店打短工,已说下今天再给七星山道爷送米的活儿。
米店的掌柜人很好,看他伶俐听话,人又可怜,常常安排一些小活计。他十分感激,做事尽心卖力,今天必须赶在日出之前动身,可不能误了给七星山道爷送米的大事。到了米店,没见到掌柜,兴许是还没过来,只由店中的大伙计负责。大伙计姓周,见了许沉点点头,便招呼他动手装车,一人盘货一人扛袋,迅速将要送的米袋装到骡车上,紧紧捆扎实了。周大伙爬上车子,一甩鞭子,吆喝一声走叻,往城外七星山而去。
一人赶车,一人紧跟在后,行得颇快,不一刻到得七星山山脚。许沉走惯了路的,倒不觉累,仰头一看,高峰耸立,一轮红日冲破夜幕刚刚升起,洒出万点金光,将高低参差的山头绘上绚丽的金边。
见到七星山,他想起与敖把头分别时传过来的话,那个神奇的徐道人似乎约他去七星山见面。他不由一乐,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正宗的八仙道人,不知道会不会被玄武观的仙长一个法力打出原形,变成一只憨态可掬的狗儿神、猫儿仙。许沉想得有趣,这歪道人虽然不像玄门正宗,但对自家颇多照顾,而且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觉。
在他心中,藏有一个隐得极深的大秘密。小时候双亲在大火中失踪,他伤心过度晕了过去,接着大病一场,身子虽好了,可心里好像多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常常一闪念间恍惚蹦出来,待想看个明白又不知所踪。他常常做一些奇怪的梦,梦中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仙人世界,但是那个世界那么真实,好像真的存在,但他知道这绝不是如今所在的世间。他有时觉得害怕,莫不是被什么妖灵鬼怪附身,夺去了一二魂魄,占据了自家的身子,古怪的情景、念头、神思如同搅浑的浓浆一股脑儿仿佛江河决口一般往脑子里猛地灌进去。可等他定下心来,想要分辨明白,又一闪即逝不可捉摸,恍若石落湖中,但见涟漪连连,却再无影踪可见。
当他第一次见到徐道人的时候,脑中一片嗡鸣大作,脑瓤子里突然一阵阵电闪雷鸣,好像身体里另外有个人要脱体而出,眼中的徐道人说不出的亲切,仿佛就是多年失散未见的亲人挚友。
许沉后来又见过徐道人两次,发现他是个性子很好的人,不像其他道爷那般拿架子,而且爱出些时灵时不灵的鬼点子。刚开始他还假称是读书人,后来老是被人识破取笑,便自称其实是八仙道人,并且不死心,咬死了说自家是爱读书的道士,也算读书人中的一种。这时候,大家往往同情地看着他,更不太相信他是玄门正宗的道士了。虽说有点儿可笑,但拜神不为错,万一八仙真人真的开门收徒弟呢。
徐道人行踪不定,却留下话让许沉去七星山找他。许沉心里高兴,今天上山正好顺道去寻寻,先向他道谢点拨卖鱼,另外再请教请教还有没有更多更好赚银子的法子。
正独自想得出神,却听赶车的周大伙发问,“许哥儿,听说你认识醉仙楼唱曲儿的小娘子?”
“大哥说笑了……自小就认识的朋友……我这样穷的叮当响的……”许沉被问个措手不及,好像被抓了现行一般含糊应道。
“哈哈,可见得不一般,随口一问慌张啥啊”,周大伙善意笑着说,“昨晚我正在店后边睡得迷糊,却不想被吵醒,听得醉仙楼那边闹出好大动静,不知道出啥事了?”
“出啥事了?”
“不晓得,只听得哗哗啦啦好一阵闹腾,声音都传到骡马巷了,可见热闹的紧。”
“你没去看啊,周大哥不是最爱瞧热闹的吗?”
“换做往日一定去,谁叫今日要早起送米,七星山的道爷严厉,可不敢贪玩误了时辰。”周大伙最爱摆龙门阵,又成日在米铺看店,迎来送往,张开了嘴便闭不上,滔滔不绝自顾自从醉仙楼的清焖河鱼府城一绝到米铺里扰人的耗子圆滚滚的不怕人一一说了开去。
许沉想着荚菱,略微有点担心,不知道昨晚又闹出啥事没有。他是深知荚菱见路不平定要吼三吼的性子的。幸亏她被钟家收留,没人敢来惹钟家的事,不然早惹无数事了。他恨不得马上飞奔下山,非得看看荚菱凶巴巴的样子方才安心。
周大伙自顾自说了一会儿,看许沉不作声,估计是刚才的话没什么味道,便刮了刮脑子想了想说道:“许哥儿,昨天还有件怪事,我告诉你,可千万不能给别人说……”
“啊?”对于这种千万别往外说的话,许沉本不在意,可不能不听,人家说到这份上,不听就是不给面子了。
“昨天下午有人到铺子里买米,好精壮的一个小伙,人长得清秀极了,可惜脸上好长一条疤。一开口就要买十石米,我以为来了大主顾,赶忙上去招呼。谁知道这客人怪极了,不要好米,只要最便宜那种半掺了麸子的。我好心问他买这种糟米干啥,难道是拿去酿酒用,如果是酒坊要米,倒要好生奉承,我们店里可以把米送过去,省了客户脚钱,结成个长期买卖。哪晓得好心被当驴肝肺,这长疤客人凶恶得很,让我别多管闲事。一看他就不是善人,鬼鬼祟祟的样子,好心好意帮他运货都不要,却把米搬到他们驾的那辆大车上。”
“客人愿意自家运,有什么奇怪的?”
“怎么不奇怪,那么大那么壮实的双驾马车岂是寻常人家用的起的,还有那两匹大马,真正是好马,马头快到我头顶这里了,皮毛油光水滑,一看就不是下力气拉车的驮马,这么雄壮,定然是走镖的马,临时拉来驾车。你想想这样的马,这样的车,能是用来运糟米的?”
“周大哥眼睛太毒了,什么都瞒不了你。”
“那是”,周大伙听了奉承,兴致更高,“后来他们那辆大马车停在巷口不走,我问他们怎么不走,堵在街口让别人怎么进来。那驾马的人随口说等醉仙楼的人,却被那长疤汉子大声痛骂,他还恶狠狠地盯着我,那眼睛像要吃人。”
“后来呢?”
周大伙当时差点吓得屁滚尿流,他分明看见那长疤的小伙子神色大变,竟然一下从背后抽出两把剑来,一脸凶狠,八成动了杀心,好险驾车的同伙劝住了他。
周大伙吓得不轻,不敢再管闲事,一溜烟逃了回去,再不敢出门。晚上醉仙楼那边闹腾的厉害的时候,他哆嗦个没完,老老实实躲在铺子里,不敢出门望一眼。
当然,这些就不必给许沉说了,他打个哈哈说道:“这伙一定是贼人,不过我也不是衙门的差爷,就放过他们吧。”
可见长疤汉子不是好招惹的,定然要做什么大事。许沉也不说破,心里却更加焦急,按周大伙的说法,岂不是醉仙楼真的有事,荚菱该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想到此处,他心里隐隐约约明白荚菱那里恐怕真的出事了,以她立志管尽人间不平事的性子,无风都要起三尺浪,何况这种就发生在眼前的大兴奋,他几乎能想象荚菱遇见麻烦迎头而上兴高采烈的样子了。
他恨不得飞奔到荚菱身边,便不再理会喋喋不休的周大伙,一心赶紧运完米下山去。
……
玄武观建在七星山的山腰处,好不容易到了试剑池附近,却被三个玄武观的弟子拦下了。周大伙赶忙上前,恭恭敬敬地说明是照观里的吩咐来送米,恳请道爷行个慈悲。
领头的是一个中年道人,脑袋如拨浪鼓一般甩得溜圆,半分也不通融,“今天观里有要事,掌观真人颁了法旨,请各位香客改日再来。”
“我们不是香客,是来送米的,请道爷知会火房的王道长,他是认得我的。”
旁边一位道人帮着说话,“让他们上去吧,我们又不像万佛寺的和尚,养着大把的农人给他们种田,从来不愁吃米。听火房的人说,每月观里都得花银子买米,这人是米店的伙计,我看他来过几次,不甚打紧的。”
严厉的道人想了想,还是摇头,转脸低声说道,“师弟你不知轻重,昨晚钟家的人连夜上山,慌里慌张的来了那么多人,急急忙忙的半夜找掌观真人定然是有大事。掌观真人平日是随和可亲的性子,却下了这么不近人情的法旨封观,可知必有大事。这些米商让他们下去吧,观里想必有存粮,耽搁几天也不碍事。”
劝话的道人听师兄说的有理,也不再坚持,便让周大伙回去,改日再来送米,他又掏出几钱银子,递给周大伙当脚钱。
周大伙一脸苦相,连连告饶,就是不愿冤枉返回去,三个道人却板了脸,言语坚决,只是不肯。
许沉一心想着赶紧下山找荚菱,看局面僵住,心中不耐,便灵机一动大喊道,“三位道长,我是八仙道长的朋友,他约我上山见面的,放我们上去吧。”
“什么八仙八怪,八荣八辱,一派胡言,你说的可是霸先道人,你和那个满嘴大话,要给我们十万银子作香油钱的徐道人是一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