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过漫天风刃,高宠在山道上迈出了十一级台阶。
他开始觉得有些不对了,周围的景象恍恍惚惚,犹如梦幻。皮皮不知去了哪儿,这天地广阔,神识展开几乎无边无界,却唯独只有自己一个人。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他这会儿体会到陈子昂的心情了,一种幽暗的情绪压抑地他只想放声大哭起来。
忽然,远处的浓雾似是被一只大手拨开了个口子,台阶尽头处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袅袅婷婷的走了过来。高宠吃了一惊,那女孩却不是妹妹是谁?
“小慧!危险!你呆着别动,我马上来救你!”
然而小慧似乎听不到他的话,一抬头看见了哥哥,咯咯笑着跑过来。短短的二十多级台阶犹如天涯海角般遥远,小慧怎么也跑不近一步。高宠大急,刚一抬脚,却见两旁的浓雾合拢了,形成一个漩涡把小慧吞了进去。女孩挣扎着,瞪着惊恐的眼睛,慢慢陷入漩涡不见……
“啊……”
高宠睚眦具裂,一声狂喝!
怒喝声中云雾一分,却走出一个中年汉子,粗手粗脚,一身粗布的衣裳,头顶有些微谢,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雕刻着岁月的风霜。
“孩子,快过来,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爸?”
高宠脑子浆糊了,这是幻境么?可什么样的幻境,能让自己有这种血脉相连的感觉?
……
“不对,不能让幻境干扰到自己的心境!”
高宠将手中横刀挽了个花,缓缓向前踏出一步。
这幻境好厉害!根本无迹可寻,更别提破法了。
既然无法可破,那就视之不见吧,只管一步步走过去,倒要看看能如何!
眼前的光影再次变幻,父亲的身形隐去,现出了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女子。只见她穿着一件紧身牛仔裤,上身是鹅黄色的亚麻开衫,腰肢细的几乎一把就能握住,而该骄傲的胸前却一点都不谦虚。一双美目顾盼之间似有秋水流动,脸型有些像电影明星林志玲。
高宠心里一跳,脸腾地红了起来。不仅仅是因为眼前这女人的美貌,而是因为——她正是自己在平江大学的辅导员老师张君瑜。
都说大叔爱萝莉,少年爱御姐,此话一点不假。十八九岁的少年正是对女性好感大增的时候,高宠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是这样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知性御姐。
想起新生入学那天,他交完了学杂费,身上只剩下二百多块钱。正是张老师帮着他申请助学贷款,又联系勤工俭学单位……这份感激藏在心里逐渐发酵,最终很自然地形成了爱慕。不过,这分爱慕却只能隐藏在心底。
后来在企鹅网的帮助下,他提前还完了助学贷款,也算是小有身家了,不过却始终没有女朋友。不仅仅是因为太宅了,还因为心底始终有着君瑜老师的影子。
“宠少,是你吗?”眼前的君瑜老师轻开贝齿,吐气如兰,朝他伸出一只手臂,“我浑身都没力气,你过来扶我一下好不好?”
“宠少”这个称呼,是同学对他的戏称。
高宠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这幻境永远都不会醒来,该多好!
这遥不可及的爱慕眼看着触手可及。
“呛啷”一声,横刀落地,他终究还是无法抵御这无处不在的精神侵蚀,缓缓向前跨出一步。却一眼瞥见君瑜老师眼神里若隐若现的一丝焦虑。
莫名的心口一疼……
“赵客蔓胡英,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将炙啖朱亥,持壶劝侯嬴……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高宠忽然放声高唱了起来,唱的却不是软语侬腔靡靡之音,是一首豪气干云的《侠客行》!
在这呓哦吟诵声中,高宠伸手一招,地上的横刀嗖地跳了起来,被他劈手握住。持刀在手,一股肃杀之气如同龙卷浩荡,前方的浓雾一荡,幻境消失。
“哼!好狂妄的小子!”一声闷哼突地响起,高宠心头狂震,犹如被一柄大锤击中,身形晃了一晃,最终还是坚持立定。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白首太玄经!”那个声音飘飘渺渺,似带着无限的惆怅,忽而又怒道:“朱亥、侯嬴,市井屠狗之辈,岂能参悟太玄经的玄妙!”
这阙五言本是后世李青莲的千古绝唱,情急之下高宠随口道出,却顾不得著作权了。诗中的朱亥、侯嬴,都是战国时期的侠客;而《太玄经》则是西汉大儒杨雄的苦心之作。
杨雄字子云,于玄学、儒学皆有通天的造诣,实是两汉第一大儒!却遗憾晚年德行有亏,接受王莽的征辟,出任了新朝的官职,一直为后世所诟病。“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一句,显然对杨雄颇有嘲讽。
高宠此刻心下震撼可想而知。这洞天法阵内竟然还有人!这可是皮皮之前没有提到过的。
这声音空洞飘渺,也不知来自何方。高宠朝着虚空一抱拳,道:“前辈容秉,小子误入仙家洞天,实在没有冒犯之意。”
“我一垂死之人,冒不冒犯也都罢了。你能进入这洞天神器,也是你的缘法。我倒有些好奇,你方才还是面露春色眼带桃花,不知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竟然能够脱口而出如此雄壮瑰奇的一首五言古风!此诗一出,天下无诗了!
小子能做出此诗,我不及也!江湖游侠儿中竟也能出了你这等异类。老夫一生精研经学,以儒入道,自诩当世无出其右。你能作出这首古风,便有资格得我传承之力。不过,你倒要说说,杨太玄如何就不及那市井屠狗之辈了?!”
这个声音的主人好像对杨雄很是推崇,一直纠结于此。
高宠心下暗自震惊。原来,方才的幻境,只是自身内心深处的欲念折射,包括这洞天主人也无法窥知,只能从自己的神色举止猜测一二。而这洞天之主自称以儒家入道,当世文学第一,此刻却已经是垂死之人。此人是谁?
蔡邕?郑玄?这两人确实是儒门奇才。蔡邕偏重文章,郑玄偏重经学,都是流芳百世的大儒。不过,敢自称举世无双,却也有些过了。而且,这两人目前的年岁,正是春秋鼎盛,怎么会是垂死之身?
至于那位“天下一石,独占八斗”的曹子建,现在还没有出生吧?
高宠忽然心中灵光一现,暗道:“莫不是他?”
此人在三国演义中也有提及。郑玄曾经在大儒马融门下听讲。马融生性疏狂,讲学的时候,身旁常有三五十个美姬翩翩起舞。后世那位“千古第一风流”的谢安,其行止颇有些模仿此翁。而且,马融对太玄经颇有精研,对杨雄很是推崇。如果是这位大牛,一切就对上了。
不过,听此翁言下之意,对江湖游侠儿颇为不屑啊!高宠也很是无辜,自己信口吟诵了一首《侠客行》,竟然被认为是江湖侠客的传承。如果刚才吟诵的是《将军令》,岂不是要被当成兵家传人?不过,将军令虽妙,又怎及得上侠客行的雄奇伟岸!恐怕还未能入得这位儒门圣者的法眼。
若论学识精深,高宠拍马也赶不上此翁,更不要提道法玄奇了。以力破之?想都不要想,门和窗户都没有!更何况,机缘巧合之下误入别人家里,还情有可原;见财起意要武力驱逐原主人,那又与强盗蟊贼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毕竟多了将近两千年的见识,插科打诨胡搅蛮缠的功夫当世无人可及。当下略一思索,开口道:
“前辈,小子敢问一句,何为侠?”
“韩非子早有定论,何必多言?侠者,以武犯禁,市井之蠹也。”
“高祖皇帝不过是淮泗一亭长,樊哙不过一狗屠。汉初四杰,除留侯以外,哪个又不是市井之徒?市井之内亦有真英雄,前辈何必对市井之辈怀有怨念。”高宠不住的摇着头,侃侃而谈,浑然不觉身处险地:
“前辈所言以武犯禁、聚众任侠者,不过侠之小也;
侠之大者,当为国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