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已几十年没有大的战争,当朝的永嘉皇帝虽然不算开疆拓土的一代雄主,却也兢兢业业,勤政爱民。登基这么多年,实实在在做了许多利国利民的好事,在民间留下贤皇的美名,尤其那些经历过数任皇帝的贫民,更是对永嘉皇帝感恩戴德。
永嘉帝自登基以来,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因为个人原因缺席过一次朝会,在这方面创造了历朝历代皇帝都没有的勤恳记录,也在朝堂中树立了极好的口碑和权威。
朝廷中的几位辅政大臣也尽心尽力,在永嘉皇帝的领导下,天盛朝愈发生机勃勃,渐渐开创前所未有的永嘉盛世。
繁荣不代表一切就可以高枕无忧,纷争也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比如边防,比如朝堂。甚至几位大臣也不可能就是一条心,在有心人眼里,始终弥漫着一层看不见的硝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世界如何变迁,主导天下的都是王侯之家、皇亲显贵。他们当然不可能事无巨细的管到方方面面,所以即使这样的太平盛世,也有政令不通畅,教化不达的地方。
东临集号称三府通衢,当地物埠民丰。在这美丽富饶的地方,就有一批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就像太阳无论多么的炽烈,朗朗乾坤也总会投射出阴影一样。
东临镇的近郊,矗立着喏大的一栋宅子,只是庭院里芳草萋萋,斑驳的墙上藤蔓缠缠绕绕,唯有屋檐上残缺的几只蹲兽以及恢弘但已模糊不清的墙画,悄悄述说着宅子主人往日的辉煌。年深日久,大门上的封条也只剩下了几张碎纸,破旧而不失威严的宅子成为了东临镇上自号“丐帮”的乞讨者的栖息之地,而官府也对这自号“丐帮”的人放任不管,任其占着这一栋无主宅子。
对于宅子里的人来说,今天有些不一样,进出宅子的人中除了“丐帮”中人,还多了其它的人。
伴随着“吱呀”声,宅子的半边大门打开,从外探头进来的是一个眼神灵动的十六、七岁少年。
“爷爷,快来,这里有栋宅子,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在这里歇下!”少年说罢大力推开残破的大门。
“致远,别急,等我先问过这里的主人”。随着一声慈祥的声音,打开的大门又进来一位卦装打扮的老者,左手拿着小锣,右手拿着一面写着“卦者天成”的竹幡,肩上背着一麻布袋;老者尤为醒目的是那对如佛陀般的长垂双耳,而斑白的双鬓,更加上长须冉冉,慈眉善目中又自有长者风范。
宅内聚居的一众乞丐听到声音,也纷纷从各屋内探出头来,卦装老者道:“小老儿云游四方、想在这住宿一个晚上,若是打扰了各位的清净,还请你们多多原谅。”说完就是一个长揖,那一众丐帮人士一看来的是个麻衣术士,又纷纷缩头回去,大都不愿意和这种游方人士起什么冲突。
老者看院子里没人反对,就带着少年选了西侧的一个厢房。说是厢房,实际上连门窗都没有,还四处漏风。但好就好在在这厢房人少,只有一个乞丐,祖孙俩选一处无人的角落,少年洒扫清理,顺势铺下席子,动作娴熟,显然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不久一老一少盘腿坐在席上。
老者望了望躺在地上早已熟睡的乞丐,拿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布囊,双掌翻动间,一把铜钱便握在手心。随后老者挥手洒下铜钱,看情形似乎在占卜。
只是与普通卦者常用的“三钱六爻之法”不同,铜钱数目多到十八枚,并且洒下的铜钱并不是平铺在地上,而是或卧或立,姿态各异,每枚铜钱都有了生命一般。
还有数枚铜钱滚来滚去,相互撞在一起,发出‘叮叮’的声响,清脆的就像是它们在欢呼,层层清光裹在铜钱上面,为这些铜钱又增加了一丝神异的色彩。
老者仔细看罢,默然半晌,发出一声长叹。“天星应命,贪狼守宫,七杀朝斗,破军聚兵,难道这是乱世的征兆!”,老者伸出手去,想要将铜钱收起,其中一枚铜钱叮地一声脆响,突然滚动起来,连续不断的撞倒几枚铜钱,接着又有几枚铜钱在撞击下跟着滚动起来,在地上绕来绕去。
老者并作两指,虚点铜钱,铜钱登时又动了起来。
其中有两枚铜钱跌跌撞撞、歪歪扭扭的滚着,想要碰到一起,每每这个时刻,便有铜钱过来捣乱,或者撞歪其中一枚铜钱,或者干脆贴着一枚铜钱,甚至有时直接横在两枚铜钱之间,使得那两枚铜钱始终不能滚到一块。
老者脸色大变,惊道:“什么,还有夫妻星离散,紫薇星惑乱!”,话未说完,一枚铜钱从地上跃起,复又掉落在地上,将每枚铜钱都撞了一遍,最后十八枚铜钱又归于平静。
老者的脸色更是难看,不过这回他没对卦象说什么,低眉垂目后自语道:“想不到多年后终究还是来到了这里,难道这就是天机么?”。
老者说罢忽又摇头,如今自顾不暇,如何能够推演这通天的造化?也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还是错,身为算士本应当信命,自己却偏偏要和老天争上一争。
不能左右事情的结果,看起来似乎抗争也没有意义,还是说自己的这番抗争,其实也是命运之一。
当下老者招呼少年:“致远,你先休息,一会爷爷要出去片刻。
宁致远早已习惯祖父的作风,不以为意,甚至不问祖父要干嘛去,尽管从时刻上讲,现在休息还有点早,还能看到落日余晖斜照在庭院里,他也只是应了声“嗯”随后躺下。
这个少年有些神奇,在他躺下的当儿,似乎就已经进入了梦乡,其入眠速度之快令人咂舌,比那些数日不休的人还快。
老者出去不久,就赶了回来,看着熟睡的宁致远,老者轻轻的抚摸着孙儿的头,慈爱之情溢于言表,凝视片刻之后,老者刻下一个‘心灵之镜’,写下要说的话,再次摸了摸孙儿的头,将十八枚铜钱也放在宁致远怀里,然后走出老宅。
这一切,睡着的宁致远一无所知,不知道他在梦中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嘴角还有浅浅的微笑。躺在厢房另一侧睡着的乞丐这时候也翻了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天黑下来没多久,一个人影突兀的闪现在厢房里,正是去而复还的老者,对少年有些放心不下,又瞥了眼地上的乞丐,露出疑惑的眼神,最后再次离开老宅。
而这一次,老者不准备再回来。
时间又过去了大约三个时辰,天色已经是午夜时分,本来睡着的中年乞丐翻身而起,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又走到少年身边仔细查看,确定一切正常后自语道:“这小鬼就是个普通人,难道是我多心了,亏得我还用龟息大法藏了这么久,也不知道那老头到哪去了,我得抓紧时间了。”
乞丐在少年身侧扬起了左掌,想了想后,又把左掌放下,并不是他不想杀人灭口,只是怕少年的爷爷再次折回,乞丐行动极其小心,确定安全后,人影一闪,消失在老宅外。
犹在睡梦中的少年,浑然不知自己已在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回。
当第二天的第一缕阳关照到庭院的时候,少年长长的伸了个懒腰,盘起双腿打坐。吐纳一周天后,起身而立。熟练的把席子卷起,到后院打水洗漱,完事后又坐回厢房。少年左等又等,却总都等不到爷爷归来。平日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爷爷最多走开一下,现在等了快一天,天都快黑了,爷爷还是没出现,不争气的肚子已经咕咕的响起来了。
少年抖了抖眉毛,发现‘心灵之镜’里有这样的一段话:致远,爷爷有事出门,如果三天还不回来,你就不必在老宅等我,可顺道南下,到三年前我们去过的‘墨云山庄’等我消息。另:你把爷爷的十八枚铜钱‘天问’带上即可,其余你挑些合适的带,平日不要忘记爷爷让你做的功课,还望珍之重之。
等他看完这段话,‘心灵之镜’就直接破碎。
略作思索,少年名唤心中有些烦闷,爷爷给自己留的消息里分明透露着相别多时的味道,又想到最近一段时间爷爷对自己的叮嘱增多,尤其是经常提醒自己,如果将来有一天独自行走江湖,需要注意的各种事项,以及更加勤恳的督促自己做功课,种种迹象表明,爷爷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宁致远从记事起就跟着爷爷闯荡江湖,一路上也算遇到各种奇奇怪怪的事,尤其爷爷不仅是个相师,还兼职驱邪捉鬼之类的事情,也早已将心性炼的坚韧如钢。
‘既来之,则安之。’这是从小爷爷就给自己灌输的观念,少年人素知爷爷为人稳重,丢下自己必然有极其重要的原因,心中虽然不安,表面上仍是安静的样子,显现出超出一般少年郎的冷静。
宁致远心中细细思索:爷爷虽说叫我等个三日,可是观这纸条语气,分明三日内回来的可能性极低,要不我直接去‘墨云山庄’。正在这时,大宅外面一大拨人走过,从门缝中可以看到各人装扮怪异,显然不是本地人氏,只知道他们纷纷议论着什么。
过了不多一会,又有一帮人走过,这些人行动有序,装扮统一,显然是同一个门派中人。而在随后不长的一段时间里,断断续续又走过了一些人。
虽然他们来去匆匆,但是耳尖的少年还是听到了几句,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为了某个原因聚集在这里,因为其中的一个胖子说:“这次我们要齐心协力,小心谋划这件事。大家千里迢迢从四方赶来,如果我们不能抛弃成见,怎么克服那么多的障碍,岂不白白浪费力气。”
宁致远心道:此地必然有些蹊跷,不然为何有这么多的异乡人,算起来自己和爷爷也是异乡人了,为何突然都来到这个看起来平平常常的镇子呢。
算了,还是在这栋老宅里等爷爷三天吧,如果到时候爷爷还不回来,自己就去墨云山庄。打定好主意后,宁致远又开始进行每天的例行功课。
连续四天,白天宁致远就坐在庭院里做周天吐纳,夜间就按时休息,也不走出老宅,唯恐自己刚出去,爷爷正好回来,两人错开,只靠着几张储备的大饼充饥,等到了第五天清晨,宁致远做完早课以后,终于按捺不住,准备出去看看。将收拾好的必要的东西放到行囊里,又将十八枚铜钱放到怀中,大步向老宅外走去。
出门的时候,宁致远看了看大宅的其它厢房,那里也已经空无一人。
从昨天开始,整个大宅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先是住进来的第二天开始,就少了几个乞丐,随后一群人出去寻找,他们也没回来,再后来所有的乞丐都出去了,但他们依旧一个也没回来,若不是少年担心自己出去的时候,恰巧爷爷回来找不到自己,早就出门一看究竟了。现在三天时间已过,按照爷爷的约定,自己该去墨云山庄了。
世易时移,动荡的烟火已在波澜未惊的江湖中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