荚菱并不知道,阴差阳错之下,因为傻乎乎地一跳,反而侥幸逃脱了性命。
岷江水清,金沙江浑,两条江蜿蜒而下,在叙州府汇合成包容一切的万里长江滚滚东流。江上的两大帮会,也如同它们的名字一样,岷帮清水,沙帮浑水,清水的有钱有势,浑水的人多力壮,争地盘、争银子、争火头、争面子,两帮纠葛多年,谁身上都溅了不少对方的血。
沙帮是靠张仁义大侠一身少林正宗打出来的赫赫威名,亲传二十八弟子,二十八弟子再传五十六徒孙,徒孙们再带着码头上的苦力们练武。同一个师门,同一个传承,人多势众,常常振臂一呼,无不应者云集。
岷帮却与沙帮截然不同,沙帮大,岷帮精,沙帮壮,岷帮强,沙帮是由弟子层层顶起来的,岷帮则是大把大把的银子堆出来的。
岷帮与江湖帮派不同,是叙州府几个大商家联手建立的,没有固定的帮主,只有带帮的大龙头——由几大东家共同决定,卑辞厚币邀请而来。帮众也都是东家名下各产业、铺子中的护院、打手,个个都是大有来历的少侠或者身手不凡的豪客,平时保护铺子,危难时则听从帮里统一号令行动。
与沙帮弟子成日在码头厮混,动不动就欺凌弱小打滥架不同,岷帮的少侠很少出手,一旦出手则一剑封喉,必定成功。
但是,这一次,岷帮的少侠却阴差阳错地失手了。
汪天意是岷帮最能打的少侠,甚至有传言可以竞争二十年后的大龙头——如果大龙头以武功高低而择的话。身出名门,幼遇名师,勤学苦练,天分突出,他凭着独特的双剑,打遍川南无敌手,被邀请加入岷帮后更是深受赏识,却万万没想到一世英名会如此神奇地毁在一个歌女手上。
汪天意已在城南大街和骡马巷交叉的街口等待快两个时辰了。骡马巷是与南城大街相连的小巷,巷如其名,里边都是做骡马买卖的,常常有马车出入。
他独自站在阴影中,耐心地等待着那个小有名气的歌女出现,脑中反复计算着接下来的情景:目标惊恐地从醉仙楼逃出来,慌乱地向钟家大宅逃去,跌跌撞撞地逃到必经之路南城大街。
任何时候都要狮子搏兔,再渺小的目标也要全力面对。汪天意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让手下请附近巡逻的快手去喝酒,又特意选了一辆坚固的双人马车,挑了两匹脾气暴躁的烈马,车上特意装满了一袋袋大米增加重量。他相信,一旦这样的车子撞过来,一个全身穿戴盔甲的壮汉都能撞得飞出去,何况是一个慌不择路逃命的歌女。
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目标出现。
只要那个醉仙楼的歌女逃出来,他一个手势,手下就会猛甩鞭子,驾驶着马车从巷子里呼啸冲来。
一个真正的岷帮少侠,不会去想为什么?只会想怎么做?
但等待的时辰实在太久了,久得让他忍不住去想这一切到底为什么?
汪天意摸着脸上长长的疤——这是老是想太多改不了天真的代价——想着大龙头对他交代的话:“信德丰陈掌柜亲自过来交代的买卖,一定要把醉仙楼逃出来的歌女在大街上干掉。活要干得漂亮,不能暴露身份,最好让人觉得是个意外。”
岷帮虽狠,但一般人享受不了这样的狠。买凶杀人这种事,对岷帮的少侠来说简直是个侮辱,捅刀子砍脑壳去找沙帮的苦哈哈,岷帮的少侠干的都是大买卖。
岷帮的刀子最锋利,从不外卖。
可这是信德丰酒坊陈掌柜的要求,是上边的指令,大龙头极其重视,亲自下达任务,不问任何借口,不要任何理由,必须完成任务。
汪天意忘不了陈掌柜面团团笑容下的那份狠辣,他代表了钟家,而钟家,正是岷帮长老会的一员,是大龙头最有力的支持者之一。
一个歌女,要了她的命也无可厚非,醉仙楼那个歌女是钟家买下来的,钟家要杀自家的人谁管得着?但钟老东家为什么要一个自己人的命,谁能知道,谁敢知道?汪天意晓得不该操这心,但总是按捺不住去猜测:必然是要用这歌女的命演一场大戏罢。
汪天意想得太多,所以虽然他的身手最好,头脑最好,却依然只是个少侠,无法漂白,从岷帮转到商铺去,有个正在光亮的前途。
他摸着脸颊上长长的那道疤,决心不再乱想,不再关心一个陌生的歌女,只要漂亮的完成任务,再不能永远只是一个少侠了。
从傍晚,他等到日落,现在等到月亮都升上来了,一切都准备好很久很久了,但醉仙楼歌女还是没来,来的却是一个怒气冲冲的贵人,步履匆忙,脸色铁青,不停大骂道,“三班六房的人都该打,刑房的混蛋都是吃土的罢,巡逻的快手呢,都死到哪儿去了……呸,竟然一个都没有,我不告得他们吃板子就不姓李……竟然抢到我头上了,好贼子,胆敢造反啊……”
他边走边骂,一会儿骂巡街的快手,一会儿骂天杀的泥腿子,一会儿骂后边跟随的人是耗子的胆儿……
汪天意认得这位怒气冲天的正是知府衙门里的李先生,最近叙州府冒出来的风云人物,三江坊的东家,是他这种区区帮会少侠不能招惹的大人物。
他是晓得这位李先生的,今天陈掌柜请客就是请这位爷,这是个背后有知府衙门撑腰,能威胁钟家吃瘪,把威风凛凛的信德丰大掌柜也逼迫到墙角的狠角色。
陈掌柜为什么要人命,要岷帮少侠做这一场活儿,八成就是为了这个从面前气急败坏跑过的李先生。汪天意心里隐约猜到,醉仙楼歌女的一条命恐怕原本就是要栽到李先生头上的。
李先生像被打败了的狗,一边狂吠一边落荒而逃。汪天意不由得想,那么歌女呢,歌女哪去了?歌女不来显然是发生变数,是不是陈掌柜有其他安排。
如果是其他力量型少侠,恐怕就是吃了一惊后就这么回去交差,无功而返也不放心上,反正又不是自家过错完不成任务。
但汪天意不同,他从不甘心,他从不把自家仅仅当个少侠。这突然的转变谁说又不是机会,不正是让大龙头,让陈掌柜,甚至会让岷帮长老会的钟老东家都能看见自家的机会。
冷静,冷静,汪天意心里默念,仔细一想,眼前的形势关键不在杀不杀歌女——特别是要做成意外的这种细活儿,绝不是简单杀人就行了。不在于杀,在于按照陈掌柜要求去杀。那陈掌柜又在哪里呢,他必须找到陈掌柜,接受新的指令。
他盘算清楚,说动就动,招呼几个手下处理善后,便带着剩下的人急急往醉仙楼赶去。
……
醉仙楼周围已经是人潮汹涌,完全开了锅,一条街上所有的人都被吸引到醉仙楼来了,大家兴高采烈地谈着歌女的惊天一跳,仿佛是从没碰上的大乐事。
“刚才看见没有,醉仙楼小娘子从楼上跳下来,哈哈,姿势曼妙,就像仙女飞天呐。”
“尽是胡说八道,我看她在空中哇啦哇啦大叫,乱摆乱摇像母鸡扑扇扑扇的,哪有半分像仙子?”
“这是为了啥事闹得要跳楼啊,难道是欠了工钱不给,这钟家可不是小气的人?”
“她唱曲儿的要什么钟家给工钱,都是客人给钱好不好,一支小曲儿一百文,便是听一百首,来这儿吃饭的人还能给不起不成?”
“你们都是瞎咧咧,没脑子的么,漂亮娘子为什么要跳楼啊,那肯定是为了心上人啊。”
“没听说啊,吃饭的是信德丰陈掌柜,那样的老头,怎么会是心上人,哪有年轻女子愿为他跳楼啊。”
“也许是义父……”
“救他的是和尚又怎么说?”
“不是陈掌柜,他还请的有贵客,嘿嘿,没准是要把小娘子介绍给贵客。”
“陈掌柜请谁的客啊,我琢磨着八成是那客人要强逼小娘子?”
“还用琢磨吗?肯定是看小娘子如花似玉,便要亲个嘴儿……”
一个聪明人分析出这结论以后,周围顿时响起一片赞同声,被夸许的人哈哈大笑,继续深入分析当时现场中贵客淫笑着逼上前去,不但要摸小娘子的小手,还要亲小娘子的小嘴的细节,引得大家谈兴更浓了。
汪天意听得傻眼,似乎隐约明白陈掌柜的心思了,一旦闹出逼死歌女的事,三江坊的李大爷恐怕要吃官司了,而且人言可畏,身前身后的恐怕也得吃挂落。转念一想,歌女傻大胆跳楼,该不会是看破陈掌柜的图谋了吧,不然不会这么决绝,一个小娘子得有多大狠心,才能从楼上撞出洞来跳江,这还是春天的江水啊。
“歌女哪去了,谁知道歌女哪去了”,汪天意不好明着问陈掌柜,便先问一句歌女,接着装出好奇的样子问道,“陈掌柜谁看见了,信德丰陈掌柜谁知道去哪儿了?”
汪天意脸上长长的疤实在太显眼了,一身傲然挺立的气质也明显异于常人。在这种热闹又好玩的地方,周围的人对一个年轻小伙子打听歌女的下落十分好奇,便开始有人怪叫“找小娘子的人来了,大家看啊,这是小娘子的人……”
“有男人找小娘子啊……”
“小娘子的男人找上来了啊!”
“我认识荚菱,她哪来的男人,哪个男人敢惹她?”这句正确的话很小声,完全没人听到。
汪天意虽是岷帮有为的少侠,但完全没有面对议论汹汹的经验,更没想到简单一句话怎么就吸引目光成了焦点,而且越发有不能抵挡之势。
好不容易打听出陈掌柜的下落,他抽身就走,离那群狂热的人群越远越好。却没想到,等他走远却有人郑重而肯定地继续说道:“那男人是岷帮的少侠啊,我以前见过他,脸上长长的疤,绝对错不了。”
……
听得陈掌柜竟然被一群腌臜汉子抢走,沿江边往码头而去,汪天意心下大惊,“不好,定然是沙帮抢人,必定是沙帮从中作梗。”
只要是岷帮的事,沙帮定然使坏;只要是沙帮的台,岷帮必须去拆。
“难不成事情泄露,沙帮来截胡了”,汪天意感到事情异常严重,沙帮把陈掌柜抢去,这是帮里绝大的把柄被对手抓住。
他的冷汗是真的全下来了,陈掌柜不能出事啊,落到沙帮手里没事也会变有事啊。
还有更难受的,长老会钟老东家吩咐的买卖好像全砸在手上了,可明明完完全全真真正正不关自家的事啊。
汪天意糊里糊涂好像被逼到墙角了。他少侠心重,激发心性,一不做,二不休,关键时刻就看谁更狠了,必须马上冲到码头从沙帮手里把人抢回来,不能犹豫半分。
他感觉全身凉透了又热过来,贴身而藏的双刀仿佛在跃动。要么临危挽天倾,要么担罪冤成狗,汪天意没得选择,或者说,他心里不得不有了最坚定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