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想杀我?”白少爷蓦地看向金万花,语调毫无疑惑,竟全然是肯定的意思。
“当然。”金万花杯酒咽下,点头回道。
“你跟了我大半个中原,酒该喝的、不该喝的全都入了肚,全天下都觉得你是我的朋友,但你还要杀我,为什么?”白少爷冷笑地问道。
“这个世上应该的事情很多,但真相却只有一个。别人不懂,但你我却很清楚,白少爷和金万花之间隔了一百二十七条命,即便天崩地陷却也成不了什么朋友。我们之间兵戎相见只差一个理由,跟着你,我只为找那个理由。”金万花摩挲着手中的剑,像是在劝慰着要急要出鞘的剑气再等等,等一个可以与主人共同厮杀,最后拼了性命的理由。
“说的好!”白少爷拍了拍手,银丝织成的手套在摩擦的过程中发出“刷刷”的声响,“正因为如此,我才舍不得杀你,毕竟你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第二有原则的人。”
第二有原则的人。
金万花不问也知道那个第一有原则的便是他白少爷自己。
“疾行万里引我于此,你不会只为夸我这么一句吧?”恭维的话向来都是麻痹人心的毒药,更何况是白少爷的恭维?金万花自觉受不起。
“我要给你一个杀我的理由。”白少爷伸起一根手指,看向金万花道。
本就有些浑浑噩噩的金万花突然精神起来,一边揉着盘着麻掉的腿,一边看向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白少爷平日虽狠绝,但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钉在板上的钉子,绝对不会食言。
金万花身体里已然有些冰冷的血开始慢慢升温,到最后竟逐渐沸腾。
“别跟我说你良心发现,终于不再找那么蹩脚的借口掩饰自己杀人狂的本性,想要一剑让我解决你赎罪。”金万花“腾”地坐起来,一把攥住手中的剑,眯着眼睛看向墙角。
“两点,第一,我的理由从不蹩脚;第二,这次来,你只有一半儿的可能性杀了我。”
“怎么讲?”
“明天我会遇到一个本不该死的人,若他死我活,你可以在那之后一剑解决我;若我死他活,我的尸体便交由你处置。”白少爷说这话时一点没有即将往生的紧迫,反而带着些分白菜似的轻松。
“我对尸体实在没什么兴趣,所以生平第一次,我希望你能痛痛快快地赢一次。”金万花要这杀人魔头的尸体有什么用?鞭尸吗?还是死后凌迟?金万花虽说恨这人入骨,却没什么其他变态的嗜好,杀了他便好,最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传统方法。
金万花举起酒杯,隔空与白少爷相视一笑,又对饮一杯。
在这一瞬间,金万花竟有种错觉。
一种他和白少爷成为知己的错觉。
但错觉永远都只是错觉,就如同柔情不一定能变成感情,情人不一定能成为老婆一样。金万花向来不相信一瞬间可以表达的东西,他更看重时间在岁月趟出的那道痕迹。
酒过十来巡,白少爷已经在炕头和衣而睡,发出了匀称的呼吸。但金万花却没有丝毫睡意,他在想明天的决斗。
若没猜错,白少爷将要与在镇子口被冻成冰的段斩白一试身手,赌上的是性命。江湖纷争都躲不开“仇”这个字,有时候为了利益、为了荣誉,毫不相干的两个人都会平添些仇恨。但这白少爷和段斩白又有什么仇?
二人皆为现如今江湖新拔起之标杆,一正一邪,在两条路上狂奔不止。能让如此有原则的二人走到这一步,那仇怨必定是不共戴天的。
明天必然是场惊天地的战斗,一个能用针操纵鬼神,温然间伤人于无形;一个能用刀劈天遁地,收放人命于鼓掌之间。
金万花突然有些看淡自己该如何收了白少爷的命,他现如今更关注这场决斗本身。
那竟比手刃白少爷更让人兴奋。
没有女人,但这一晚却是金万花这些年来难得一见的好觉。睁眼睛他便看到有个人站在炕沿出与他四目相对。
胡一桶。
一个好赌成性的神医,虽然治病的手段天下无两,却不是个内心清静的慈心圣手。经营着汴梁最大的地下赌坊——“一家赌坊”。
对,就是一家赌坊。
要让他治病你必须得连赢他三十个手下,否则别说让他治病,便是见他一面也难。
金万花不才,虽跟他交情不深,却有过两面之缘。
第一面是在六王爷府上。当时为了给老王妃治病,六王爷特意找了江湖上最负盛名的三个恶赌鬼与其对赌,最后被吴门二郎吴殊拿下,胡一桶技不如人只得随吴殊入王府救人,而当时金万花恰巧负责那天前前后后的王府安全。
第二面是在沉香楼,当时金万花因为刚被去了捕头的职务,眼瞅着白少爷却动不了手,终日以酒麻痹自己,后来甚至中了酒毒,几近垂死。沉香楼三十来号姑娘为了保住金万花的性命,在花魁红螺的带领下去了“一家赌坊”,也不知道这些小姑娘摇色子的技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他们居然请动了胡一桶为自己治病。
“我欠了你三十多条命,以后要死的时候记得通知我。”当时金万花醒过来的时候,胡一桶冷笑地摸了摸他眼角的伤疤,语气不善地陈述着这一件事实。
但自那以后,金万花却再也没有性命堪忧的时候。这可愁坏了向来不喜欠人人情的胡一桶,一直以来神秘非常的赌坊老板居然成了金万花的跟屁虫,每天遇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
“你怎么还没死!”
最近听说一家赌坊出了两起命案,金万花这才摆脱了胡一桶这个背后灵,可谁成想,在远隔万里之外的金国腹地,他居然又碰到了这张脸,怎能不让人觉得晦气?
“嗨,你怎么又来催命了!”金万花揉着脑袋起了身,胡一桶也没管这人如何烦自己,特不要脸地靠在炕头,喝起了桌子上昨晚剩的酒。
“虽然我还惦记着欠你的三十八条命,但这一次我可不是为了这个。”胡一桶往自己嘴里扔了颗花生米接着道:“我来是为了追凶。”
“哦?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赌鬼大夫能追什么凶?别是跑了这么远,只为了给我讲个笑话吧?”金万花朝着胡一桶轻哧一声,言语里除了点笑意,还带着不屑。
别看胡一桶是黄河大侠胡满江的唯一传人,可这人却丝毫没有一点武功。平日里江湖上的打打杀杀他一般都不会搀和进去,若实在碰到有些不长眼的,一家赌坊的暗卫也能悉数帮其解决掉。平日里胡一桶跟金万花插科打诨,他嘲笑他江湖草莽,他嘲笑他白面书生,却也都有那么点道理。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干什么事情之前先拔剑。我追凶,用的是智慧!”胡一桶仍旧摇头晃脑地说着自己的歪门邪说。金万花在那捉摸着,就这么不着调不靠谱的小白脸怎么看也不像是有着如神医术传说之人啊?他该不会是走了六灵通的后门,硬用钱财拼出来的江湖名声吧?
“一家赌坊三天两起命案,死了七个人,瞅那伤口与剑锋走势,各个都是柳雨凄风剑下的亡魂。明明白白是江南剑客的手法,你非得到大雪荒天之地追凶,胡一桶啊胡一桶,你可真聪明啊。”言语间,金万花的讽刺之意简直溢于言表。
“谁说江南剑客就不能到苦寒之地?白少爷都能坐在这炕上喝酒,其他人自然也不是没可能。”胡一桶挑着嘴角,看向金万花,对方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周遭没了白少爷的踪影。
“你见到他了?”
“没见到,不过却都听到了。白少爷与段斩白雪龙山一战早已在江湖上被炒得沸沸扬扬,我作为汴梁数一数二的赌坊老板,也做着包打听的兼职,怎能不凑这个热闹,顺便……再追个凶。”胡一桶咬着花生米的嘎嘣声让金万花这才渐渐找回些思绪。
整个江湖都知道了?那这太平镇就更不会太平了。
到底是谁放出的消息?
白少爷,他那么骄傲的人,不像是会这么做。段斩白,那人更是低调得让人心痛。自己?难道是梦游说漏了嘴?怎么可能!
正待金万花思索之际,已经被冰霜满挂的窗户口突然闪出一道影子。金万花赶紧抓起剑跳下炕一边往下冲,一边喊了一句:
“谁?!”
外面的人并没有因为屋里的话有任何停顿,金万花对胡一桶说收拾一下隔壁的尸体,便赶紧迎着风雪跟了出去。
风太大,扬起的雪直遮住了人的视线。金万花眯着眼睛,却只能模棱两可地估摸出那人的身形。不太高,也不太矮。衣着藏蓝,身材偏瘦削,拿着一把剑拖地而行,顺着雪地,金万花竟看到一路延伸过去惊人的血痕。
他受伤了?此时的雪地除了剑痕、血痕,却没发现对方一个脚印。金万花便隐然辨出此人轻功必定卓然,即便身负重伤却也也没让对方的能力削减几分。喝了一晚上的酒,被大风这么一刮,金万花一直浑浑噩噩的头脑霎时清醒。
白少爷与段斩白在这太平站掀起一阵血雨腥风,纷杂其中的江湖人士也都跟着粉墨登场。林子里突然出现许多鸟,有趣的却没几个。胡一桶可占一个位子,金万花觉得这蓝衣剑客姑且也可再算一个。
金万花的轻功不错,至少他那个向来苛刻的师父也曾经夸赞过他两句。可今儿,在这个风雪连天之地,他居然在追了三四里之后,跟丢了那人。
金万花站在一棵白桦树下,双眼茫然地扫望四野,明明前一秒钟对方还是自己视线里的一个蓝点,下一秒钟,居然就这么完全消失了。
有意思。
这个蓝衣人有趣,发生的这件离奇似乎更有趣。他笑了,在一片白雪皑皑间,显得那么痴傻突兀。
金万花冻得手脚僵硬,感觉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可他的脑子却仍旧不停地猜测这蓝衣人的身份。南宗、北派、西域、海外,金万花把自己能寻思出的各路人马全都过滤了一遍,他可以是很多人,却也可能一个都不是。神秘的出现,神秘的消失,只有那身藏蓝与拖地的血痕久久在金万花的脑海里挥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