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陈玉林就接到班主任通知，他被学校开除了。
事后，陈玉林对陈玉栋说：“开除算个鸟！我正不想上学呢！在家干活还能挣工分，还能有点用处，上学顶个屁用！我敢保证黑蛋以后不敢再欺负你，他要是再敢欺负你你就给我说，我见他一回打他一回，见他十回打他十回。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他。他家有势力，不也就是把我开除嘛，他还能枪毙我还能把我吃了不成？他还能怎样？”陈玉林毕竟还是小孩子，好多事情是他无法预料的，队长的报复手段可不仅仅是开除他，只要有小鞋，肯定会先照顾他和他家的人，比如给他家的工分打点折，分粮食时缺点斤两，雨雪天气时给他家人派点任务，等等。
本来陈玉栋也在被开除之列，因给陈明海和徐淑珍频繁送信，徐淑珍帮了他，毕竟动手打人的不是他。因此，在这场劫难中，他竟然非常侥幸地蒙混过关。
从此以后，徐振华还真的变乖了，别的学生也不怎么找事了，陈玉栋的学校生活终于平静了一阵子。但平静背后却隐藏着更大的灾难，徐振华和那些惯于欺负他的同学们都憋了一肚子气，尤其是徐振华一肚子窝囊气无处发泄，天天瞪大眼睛找陈玉栋的错处。无奈陈玉栋每天都溜边窝角，大气不敢出，话也不敢多说一句。他们急得心躁手痒，时刻等待机会收拾陈玉栋。
没承想，这样的机会还真的来了。
上午第一节是语文课，徐淑珍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课本上课，而是在黑板上抄录了一首毛主席的词《念奴娇？鸟儿问答》，并说这就是今天的学习内容。学习方法是老师领读三遍，学生自己读一会儿，要求中午放学时会背，谁先会背谁先回家，不会背就留下来，中午不能回家吃饭。
§§§第12节
徐振华和几个不爱学习的学生最怕这一招，每当老师提出这样要求时，他们总是想办法搅局，把那十八般武艺全部用上，或装病，或怪声怪气，或死乞白赖。总之，没有一次能顺利过关。可这一次他们却顺利地过了关，搅局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陈玉栋。
这首词的内容是：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
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
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
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
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
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
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
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这群小学生们根本无法理解这首词的含意，连老师徐淑珍也是似懂非懂的，她自己也搞不明白词牌、平仄韵律、写作背景之类，她和学生们一样对词里的一句话大为不解：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在他们心目中，毛主席是至高无上的，他老人家怎么也说“放屁”这样的粗话呢？但这话既然出自他老人家的词中，常人不好意思说出口，毛主席就说得，也许这里是另有所指吧！
但放屁毕竟是一件足以让人发笑的事情，它能让人产生很多有关放屁的联想。学生们开始搜索记忆中的放屁，他们都想哈哈大笑一场，但谁敢笑呢？他们都紧紧地憋着，小脸都憋红了。
陈玉栋也一样，他心里偷偷地笑个不停。为了防止笑出声来，他狠狠地咬着嘴唇。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小腹内一阵轻微绞痛，咕咕噜噜运动起来。坏了！还真的要放屁！他赶紧控制，试图用力憋回去。可是已经来不及，正当老师读到“不许放屁”时，大约是条件反射的作用，他的屁咚的一声就出来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紧接着就是一通排山倒海式的大响屁。老师惊呆了！全班学生也惊呆了！几秒钟后，所有人都回过味来，所有人都大笑起来！教室里的笑声如同波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有人笑趴在桌子上，有人歪倒在同学身上，有人笑得流出了眼泪，有人直喊：“笑死了！笑得肚子痛！”有几个女生笑得岔了气。老师的脸都憋红了，她捂着嘴跑到教室外，任凭学生们无休止地笑着。
所有人都大笑不已时，陈玉栋却吓得浑身冰凉。这一通屁放的太不是时候了，这比批斗会更让他难堪。他后悔早饭时不该吃那么多蒸红薯，更不该吃那么快，尤其不该喝那碗稀粥。粥是用红薯面做的，里面放了很多黄豆和红薯疙瘩。平时早饭是没有下饭菜的，偏偏这几天家里还剩下几个萝卜，母亲怕萝卜变糠就凉拌了小半盆生萝卜丝，陈玉栋贪嘴多吃了一些。谁知这些食物入胃后，很不安分，再加上“不须放屁”的刺激，终于酿成如此不堪的局面。
全班第一节课被淹没在笑声的汪洋大海中，第二节课时已经传遍全校，整个小学部和初中部都在笑。整整一个上午，全校无法正常上课，都在笑。中午放学后，一顿饭功夫，全村都知道了这个意外事故，有议论的，有笑的，有担心不安的。陈玉栋立即成了村里的新闻人物，他放的屁成了人们谈论的热点话题。
生产队长徐宽堂的心思开始活动起来，春节放炮事件，黑蛋被打事件，放屁事件，件件都发生在陈玉栋身上，这决不是偶然的。于是他找到村支书陈万运商议：“依我看，这个大头可是人小鬼大呀！前面的事可以不提，但就这乱放屁的事，现在都传开了，这万一传到上面耳朵里，我们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呀！”
陈万运也正为此事转心思：“你有什么想法？咱俩商量一下？”
徐宽堂说：“看来这事是瞒不住了，是他自己做出来的，他家这次可不能怪咱们不仁义了。”
陈万运就着昏暗的油灯，在一角旧报纸上放了一些揉碎的烟叶，卷了一支烟，凑着灯火点着后，狠狠地抽了两口，阴沉着脸说：“我说也是，这次可不是咱们不仁义！上次批斗会被那老不死的搅得不零不落，弄得咱弟兄们下不了台，这次再整他，看他还有什么屁放！”
徐宽堂说：“我看呀，这次咱们弄个保险的。整他前，你到公社去一趟，估计这事公社也知道了，如果有公社撑腰，借他们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再胡说八道。”
陈万运说：“好！就是这主意！我明天就去。”
第二天，陈万运就颠颠地到了曾家坝公社。公社书记是刚刚被提上来的原曾家坝大队支书黎跃龙。黎跃龙的办公室是一间新建的平房，青砖白石灰墙壁，地面是被砸得瓷明的土地皮，这是曾家坝灾后最高级的房屋。屋里有一张三斗桌，桌子上放着一堆报纸，一摞文件，一个黑色摇把电话；桌子上方吊着一个电灯泡，灯泡上有一个用牛皮纸做成的锥形灯罩；两面靠墙壁的地方摆了两个长条木椅，以供开会和接待时使用。
黎跃龙听了陈万运的汇报后，有些不耐烦，说：“你们陈家湾没有遭遇洪水，哪里知道受灾的苦处？吃穿没着落，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眼看着春荒又来了，全公社上上下下都手忙脚乱，加上曾家坝和附近村子的灾后重建工作任务重，时间紧，谁有功夫管这样事情？你们纯粹是吃饱撑的了，纯粹是扯淡嘛！如果当初你们也遭了洪水，你这当支书的，这会儿还能管这样的屁事？”
陈万运被黎跃龙的话呛得面红耳赤无言以对，但他还是不死心，说：“放屁事小，但现在闹得十里八乡都知道，万一传到县里去，怕对咱公社影响不好呀！”
§§§ 第13节
黎跃龙对陈家湾的这个支书还是有所了解的，大家表面不敢说他什么，心里其实十分厌恶这样的人。陈家湾早就有人写信检举他了。黎跃龙刚刚上任，事务繁杂，还没有来得及过问陈家湾的事。不料他今天却主动找上门来，黎跃龙有心敲敲他，希望他能有所悔悟有所收敛。于是就对他说：“我自然知道阶级斗争是大事，还用你来给我上课？可是老陈呀，这话又说回来了，一个人呀，不能鼠目寸光是不是？毛主席说，风物长宜放眼量。可不能因为一时想法把自己和子孙的路走绝呀！你不是怕县里知道这件事吗？告诉你吧，当前全县的首要任务是灾后重建，哪有闲工夫管你这事？”黎跃龙看着陈万运那张猪肝颜色的脸，心中说不出的厌恶，他停顿了一下，说：“当然，如果你有兴趣把这件事告知县里有关领导，那我姓黎的就只好奉陪了。”
陈万运赶紧说：“不敢不敢，那你说这件事怎么处理呢？”
黎跃龙皱了一下眉头，焦躁地说：“处理个屁呀！你回去吧，争取今年春天不挨饿这才是最关紧的！”说完，黎跃龙就忙乎起来，陈万运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回到陈家湾后，陈万运越想越憋屈，想来想去都是大头这小子惹的祸，不收拾他难解心头之恨呀！他和徐宽堂两人嘀嘀咕咕了一阵子，终于找到了出气办法：如果在全村开批斗会，如果陈雷生那老小子再来捣乱，那可就不好收场了。一则从公社书记的态度看，他对处理放屁的事件很是反感；二是怕传到他那里丢了小乌纱帽。倒不如在学校开一个小型批斗会，杀杀地主娃的邪气，也好出了心中这口恶气。
两人商量停当后，就找到了徐淑珍，希望她能够配合搞一个班级批斗会，意思是让陈玉栋站在讲台上，全班同学群起而攻之，主要是教训一下这个黑心地主娃。徐淑珍一听就来气，说：“亏你们想得出来！谁愿干这样缺德事谁干，我不干！”
徐宽堂气恼地说：“你是班主任你不干谁干？难道我去不成？你是不是不想当老师了？你要不想当这老师也容易！”
徐淑珍硬着脖子说：“你愿去你去！我这老师当不当都行！但让我干坏良心的事不行！哼！谁怕谁？！”
徐宽堂拿妹子没办法，只好再去找陈万运商量。最后决定，让学校校长，陈万运的胞弟陈万奎亲自主持这次班级批斗会。
这次批斗会，虽然规模小，但陈玉栋可是吃了大亏。小孩子们嘴里说不出个道道来，他们所擅长的就是动手。徐振华第一个冲上去，瓷瓷实实地给了陈玉栋一个大耳光，打得陈玉栋眼冒金星，差点站不稳。其他追随徐振华的学生们，有的用小拳头打胸部和背部，有的用扫帚把打，有往身上吐唾沫的，有往身上抹鼻涕的，有使劲撕拉衣服的。如此折磨了整整一节课，陈玉栋早已面目全非，脸蛋子被打肿，额头上的肿包像鸡蛋，棉衣被撕得露着棉花，浑身上下星星点点全是唾沫和鼻涕。
陈玉栋这副模样回家时，第一个看到的是父亲陈万同。他不知道儿子在学校被批斗，以为他又被淘气鬼们欺负，但这次太过分，实在是忍无可忍。他二话没说，扛上铁锹就要出去找人拼命。陈雷泰看势头不对，就拦住陈万同，心疼地搂着陈玉栋，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玉栋脸色苍白，说：“因为放屁的事，他们在教室里斗我。”刚说了这一句，憋了一上午的他忽然一阵气闷，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苍白，眼看要闭过气去。全家人顿时吓作一团，掐人中，掐虎口，顺心气，揉后背，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半天，只听陈玉栋“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家人才稍微松了一口气。陈万同和刘世英抱着儿子呜呜咽咽地哭着，他们的心像刀割一般疼痛难忍，全家人都在哭，谁也无法安慰谁。
病床上的玉栋奶奶眼神无力而绝望，她用尽全身气力抬了抬右手，示意陈玉栋到她床前，但伤心的一家人只顾抹眼泪，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只听她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声：“娃儿……，你……”就在这时，她的声音在变弱后逐渐消失，她举起的右手僵硬地垂在床头。陈雷泰急忙来到床前，喊道：“她杨家儿，你这是怎么啦？”
这一喊，把全家人都喊到了床前，陈雷泰喊着：“杨家儿”，陈万同和刘世英喊着：“妈！妈呀！”孩子们哭喊：“奶奶！奶奶！”但此时她已听不到亲人们的呼唤，她的双手已经撒开，四肢开始慢慢变冷变硬，她的双眼死死瞪着未知的地方，张开的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陈玉栋的奶奶就这样离开了这个让她绝望的世界。她的死并没有给陈家湾带来影响，当天下午，陈家湾人见面时只是淡淡地相互说一声：“大头他奶奶死了。”至于为什么死，没有人再敢多说一句。祸从口出，人都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谁敢犯傻呀？
陈雷泰却显得很冷静，他黑青着脸，一声也没哭。他用温水为爱干净的妻子象征性地洗了洗脸，又用他那长满了老茧的手握着妻子冰凉的手，暖了很久。太阳将要落山时，他对儿媳刘世英说：“鸡蛋罐里还有鸡蛋吧？给我煮个鸡蛋吃吧？”刘世英刚刚做好婆婆的装老衣，又听到公爹要鸡蛋吃，她不明就里，赶忙拿出两个鸡蛋，生着火。不一会儿，一碗热腾腾的清水荷包蛋就端放在陈雷泰面前。陈玉栋因挨打没去上学，弟弟妹妹都在家，他们眼巴巴地看着爷爷碗里的荷包蛋，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陈雷泰端起碗，从小玉琴开始，让他们一人吃一小口。最后只剩下小半个鸡蛋时，陈雷泰无声无息地吃了下去。吃完后，他擦了一下嘴，看了看身高呈阶梯状分布的陈玉栋姊妹四人，摸了摸每个人的小脸，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夕照中，陈雷泰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陈雷泰出门后大约一袋烟的时间，陈家湾如死水微澜，一个让人惊恐的消息像雾一样弥漫在村子的每个角落：老地主陈雷泰上吊死了。他把自己吊死在村头的那棵大楝树上。几个月前，陈玉栋曾偷偷爬上这棵树看舟河四周的水，那时的他怎么也没想到爷爷会选择这棵树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一天之内，老地主陈雷泰和地主婆杨家儿相继走了，走得很远，很远。而他们的走，导火线居然是因为陈玉栋那一个不该放的屁。这件事对陈玉栋的打击像闷雷轰顶，他做梦都不会想到，他的一个屁竟然夺走了两个人的生命，而这两个人正是给了他太多的温存，太多慈爱，太多呵护的人。他心中那些温和的、暖暖的情感，像春日里软软的阳光一样因他们的存在才存在。而现在，这一切都被风吹散，吹得他浑身冰凉。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涨满了气的气球，随时都会爆炸。他真想让自己爆炸，想让自己碎成一片一片的，用每一片的疼痛安慰爷爷奶奶的在天之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