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喝的水里,是被下了药的。对身体无碍,只会让人昏睡罢了。
顾家祠堂外,姜氏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着,“婉卿,你怪娘吗?娘也是为你好,只有在顾家,你才可以享一世荣华,你还小,不懂外面辛苦,娘实在不忍你在外奔波,等你长大,你自然会理解为娘的。”
她设计好了出走的路线,她打点好了一切路口,躲过了官府的视线,避开了父亲派来的家丁,却终究没有避过母亲这一碗药水。
其实,不需如此大费周章的,只要母亲心意已决,她就算不愿,也会跟她回去的。
“娘,父亲和嫡母没有责罚你吧?”顾婉卿问道。
她已在祖宗祠堂里对着祖宗牌位跪了四个时辰,膝盖酸麻得厉害,母亲在顾家地位向来不高,恐怕也会遭他们刁难。
“没有,你父亲在忙着新皇登基即位的事,所以只来我这儿看了一眼,就去上朝了,你嫡母没多说什么,罚了我三个月的月银也就算了。一会你父亲下朝可能会过来看你,你切不可惹他生气,我已经跟他说过,我们母女是因为顾府太闷所以才出走的,你莫要说漏了嘴。”
离家出走半个多月,却只罚她跪祠堂,罚母亲月银,想来,顾家果真到了快用她的时候了。
顾婉卿轻轻叹息,罢了,她总算做了她能做的,以后,便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想明白了这些事情,顾婉卿便不再在这上面费心思,只闭眼养神,许是先前出走为了躲避追捕精神太过紧张,眼下一松懈下来,很快便开始犯困。
正在顾婉卿头不停点地的当口,祠堂的门忽然被打开,冷风入室,顾婉卿应声回头,便看到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长姐,我和青城来看你,还带了好多好吃的呢!”为首的女子,白衣装扮,衣着简单却更显姿色艳丽,眼神干净而清澈,微笑间,自是明眸善睐,顾盼神飞。
女子身后的男孩子,年方十二,浓眉大眼,也是端正可爱。
见到两人,顾婉卿不由轻笑,“清夕,青城,你们怎么过来啦?爹知道吗?”
顾清夕,顾家嫡女,顾青城,四姨娘幼子,这两个孩子,心思最是纯净,也素来待顾婉卿亲厚。
“嘘”,两人齐齐地比了一个手势,示意顾婉卿噤声。
把食盒打开,便是一阵扑鼻的香味,顾婉卿一日未进食,难免有些饿了,即便如此,却也不敢动筷子,若是被父亲瞧见,少不了要连着他们两个一块责罚。
“长姐快吃,我让人在外面守着呢,不会被爹发现的。”顾青城说道。
一边吃着饭,两个从未出过顾府的小家伙倒也没让顾婉卿闲着,不停的问东问西。
“长姐,你真是不仗义,出去玩也不叫上我和青城,外面怎么样?长姐去过哪里了?好玩吗?”
“我听人说,安国人红发碧眼,力能扛鼎,甚是恐怖骇人,长姐有见到安国人吗?此传言可是真的?”
“……”
将饭菜放入嘴中,品味着其中的甘甜,顾婉卿扬起唇角,耐心地一一解答,“我未到安国国界,所以未能亲眼见到安国人,我这次也不是出去玩的,你们知道我生于乡下,多年未回去,难免有些想念。”
自是半真半假。
非她不愿讲述实情,实是这其中的关系厉害,不是所有人都能懂的。何况,看得清又有什么意义呢?像她一样的挣扎,依然无力挣脱任人操纵的命运,她倒希望可以向顾清夕一样,天真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一声布谷鸟鸣忽然响起,在这安静的夜晚,甚是清晰。三人对视了一眼,立刻知道祠堂来人了。
顾清夕急急忙忙收拾了食盒,拉着顾青城起身,走到门口,还不忘叮嘱一句,“长姐,莫要忤逆父亲,多说几句好话,父亲就不会罚你了,我已经求过我娘了,她也会为长姐说情的。”
顾婉卿感激地一笑,对顾清夕点了点头,这才见她放心的离去。
顾相来的比预想中要快得多,几乎是顾清夕前脚刚走,他后脚便踏进了祠堂。尚未到不惑之年,两鬓已染上银丝,想来多年玩弄权术,也终是被权术玩弄了。
“爹。”顾婉卿规规矩矩地跪在蒲团上,低着头,乖乖巧巧地喊着。
没有回应。
即使低着头,顾婉卿依然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看着自己,散发着迫人的威仪,若她只是一个她所表现的顾婉卿,此刻必要吓得瑟瑟发抖了。
良久的沉默后,终于,他出了声,“知道错了吗?”
没有抬头,顾婉卿跪伏下去,低声回答,“女儿知道错了,但凭爹责罚。”
慨然长叹,似乎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一般,他抓住她的手臂,将踉跄不稳的她扶到一旁坐下,“你娘已经跟我说过了,你也是,既然想念故居,直接跟我说便是,我自会派人护送你过去,你又何必偷偷溜出府?外面那么乱,这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为父怎么办?”
他的表情真切哀恸,好像在后怕一样,顾婉卿低垂着头,伤心自责,“是女儿思虑不周,让爹担心了。”
“也是爹不好,平时公务繁忙,难免冷落了你,你可怨爹?”
顾婉卿抬头看了顾相一眼,眼角泛红,随即她怯怯地低下头去,温柔又恭顺的摇了摇头。
顾婉卿的表现,顾相无疑很是满意,他缕着尚未蓄起来的胡须,欣慰点头,“这便好,我的婉卿总是最懂事的。要知道,你和清夕都是我的女儿,在为父心中,你们是没有嫡庶之分的,我都一样疼爱。”
顾婉卿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她抬起衣袖,不停地擦拭着眼角,藏得住泪水,却藏不住似有若无的哽咽。
顾相的笑容,于是变得越发和蔼慈祥了。
大掌忽而落在她的头顶,若顾婉卿记得不错,这大概是她的父亲第一次靠她如此之近,第一次满怀爱怜的抚摸着她的秀发,第一次在她的耳边淳淳教诲,“莫哭,都是大姑娘了,眼看着便要嫁人了,让人看了笑话。”
“女儿,一直陪着爹吧!”明明知道是奢侈,固执如她,仍禁不住要确认。让我陪着你吧,不涉入复杂的权术,不牵连波诡云谲的朝堂,只是单纯的做你女儿,可好?
她仰着头,暗黑的眸子在幽暗的灯光下,灿若晨星,那晶亮的瞳孔里,是她最后的期待。
“胡说什么呢?”他却忽然开怀,就像对一个童言无忌的孩童一般,“你总是要嫁人的,哪能一直陪着爹呢?”
话毕,所有的笑容却在顷刻间收敛,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婉卿啊,爹渐渐年老,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顾家需要你来维持满门荣耀,而顾家也会是你最坚实的后盾,你和顾家祸福相依,荣辱与共,你可知道?”
顾婉卿点头,这个道理,她一早就知道。
“你和清夕相差不大,你们也都不小了,很快就要离开顾家、离开爹了,爹知道你们素来亲厚,爹希望你们以后也能相互扶持,要永远记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拉她起身,送她回院,身为父亲,这是他第一次月夜相送,也将是最后一次。
“半月后,是为父生辰,届时会有许多王孙贵胄前来为为父贺寿,你和清夕好好准备,宴会上务必一鸣惊人。相信爹,爹定会为你觅得佳婿的。”
悠然长叹,融入这夜色里,悄无声息。月光下,她目送他离去,眼中淡然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