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闹剧尘埃落定,小商贩的吆喝声与顾客的讨价还价再度此起彼伏,构成了西大街平日里热闹的乐曲。
这燕于飞,把恶徒带走了,剩下一个气息奄奄的小书生,怎生安排?
我掸去衣衫上的灰尘,看着那被打得花红柳绿的书生,皱起了眉。徐娘和花妙却急急忙忙地从后厨跑了出来,“来,先把他放下,喂他喝点水。”
小叶拿犹豫的眼神看向我。
书生已是涸辙之鲋,他的脸上沾着脏不溜秋的泥土与杂物,嘴唇皲裂,与时下温润的春天格格不入。我叹了口气,轻挥下手,示意他们把书生带进内堂。
春棠上府是三进的格局。一进是极敞亮的大堂,即是招待食客的地点,靠边隔了俩个小隔间,内里装饰考究,是春棠上府的小雅座。二进是厨房及内堂。厨房连通后院,这第三进就是后院,是店里男伙计们的住处,此外还有柴房。楼体分上下两层,二层设有两个带有观景台的雅间,没有客人的时候,我便喜欢在此远眺淮河的秀丽风光,除此,便是我和花妙的房间。
众人闹哄哄的把书生扶进内堂,把他安顿在竹编长条椅上。那书生双目紧闭,面若金纸,额上冷汗潺潺,看来这一顿皮肉之苦伤之甚深。而且,从他的遭遇看来,应该是去岁的冬天就开始遭受虐待,这是新伤加旧痛,也难为了他弱不胜衣的体质,竟苦撑如此之久。
刚才他还算硬气得很,换作别的书生怕早已屁滚尿流、不省人事,失去了读书人该有的斯文。如今事既休矣,他已是强驽之末,整个人一下蔫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小叶倒了一杯水,扶起书生让他喝下。书生的脸色才有了稍稍的缓和。
“春棠姐,他看起来好严重。”花妙不无担忧地说。
“是呀,咱得救救他,春棠。”徐娘双眉紧蹙。
“对,花妙说得对。”小叶附和道。
大伙齐刷刷地用央求的眼神盯着我。罢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看他这样我也是于心不忍:“王贵,你去找下贾大夫。”
“是,铁掌柜。”王贵认真地应了一声,埋头就走。
然后徐娘就张罗着到后厨烧点鸡蛋,准备给书生烫肿去淤。
花妙打来一盆水,仔细的擦拭着书生的脸。他的右脸被打肿了,一片红一片紫,肿胀如同包子,毛巾只要碰到他脸上,他身体马上一阵颤抖,虽强忍没发出呻吟,却每每倒吸冷气,额上的汗更是如牛毛密布。
方才他被张达一脚踹倒,破了嘴唇,那破裂的地方已经止住了血,凝固的血痂粘在嘴皮子上,真是惨不忍睹。不说骗他来当拆白的饵吗?破了相还怎么吸引人。这凌弱暴寡的歹人,长了一副猪脑子吗?
半晌的功夫,王贵领着贾大夫匆忙赶到。
贾大夫是个远近有名的活宝郎中。他身材圆胖,终日笑容满面,一副乐呵祥和的样子,小孩子们都喊他“不倒翁爷爷”。然而他最让人称道的是他那高明的医术,此处不表,先给书生治伤为重。
“假不假,真不真,真假都是贾大夫;小老儿,不倒翁……”
“臭小子!又拿你贾大爷我寻乐子是不!哼哼,看老头我一会收拾你。”
贾大夫边嗔骂着路边的小破孩儿,边像个陀螺一般飞跑进春棠上府。他仔细观察了书生的脸色和表面伤势,抬腕把脉,好一会儿,他微微摇头,问道:“你第一次被打是什么时候?”
书生眼神涣散,无力摇头,示意自己没法回答。
中医祖师扁鹊提出的“望闻问切”是大夫们行医的最基本依据,而书生却没办法回答。贾大夫把我们几个女子遣出了去,准备把他的衣服脱掉仔细诊断。
两盏茶的时间过去了。贾大夫终于出了内堂。
“怎么样呢?贾叔。”我问道。
“春棠,这小子是什么来历?你认识他?”
“他?不认识。就刚才,他在大街上被人打,我们把他救了回来。”
“是吗,”贾大夫沉吟道,“他身上积下的旧伤不少。”
“他是个书生,去年冬天被人骗到扬州来当坏人。听说因为不从,挨了不少打。”
贾大夫奇怪地看了眼内堂,“原来是这样呀,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只是……”
“怎么啦,贾叔。我真不认识他。”
“他的身体很奇怪,我所说的旧伤并不指这新近挨打的伤,这挨打的伤看似很重,其实并不真正伤到身体,打他的人,其实也没下重手。——他身上积的旧伤,据我的诊断,是从儿童时代就积累下来的,慢慢就伤及了内脏。按理说他体质很弱,可是他却坚强得很,对,身体坚强得很。就像,就像,习武之人的内力,这股力量在保护着他。”贾大夫捋了下只有寥寥几根花白胡子的下巴,“怪哉,怪哉,明明本该孱弱的躯体,却有着极为奇怪的内力。奇怪呀……”
我狐疑地看向贾大夫,就我那亲眼所见张达的狠劲,还叫没下重手?况且,我铁春棠自小跟着师父行走江湖,习武练功,但凡有内力之人,多为身体强健的习武之人,哪一个像那书生一样,弱柳扶风,不堪一击呀。
“我开几个药方,你差人去拣点药回来熬浓了给他喝吧。对调理内伤和治疗皮伤都好,尽快煮几个熟鸡蛋,给他烫下淤肿活下血,不然这后面他还得疼很久。”
徐娘端着熟透的鸡蛋走过来,仔细剥好,包上纱布,开始给书生烫敷散淤。
很快,内堂里响起了书生惨戚戚的低声哀号。
我非常同情他。这种疼痛,我小的时候尝试得太多了。因为从小习武,师父要求也严厉,各种磕碰损伤在所难免。刚开始学的时候,每到夜晚,师父就着一盏黄豆星火大的油灯,给我和师姐热烫伤口。我和师姐俩人简直是长啸短嚎,痛得哇哇怪叫。
恶梦啊,恶梦啊。
只是,师父和师姐,你们现在又在哪里?
一夜无话。
晨起的鹊儿,鸣声总是最清脆的。它们站在大树最翠绿的枝条儿上,用最骄傲的歌喉放歌着他们的春天,他们的清晨,如此明媚而新亮。
我睁开眼睛,天光大亮。楼下传来食物鲜美的香气,立冬扯起嗓子吆喝:“新鲜出炉的春棠小灌汤包,皮薄馅美,多汁好吃,这位客官,来一笼是吧。好咧!”
春棠上府不做早市,但唯独卖包子。
伙计们寅时起床,开始准备材料。先把八成瘦的肉剁烂,切姜丝、姜茸,加入盐、酒、酱油、麻油、胡椒粉等等调味,仔细搅拌成胶状,再捏成一个个小肉丸的样子。面粉筛匀之后,加温水调匀,调制成柔软不松散的粉团,搓揉成长条状,再切成粒段,用手摁平,包入先前准备好的肉丸,收好口,便可上蒸笼。
刚出锅的包子,热气腾腾,自然散发出一股最新鲜的肉香与面香,秘制的调料经过加热,与食材完美融合,口感相当的好。包子以精美的荷叶褶收边,白滑晶莹,一口咬下去,混合了多种材料的甜美肉汁让人舌齿留香,回味无穷。
我的春棠包子不同于别人家的包子。
因为它的材料和别人有些许不同,独属于自家的配方。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种包子的味道,是我将近二十年里生命中最熟悉而美好的味道。我虽然不是个矫情的女子,但是,天涯咫尺,无处可寄的思念,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却是我满满的心意。
我把这种思念做成了我店里的招牌早点。春棠上府,不开早市,只卖包子。
我刚洗漱完毕,就听到有人敲我房间的门,花妙阴声细气的声音飘了进来:“春棠姐,那个,书生醒了。”
那倒霉鬼醒了呀。
下得楼来,我到了后院。昨晚夜里,把他安顿在了小叶的房间,如今,房门虚掩,传来书生断断续续的低声呻吟。
我推开门,看见那书生半躺在床上。一边脸肿得通红,却是消了不少淤色。脸上仔细清洁过,衣服也换上了立冬的干净衣服。小叶身材比较纤细,这书生虽然看着孱弱,但身底子却是个高挑颀长之人,和立冬身形相近,于是就暂时穿了一套立冬的衣服。
他看着我,努力地绽放出一抹局促的微笑。如今看他未曾肿胀的半边脸,虽有不少皮伤,却看得眉型细长出挑,双目柔和,满含感恩,想来也是一表人才的男子。
“小生,小生谢谢姑娘救命之恩!”他挣扎着要下床。
我连忙止住了他:“没事,举手之劳。换谁看到你那样,都会出手相助的。”
“只怕都是袖手旁观,怕惹得一身臊而作壁上观的看客吧。”书生苦笑。
我想起那天一路围观过来的街众,确实是让人寒心。“啊,没事,人们常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不是因为都没刀吗,哈哈哈哈哈!”
“……”书生嘴角微抽,无语了。
我知道一点都不好笑。有时我不得不对自己奇特的思维与无谓的语言感觉佩服。正如现在,明明是我救人了,对方表示感谢,我却硬生生的冷了场。一时之间,四目相对,尴尬无言。
“总之,小生被姑娘和姑娘诸位朋友所救,若不是你们,小生估计难以活过昨天。姑娘恩德如山,小生没齿难忘,小生定当涌泉报答,以谢大恩!”
这迂腐的书生!我没好气道:“你难道就叫小生吗?”
“啊?不是呀。”
“那你叫什么?”
“小生名叫叶舫,乃是河东府人氏也。敢问姑娘芳姓大名?”
“我叫铁春棠。”
“原来是铁姑娘。小生失礼了……”我看他拱手作揖,又要挣扎下床。连忙一手按住他,他左脸刷红,瞠目结舌地看着我:“姑娘,圣贤有言,男女……授受不亲。”
“叶公子,你先好好休息,养好病再想报答的事。我先走了,你安心养病,有事就大喊一声王贵,他能听见。”
这叶舫就是个书呆子。满嘴“小生小生”,我平生最烦絮絮叨叨之乎者的读书人了。啊,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