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后，采薇回到了课堂上。
她的体质还是很虚弱，但气色已经好多了。自从礼仪小姐送来那篮水果后，她的身体就恢复得特别快。同寝室的姐妹们经常为此拿她打趣，并把这些都归功于那个法国留学生身上。采薇不置可否，她向来不去辩解这些无聊的事情。秦如晋一如平日上着他的课，采薇知道他在悄悄观察她，但却没有急着找她。直到她的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们才在菩提树下，又一次见了面。
这次见面的气氛有些沉闷。秦如晋一反平日“来了就说”的习惯，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吸烟。采薇悄悄地打量他，他似乎在想着什么，似乎陷入某种情绪里，他的眼神深邃黝黑而深不可测。他瘦了，明显的瘦了，而且脸上挂着深深的疲惫和萧索。从他的眉梢眼底，她看到了几许抑郁，和几许烦忧，他，是心事重重的。哦，这一段日子，他一定很不好过，难道……
“秦老师，”采薇忍不住问道，“您和校长之间的问题，解决了吗？”
秦如晋一愣，似乎刚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他望了望采薇，目光里有一份无言的感动。“没事了，”他说，“哪能说撤职就撤职呢？一旦撤了我的职，中文系的老师和学生也不答应。校长第二天就找我谈了话，承认自己太冲动了。我又帮助其他系联系了几个项目，这事就算解决了。”
采薇长出了一口气。可是她知道，多多少少，这件事会留下一些隐患。
“小薇，”秦如晋轻轻地问，“那一天，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生病了？”
“我觉得，还是鱼和熊掌的老问题，”采薇低语着，“我认为，身体上的病痛是容易康复的，而心灵上的病痛，如果不及时治疗，是最难康复的。”
“鱼和熊掌？”秦如晋轻叹着，“你曾经说过，人生有时候必须要进行取舍，而我发现，在我们之间，你的取舍，从来都是只考虑到我，从不考虑自己。”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在你的心中，我永远都是熊掌！”秦如晋低吼着把采薇的话补充完整，“而我呢？”他的眼中忽然充满了某种苦恼的，自责的情绪，声音竟微微有些发颤，“小薇，你生病的这几天，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每天晚上，我都会来到这棵菩提树下，一坐就是两三个钟头。回想起咱们从相识到交往的一幕幕，我突然发现，”他的声音更加沉痛，“小薇，我太自私，我居然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你对我的关心和帮助，而从未想过，自己应该对你做些什么！”
“可是我不需要回报！”采薇正色望着他，“秦老师，如果您回报我什么，那是对我们之间感情的亵渎。真正的友情从来不奢望回报！”
“可是真正的友情决不是单方面无休止的给予，而是互相的关心与帮助！”秦如晋的声音依然低沉而暗哑，“可我，又给予了你什么？”
采薇眨动着睫毛，张大了眼睛，眼里是一片温柔与宁静。“秦老师，别太苛求自己，”她说着，声音像秋虫的轻唱，像夜风的低吟，“其实，您给了我很多很多。您让我认识了社会，让我了解了在社会中，存在着无数让我们这些在象牙塔中苦读的大学生们想也想不到的困难，还让我知道了有一种人，面对这些困难，是怎样毫无畏惧地扛起它，是怎样用高超的智慧解决它，是怎样一往无前地战胜它，坚忍不拔地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小薇，”秦如晋的声音更粗更哑，“别把我说得那么好，我会无地自容的。”
“我把您说得那么好，是因为您真的那么好。我为您所做的一切，是因为您值得我那样去做！”
秦如晋又一次被震动了，这个女孩，总是让他一次又一次的震动。“小薇，你对我太好。你真让我无地自容了。事实上，我真不值得你对我这样好。我一直忽略了你，尤其是——忽略了你的情感。”
采薇忽然感到一种近乎痛楚的柔情，秦如晋的话，又唤起了她内心深处的，已经被压抑着的情怀。可是，她的心中又掠过一阵恐惧，难道，秦老师已经看出了什么？
“是的，”秦如晋继续说，“也许，我所有的过失都可以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这份‘忽略’无法原谅。事实上，当你说出‘自己是一条可怜的鱼’时，你不知道，这句话怎样像皮鞭一样抽打在我的心上，抽醒了我所有的痛悔与自责。这几天，我反复地问自己：‘秦如晋，在你一次又一次往通知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上你的名字时，有没有想到，被你约请的人，也许会有自己重要的事情；在你毫无顾忌地倾诉自己的痛苦时，有没有想到，倾听你痛诉的人，或许心中怀着更大的痛苦；在你得到了充分地发泄后扬长而去时，有没有想到，你身后抛下的人，也许也正需要你的倾听、指点和帮助！这一切一切，你想到了吗？做到了吗？你如此忽略了那样真诚而无私的帮助你的人，你还算是个人吗？’”他颓然垂下了头，咬着牙说，“人，太容易忽略已经到手的东西。”
采薇的心忽然感到一阵轻松。谢谢天！一贯精明的秦如晋，居然没有看出来！她想说：“您说的这一切，都不是我说这句话的真正原因！”可是，她没有说。与其说出这句话，还不如让秦老师按自己的思维去理解。况且，秦如晋的话，也深深地感动了她。她忍不住说：“秦老师，别太责怪自己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句话。”
“可是你说的是正确的。”秦如晋仍然陷在痛苦的自责中。
“不一定正确。”采薇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坦白地说。
“为什么？”
“因为……因为……”采薇避开了最重要的理由，“秦老师，当我们在燕湖泛舟的时候，我知道您的压力很大，您的苦恼很多，您的路很艰难。可是，我当时根本想象不到‘很大’，‘很多’，‘很艰难’究竟是一种什么概念。直到听了您一次又一次的倾诉，我才深深地体会到，您周围的环境，竟是如此的危机四伏，稍不留神就可能引火烧身；您面临的困难，竟是如此来自方方面面而又对您重重包围；您要解决的问题，竟是如此具体而棘手；您所要顶住的压力，竟足够把一个普通人压垮三四次；您走的路，竟是荆棘遍地，甚至充满了明枪暗箭。那么，相比之下，我的事情，就实在无足轻重了，我的苦恼，也的确不值一提了。秦老师，您不知道，每次我苦恼伤心的时候，想想您所面临的一切，就觉得自己的困难、烦恼实在是太渺小了，渺小到不能称其为困难和烦恼了。因此，我也就不再苦恼，不再伤心了。秦老师，其实，您一直在帮助我，帮助了我很多很多。”
秦如晋感动地握住了采薇的手：“小薇，你还是那样，一切都在为我着想，甚至在我自责的时候，还在为我开脱。我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福气，认识了你这样一个红颜知己。我只想告诉你，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最珍贵的熊掌。”
采薇红着脸低下了头，她有些羞涩，但更多的是感动：“能被您看做红颜知己，我真的很荣幸，很满足了。至于熊掌……”她苦笑了一下，“‘永远’这个词您用大了。熊掌和鱼向来是相对而言的。今天的熊掌，在明天可能就是一条鱼。”
“怎么说？”秦如晋有些困惑不解。
“比如说……咱们初次相识的那天，在我决定私自回寝室取课本时，听课对于我来说就是熊掌，而当我决定留在寝室照顾您时，听课就成了一条必须舍弃的鱼了。”
“可是，对于特别珍贵的东西，‘永远’一词是恰如其分的。”
不一定，采薇在心里说。可是，她没有再去辩解：“只要您目前认为我是熊掌，就足够了。”
“固执的小东西。”秦如晋笑了，这是今天的约会中，他第一次露出笑容，“不管你怎样说，从今天开始，我要珍视心中的熊掌。我决定，在咱们的约会中，再增加一个‘暗号’。”说到“暗号”一词，他又忍不住笑了，“这样吧，当我把名字工工整整地写在通知板上时，如果你有病或有事不能来，就在我的名字下面画上一道横线，以此来通知我。而你需要我的时候，可以在我潦草的名字下面画一道横线，我一定会‘有约必至’的。你看，这样做行吗？”
采薇也忍不住笑了，此时站在她面前的，又是那个精明的秦如晋了，只有他，才能想出这样的方法。秦如晋看着她笑起来，自己笑得更加开心。会面初期的沉闷气氛，被这愉快的笑声冲淡得一干二净，就连这落光了叶子的菩提树，都仿佛在笑声中感到了春天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