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张红霞因金智昊的离去悲痛欲绝时,黎珩正在面对的却是即将到来的生命终点。经医院鉴定,她长达一年多的出血不是月经不调,而是不规则的出血,是宫颈癌的征兆。因检查治疗不及时,一年多的延误,癌变已经到了晚期。按医生的说法,已经不能进行手术,只能保守治疗。她去检查和看结果时,没有人陪伴,医生不忍心告知她生命终点的期限,但她从医生说话的表情和语气中,已经看懂了一切。
那一刻,她的心全灰了,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心灰意冷。对生的留恋和对死亡的恐惧折磨着她,她不知道自己对医生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回家的。
偌大的家中只有她一人,她斜躺在沙发上,泪如泉涌,心乱不堪。就在这时,张红霞打来了电话,可是在电话接通的时候,张红霞却失声痛哭起来:“黎珩,我,我,”说着,又哭了起来。
黎珩听到哭声大吃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擦去眼泪,声音哽咽而虚弱,说:“怎么了小霞?先不要哭,告诉我好吗?”
悲痛中的张红霞没有听出黎珩声音的异常,抽抽泣泣地说:“他,金智昊,他,他……”
黎珩着急地问:“金智昊怎么了?该不会是闹别扭了吧?”
张红霞哭着说:“他,他,我,我,我告诉你你可别难过啊。”
黎珩说:“快说吧,我不难过。”
张红霞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哇”地一声,哭道:“他,他,他走了,永远走了。”
黎珩一听,吓得浑身颤抖,声音都变了,说:“这,这怎么可能?他那么年轻,那么有活力,怎么可能?”
张红霞还在哭,说:“这,这是真的,他真的去了,真的。我没有参加遗体告别,没有去看他最后一眼。我去了他的墓地,在他的墓碑前陪了他一夜,我真想和他一起去,真的。活着比死去更痛苦,真的,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痛苦能超过这种痛苦?我不知道,不知道……”她呜呜地哭着。
电话这边的黎珩心中百味难辨,一个月后,或两个月后,她也将给亲人们带来这样的痛苦吗?想到这里,她心中疼痛起来,脑海里忽然出现一个念头,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念头:活着的时候,要尽最大努力做一些事情,减轻活着人的痛苦。
她流着眼泪对张红霞说:“别再忍着了,你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她听着电话里的哭声,一边努力平抑纷乱如麻的心绪,一边想办法劝慰她。在张红霞的哭声逐渐变小时,她说:“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这话说起来容易,可一旦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却是这样的难以接受。但无论遇到什么,生活总是要继续的。我真想去看看你,可是我却不能去。要不这样吧,你回来住几天,我陪你河边走走?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好说说话?”
张红霞犹豫了一下说:“你说的对,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可是,我的工作刚刚进入状态,我不能丢下这里的工作。这份工作是他帮我找的,他一定希望我能做得更好,这是我可以给他的惟一的安慰。我不能辜负他。”说着,又哭了起来。
黎珩说:“不能回来也不要勉强,但你要调整情绪呀,不能太悲痛,把对他的感情和怀念埋在心底吧。我相信,在你经过了这场灾难后,上帝会祝福你的,说不定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份幸福安逸的生活在等着你呢。”
张红霞说:“如果我的幸福安逸的生活是冥冥之中用他的生命换来的,我宁愿不要这种生活。都说上帝是仁慈的,可有时却是这么残忍。他刚刚完成了一件大善举,成立了宝宝贝贝慈善基金会,上帝为什么不祝福他反而让他这么匆忙而去呢?”
黎珩说:“上帝安排的事情,我们人类是猜不透的。在上帝面前,在生与死面前,很多时候,我们能够做的只有顺从、顺服。”
张红霞哭着说:“小时候,我们做梦都不会想到今后的生活会是现在的样子。我的前半生一路颠簸磕碰,但愿后半生能如你所说,不敢奢望幸福,能安安静静就好。”
黎珩说:“你能这样想,能听到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一些了。我相信你的心理素质,不会做傻事的。很多时候,我们想到死的时候,感到的是伤感,可一旦真的让我们面对死亡时,却顾不上伤感了,更多的则是留恋。”
张红霞说:“也许吧。你近来身体怎样?好了吗?”
黎珩说:“我的身体?还好,没什么事。你就放心吧,别为我担心,我会过好每一天的。”
张红霞说:“我们都要努力过好每一天。”
黎珩说:“要治疗心中的痛,时间是良药。只愿你的心情快快好起来,我等着你好起来的那一天,我会尽最大努力等到这一天的。”
张红霞说:“你说什么呢?等待也需要尽最大努力呀?”
黎珩故作轻松,说:“我也就是顺口这么一说。你别太难过了,心情不好时就给我打电话,好吧?”
张红霞说:“放心吧,我会给你电话的。你们近来怎样?”
黎珩知道她问的是陈玉栋和她,心中顿时感到无限凄凉,说:“在此之前,每天都有短信问候。你也放心吧,我会调整好心态的。”
张红霞听出她不想说这个话题,就说:“你也要多保重。我们改天再说吧,说你好吧?你好!多保重!”
黎珩说:“好吧,你好!多保重!”
张红霞的电话稳定了黎珩的情绪。悲痛和伤感像储存在心中的洪水,眼睁睁看着洪水水位节节攀升的过程是最痛苦、最恐惧的过程。一旦水位线漫过堤岸,泛滥而来时,到了某种极限时,仿佛一切都回归到了零,情绪归于平静,内心归于安静。想到这里躺在沙发上的黎珩忽然间没有了眼泪,童年时的点点滴滴像那条小河一样,从遥远的地方流进心中。她想到了很多,在这一刻,仿佛所有记忆都像灰烬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只有一种记忆不会化为灰烬,那就是和火有关的记忆,她梳理着那些记忆,仿佛梳理着和生命有关的星星点点。
§§§ 第2节
比如高粱,当它们是一颗籽粒,还在土壤中等待的时候,它们并不知道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会有什么样的命运降临在它们身上。它们像虔诚的宗教信徒一样,期望在神灵的帮助下,使自己能够在神所确定的日子破土而出。它们为此而付出、而祈祷。然而,当它们发现所有的愿望在春天里如愿以偿时,它们的失望随之而来。它们破土而出的小嫩芽,只和春天有关,似乎和神没有太多的关联。所有关于命运的未知由此开始。它们在懵懂中宿命地存在。比如,那场风,来的时候,没有提示,没有谁因为它们的存在或某种原因而预先关照它们,它们的很多伙伴夭折而亡。再比如,那场雨,好像很偶然地落下,却让一些同伴的命运走向必然的终结。没有人能够说清楚这是幸还是不幸,也没有人能够判定存活下来的那些生命是幸还是不幸。
劫后余生的高粱们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暗示,它们把自己的形状变成火炬,把外观变成火苗,把颜色变成火红。或者,它们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命运的某些暗中操作;或者,它们以为,这样就可以使自己以最美好的姿态存在于记忆中。但是,它们错了。火红的籽粒被归入仓廪后,火红的躯干又被人类操纵。这些由深红而残红而垂死挣扎的红,被人类重新排列组合,十个一簇,八个一团,用麻绳捆绑起来,成了锅和碗重见天日的工具。它们变成了刷子。
再没有什么命运能够比刷子更为不幸。它们的存在,仅仅和残羹冷饭相关。锅和碗变得清洁,它们的生命在一天天缩短。它们不曾思考这种清洁对自己的价值,它们只是在一天一天的重复劳动中,让生命萎缩成另一种形状,像一只瘦拳头。
儿时的伙伴们并不了解这些冥冥中的偶然和必然。他们把那些黑褐色的、用得不能再用的刷子收藏起来,放在房屋土墙的某一个缝隙中,或者存放在不是室内但是不至于被风吹雨淋的角落,让这些已经枯竭的生命等待着一个不平凡的时刻——元宵节。
20世纪70年代,整整十年间,农村的孩子无法在元宵节的晚上体会燃放焰火的快乐。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人们用有限的钱购买了比焰火更为实用的东西。然而,孩子们一年的乐趣都集中在了这一天。他们拿出那些珍藏的、那些曾经的高粱穗、那些已经萎缩为一团的刷子,用一根事先准备好的麻绳捆绑结实,用右手或左手抓住麻绳的另一端,蘸上只有这一天才能够破例奢侈一次、超计划用一次的煤油,用火柴点燃,挥动胳膊,抡圆转开。顿时,一个个圆形、椭圆形的火圈在空地上竞相游动。更有勇敢的孩子,改变火圈的形状,有8字形的,有双环形的。元宵节的夜晚,在无比精彩的火圈中,笑语声喧。这天晚上,也有烧破衣服的,也有烧毁麦秸垛的,也有皮肤小面积烫伤的。但是,这些,都不属于安全事故,这些,只是人们快乐之余的小插曲。人们在笑谈中缝补衣服,好在那时身穿几经缝补的衣服属于常事。然后,人们在快乐的回忆中等待着烧伤痊愈,并有足够的时间忘却烧伤的痛苦。
平凡如尘土的高粱们,怎么能够想到它们的生命会以如此绚丽的姿态、如此美丽的图案、如此亮丽的瞬间完成这最后的、华丽之极的舞蹈?
童年的很多喜好暗示着不可预测的东西。这种元宵节的游戏一直是黎珩的钟爱。她像小伙伴们一样把一个个高粱穗的末日收集起来,把一年的愿望都集中在元宵节之夜。那时的她无法估算这些奔跑的、跳跃的火焰给她带来的兴奋指数,她只知道它们会在有限的时间内迅速化为虚无,这种虚无来自那些燃烧着的、不停歇地旋转。那最后的一转,连同一起燃烧的麻绳,飞进黑暗中。无需找寻,无需叹息。这种虚无是有形有致的虚无,但却虚无得让人无从获得灰烬,虚无得让人找不到曾经的痕迹,留下的只有梦一样的情景。
和火有关的、像火一样燃烧在记忆中的,还有鞭炮。像所有孩子一样,她喜欢在鞭炮耀眼的瞬间光亮里,获得乐趣。这种乐趣于她,一直像迷宫一样。当她走近它的时候,常常会迷失自己。她把父母给的少而又少的零用钱用于交换鞭炮,或零散的、或一小鞭,都使她快乐无比。童年的喜乐因一声巨响后的火光而产生、而消失。她把零散的鞭炮放在土墙里点燃,发出闷嗡嗡的声响,她因抑制了声响而快乐;她在散炮的上面扣上青瓷大碗,一声巨响后,不幸的碗呈直线状蹿向空中继而落地变成碎片。鞭炮的声响、瓷碗消逝前的清脆声音,和鞭炮的光亮一样,让她的听觉和视觉因前所未有的冲击而满足。这些,都是她欢呼雀跃的理由。这种欢呼来自内心,来自她对声音和火焰的控制,它们因了她的操纵而与众不同。
然而,这种自娱自乐的方式所造成的浪费,让父母无法忍受。父母用卡断零用钱等方式,对她严加看管。但是,父母的一切努力都苍白无力。她偷偷拿走家里的物品,比如火柴、食盐、废铜烂铁等,到制作鞭炮的作坊进行交换,这种起始于人类初始阶段的物物交换反而增加了她燃放鞭炮的乐趣。孩子们的世界是一个无法读懂的世界,他们对鞭炮的痴迷一定是有原因的,这种痴迷,不是来自鞭炮本身,而是来自那声巨响后瞬间即逝、昙花一现的火焰。
每到冬天,能够取暖的只有火。儿时的冬天特别狰狞。地上的冰雪终日不化,池塘里的覆冰可以行走,房檐下的冰挂悬挂在冬季的很多日子里。没有煤火,没有暖炕,更没有暖气,孩子们的脸蛋子和小嫩手冻成了胡萝卜的颜色。在没有电视、电影甚至广播的夜晚,最享受的事就是围坐在火堆旁,让所有冰冻的皮肤和火苗近距离接触,听大人们讲一些老掉牙的、听了无数遍的故事。有时,黎珩会和哥哥一起说一些毫无边际、毫无根据的豪言壮语以博大人们一笑。
§§§ 第3节
有火的地方就会有烟,形状散淡的烟让眼泪在眼睛中无处躲藏。揉揉流泪的眼睛、拨拨火堆、添几根柴薪、伏身歪头吹吹将熄的火,还有柴薪燃尽时那些发红的灰炭,所有这些,在黎珩的心里和眼里,都是快乐的元素。她从来没有担心过,将来的某一天,这些快乐会被连根拔起,它们的消失会像时间的消逝一样,无声无息,一去无返。
有一些食物,因了火而被记忆收存。小麦成熟前,麦穗还是油绿色的时候,趁着去麦地拔草的时机,偷偷掐掉麦穗,那些麦穗从归属生产队所有变为个人所有。可见,人之初,性未必善。在当时,这种偷盗行为普遍存在于每个有行为能力的人身上。一把把麦穗在火苗上燎烧,揉去皮,放在手里吹吹,剩下烟熏火燎后亮晶晶的麦粒。放在嘴里快乐地咀嚼着,又筋道又香甜。可见,麦粒最迷人、最芳香的时刻也是因为有了火的洗浴。
常在火边玩,不能不被烫。关于火的记忆,也有一些在别人看起来惊险万状的事情。比如,那根固定在房檐上的电线,因老化遇火燃烧,碗大的火球让大人们大惊失色。为避免可能产生的火灾,黎珩在睡梦中被父母叫醒,安静地站在院子里,却没有丝毫惊恐。她清楚地看到,那团偷跑出来的火在大人们的努力下落在地上,泥土在无声无息中把火球融化,火球顿时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不曾出现或存在过。也许有一种不为人知的东西不断地向人们暗示着什么,黎珩在无意识中感受到了自己站立的土地的威力。
在古老的五行学说中,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所以,火团入地而熄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存在,它因土而获得了永生。火生土,土生金,它在一个小小的轮回中,变成了金子的颜色。火团的生命因此而重生、而延续,并在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中,留下自己的轨迹。
即使有了这样的经历,黎珩从来不觉得火是可怕的。人们常说:水火无情。在她看来,水可以是无情的,而火却总是让她迷恋。她曾经故意把手伸进火苗继而迅速抽回,也曾经把燃烧的火柴放进口中继而快速拿出,或者,看到正在地上燃烧的鞭炮继而快步接近并用威力极大的脚踩灭引火索,所有这些作为,都不会受到火的惩罚。但是,倘若把火红的灰炭放在掌心欣赏,倘若把额前的刘海放在煤油灯上试验其能否燃烧,或者,倘若想把某一处肌肤和火苗做长时间接触,这样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被火所伤。
但无数次火伤,对她来说,都不觉得可怕。可怕的是水伤,仅仅有一次被水呛着的经历,就注定了黎珩此生对水的莫名恐惧。在那个池塘中,有一些浮萍,鸭子们用扁长的嘴,把浮萍吞进肚腹。有一些藕荷,荷叶的茎上有很多钝刺,戏水的孩子们不怕这些,他们游进深水区,摘来荷叶当帽子。她不要这些荷叶,她的目标是那枝荷花。狗刨式的泳姿很快耗尽了她的体力。她尝到了被水淹埋的滋味。她在水里扑腾着,扑腾的结果是,头部完全朝下的瞬间,因为来自四周均衡水力的作用,整个身体笔直倒立于水中。仅仅几秒钟的倒立,让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恐惧。等她理顺姿势,恢复了狗刨后,她的手触摸到池塘边硬硬的泥岸。此后,每次看到池塘和池塘里的水,她都会心悸不安。水火不能相容,是平常而又平凡的道理,这道理,对她而言,仅仅是因为这些关于火的美好记忆和关于水的极度惧怕。
生命和水有着密切关系,但黎珩的生命却和火如此缘深。难道这些火暗含着一些预示、一些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