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她特意出去买了干红葡萄酒和几样精致小菜,还买了一支非常浪漫的红蜡烛。这支点亮的红蜡烛可以放在一个水盘子中,蜡烛周围撒上几片飘着香气的玫瑰花瓣,暗淡的红色光线,影影绰绰的玫瑰香,晶晶亮亮的高脚杯,浓浓醇醇的葡萄酒,配上《神秘园》那如痴如醉的背景音乐,温馨、温情而又浪漫。想到这里,张红霞幸福地笑了。这笑容是只有她此时才会有的,因为她整个的人、整个的心完全被幸福所包围,她深深地沉醉了。这是一种让她着迷的、无法自拔的沉醉。这时,一切浪漫元素都围绕过来,她还记起了李清照的一首小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归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此时的她正是一个沉醉不知归路的人,因为她已误入了藕花深处!
一切准备就绪后,她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漫长。她想给金智昊打个电话,但想到他在一片喧声闹语中未必能够听得到电话,也未必方便接电话,就又选择了等待。一分钟,两分钟,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可金智昊却音信全无。张红霞心中开始隐隐作痛,早上出门时,他还是那么高高兴兴的,甚至缠缠绵绵的样子,她相信晚上他一定会回来的,即使不回来,也一定会有电话来的。可是,他却像忽然蒸发了一样,这究竟是为什么?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理由解释这种反常现象。晚上十点钟,她的等待和忍耐到了某种极限,这时,她给金智昊打了电话,可电话的语音提示是已经关机!她忽然觉得昨天的他和她可以亲密到形同一人,可是今天却遥远到仿佛相隔在两个世界!当他电话关机时,他其实已经踪迹全无,而她,当无法和他电话联系时,对她来说,他其实已经不再存在!想到这里,张红霞的心如撕裂般疼痛起来。
十点半左右,她的电话忽然响起,她没有来得及看号码就接通了电话,她以为,电话一定是金智昊打来的。可是,让她失望的是,电话不是金智昊打来的,而是陈玉栋。他电话里的声音很低沉,低沉得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你好!还没有睡觉吧?”
张红霞因电话的到来激动得心里怦怦直跳,听到陈玉栋的声音,心里安静了许多,说:“还没有。你呢?怎么现在想起来打电话来?”
陈玉栋说:“现在给你打电话是有点反常,是吧?”陈玉栋说话有些吞吐,他可能想把话题绕远一点,让张红霞慢慢接受、适应他将要说的一切。
张红霞说:“是有点反常。你和他在一起吗?”
陈玉栋知道这个他就是金智昊,说:“我原本没有和他在一起,他一直和他生意上的朋友一起的。但现在,我和他在一起。”
§§§第15节
张红霞说:“你们在一起?那他,他怎么不来电话呢?”
陈玉栋声音有些哽咽,说:“他,他,我,我怎么给你说呢?人,很多时候真是说不明白,平时,我们听到别人的故事中那些生离死别、悲欢离合时,总是会感叹人生无常,其实也就是感叹而已。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几率都是一样的,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随时有可能遇到这样的事情。”
张红霞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的心不规律地乱跳,脑子和思维变得一片混乱,说:“你说什么?你是不是哭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你?到底是怎么了?我到哪里找你们?”
陈玉栋已经泣不成声,说:“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我说出来你别太难过,你要挺得住,我才能告诉你。”
张红霞战战兢兢地,不自信地说:“你,你说吧,我能挺得住。”
陈玉栋仍然不忍心说出实情,他怕张红霞承受不了,倒下一个再赔上一个,岂不是他的罪过?倒不如明天当面告诉她,万一有个意外什么的,他也能帮帮她。想到这里,他假装轻松,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这样吧,你先休息,我明天派司机过去接你,当面告诉你,怎样?”
张红霞焦急地说:“别这样呀你!你这藏头藏尾地一说,我还能睡觉吗?今晚不告诉我,到明天你再见到我时,我的头发会在一夜之间急白,我会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
陈玉栋不为所动,坚持说:“别着急,好在天还没有塌下来,你不用那么着急,晚上如果失眠,就把你能够想象的最坏结局通通想一遍吧,这样的话,无论出现什么事情你都能有思想准备。就这样说吧,明天见!”
很显然,陈玉栋是要挂电话了,张红霞心急如焚,但却无可奈何,只好跟着说:“明天见!”她无法想象明天会有什么事情等待着她,金智昊到底怎么了?病了?生意赔钱了?但好像都不是,这些还不足以能让陈玉栋流泪。他到底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情?
这一夜,她无论如何是不能入睡的,她把能够想到的可能出现的事情都想到了,她甚至想到了死亡!是的,死亡。但是,她又立即否定了这种想法,金智昊是那么的充满活力,怎么可能呢?不可能,一定是别的事情。但是,会是什么事情呢?还有什么事情比死亡更可怕呢?只要不是死亡,只要还活着,一切结局都能接受。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她心里反倒有了一点点安慰,但这种安慰很快被忧虑、不安和恐惧冲垮,她像一个等待判决的犯人,在反反复复的内心冲击中等待着天亮,等待着命运给她的一纸宣判。
这样的等待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下午,她终于接到了陈玉栋的电话,说,司机和他马上就到,让她在家中耐心等待。
陈玉栋看到张红霞时,心中大吃一惊,一夜之间,她竟然憔悴到这般地步!只见她脸色苍白,眼光暗淡,往日的神采荡然无存,仿佛老了好几岁。她无助地看着陈玉栋,心慌意乱地等着他的“宣判”。其实,陈玉栋的脸色也不好看,也很苍白,很憔悴。为了给张红霞更多的回旋时间,他故意放慢节奏,坐在张红霞对面的沙发上,说:“我真希望给你带来的不是坏消息,可是现实生活中,希望往往被失望所代替,越是希望得到的,却越是难以得到。不但难以得到,而且,还,还……”说到这里,他眼圈红了,停顿了下来。
看到陈玉栋如此,张红霞已经六神无主,慌乱地说:“还?还什么?到底是怎么了?快告诉我吧,我都快要崩溃了。”
陈玉栋控制了一下情绪,说:“你越是这样,我越不能说。但是,不说也是不行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能想到的最坏的结局是什么?”
张红霞说:“最坏的结局?从昨天到现在,我把能想的都想到了,只要他人还在,一切,都能够接受。”
陈玉栋痛心地说:“你真的是这样想的?”
张红霞点头,陈玉栋接着说:“俗话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话听起来很宿命,但有些事情真的是无法说清的,就像生与死,看起来都是必然的,但这必然中,有时又有很多偶然。这些必然因素或许是人们能控制的,但这些偶然因素却不在人的预料之中。谁都知道,人,终归会有一死,这是必然的。但什么时候死,什么原因死,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却都是偶然的,是每个活着的人都无法操纵的,甚至是无法想象的。”
张红霞惊讶地听着,心中咕咚乱跳,像听到了报丧的钟声。
陈玉栋的声音也仿佛是从远处传来,听起来很遥远。他继续说道:“活着的人有很多恐惧,其中有一个无法摆脱的恐惧就是对死亡的恐惧。尽管自古都有达观生死的说法,可是从古到今,能够做到达观生死的又有几个?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见,人们对活着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但是死者已亦,活着的人却要悲痛、要追思、要伤感,这一切更增加了恐惧的重量,让活着的人痛不欲生。”
张红霞打断他的话,说:“你就直说吧,别再绕弯了。什么结局我都能接受,包括死亡!”说到死亡二字,张红霞顿时浑身冰凉,一阵毛骨悚然。
陈玉栋的表情很痛苦,他不敢看张红霞,眼睛看着茶几,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他说话绕来绕去,一则是他自己无法面对残酷的现实,二则担心张红霞无法承受。但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该痛的,该哭的,也都是躲不过去的。他终于流着眼泪讲了事情的简单经过。
§§§ 第16节
昨晚十点钟,金智昊结束应酬,从酒店出来时,刚一出酒店大门,就瘫倒在地。送到医院时,他早已停止了呼吸,医生说,他死于急性心肌梗死。他走的很仓促,没有告别,没有留言,很平静。
陈玉栋当时正在家中,接到消息后急忙赶去处理后事。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直在忙,没睡觉,也吃不下饭。
张红霞听后,虽然有了一些思想准备,但仍像是当头打了一个闷雷,一下子惊呆了,这记猝不及防的闷雷甚至把眼泪也震得无影无踪。她失魂落魄地看着陈玉栋,那么无助,那么弱小,那么可怜!陈玉栋不知该怎么安慰她,眼睛红红地看了看她,说:“我不能在这里久坐,那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
张红霞抓住一丝来回游走的理智,用软弱不堪的声音说:“我想去看看他。”
陈玉栋被她的痛苦感染,说:“我尽量安排你去看他,好不好?但是现在不行,他家人都很悲痛,你也去哭哭啼啼的,怎么对他家人交代呢?”
张红霞问道:“那我什么时候能见他一面?”
陈玉栋的眼睛红红的,酸酸的,他能体谅张红霞的心情,生,此时比死更残忍。即便如此残忍,但该面对的依然要面对。于是,他说道:“你现在需要调整、控制感情,遗体告别时,我来接你。但你一定要保证不能太悲痛,不能让他家人看出你的失态。这看起来很残忍,但也算是给他家人的安慰吧,以他的善良品性,他是不希望伤害无辜的家人的。现在,你我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个了,不要伤害她的家人,这是他的心愿。请你理解,我不得不这样说。”
张红霞含泪点头。送走陈玉栋后,她感到房间的空气完全被悲痛所笼罩,压得她无法呼吸,不能呼吸!伤痛欲绝的她瘫软地伏在沙发上,失声痛哭起来。
但张红霞还是没有参加遗体告别,她没有勇气去,她不能控制巨大的悲痛,她怕伤害到他无辜的家人,这是金智昊最不愿意看到的。她能够看他的地方,是那片石碑林立的墓地。她没有选择喧闹、嘈杂的白天,而是选择了晚上。
墓园依山傍水而建,山是高低起伏的小山,山上的白色墓碑错错落落地立在黄枯的草丛中;水是一处人工湖,湖中有败落的荷叶和莲蓬;朦胧月光下,房影、塔影、树影、碑影、草影随风轻轻飘动;石雕怪兽、中式牌坊、仿古影壁,仿佛回到了遥远的古代,行走于古人之中;四周寂寥静谧,不知名动物的几声鸣叫反衬出从未有过的寂静。
走进墓园,就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生命的气息,没有呼吸的声音,空气和四周的一切仿佛被笼罩在一种特殊氛围中。也许这里的空气中弥漫了太多的伤感,也许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以无以复加的悲痛姿态出现,张红霞独自走进墓地时,心里又痛又沉,眼里又酸又胀,但却没有流泪。直到她走到金智昊墓前,看到墓碑上简简单单地写着:金智昊之墓,这时,她的心如撕裂般疼痛起来,她软弱无助地坐在墓碑前的草地上,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
哭累了,她就歇一会儿,然后再哭,再歇。她满心里全是悲痛,整个人完全被悲痛所控制,脑子一片空白,无所思无所想。夜,已经很深,她的眼泪仍在不停地流,慢慢地,理智苏醒了,但她的心中却是一片黑暗,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了死。她忽然感到,死和生的距离原来并不遥远,仿佛这墓碑就是阴阳界,她只需往前迈一步,就可走入另一个世界。她仿佛看到在墓碑的另一面,有一个看不清的影子正向她招手。但在她决定向前迈出那一步时,向那影子靠近时,她回头却看到了女儿双双的脸庞,看到了母亲的皱纹和白发。
她在两个世界的边缘徘徊了很久,她还想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坟墓裂开,化身为蝶,传说中的事情能在现实中重演吗?她泪眼滂沱地看着冷冰冰的墓碑,下意识地看看天空,但空中没有雷鸣电闪,墓碑还是那个墓碑,坟墓还是那个坟墓,纹丝不动,根本没有裂开的迹象。
在这个特殊的空间里,她想到了很多。从和金智昊的第一次相识,一直到最后。点点滴滴的故事,幽默的话语,充满智慧的话语,以及音容笑貌,从她眼前一一滑过。她又想到了高君宇墓前的小诗: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金智昊的生命何尝不是如此?生如闪电,死如彗星,他没有拥有漫长的人生,但却拥有了人生的宽度和厚度,他用博大的爱心完成了最后的闪亮,以灿烂的姿态走完最后的路程,然后像彗星一样悄然而逝,像秋叶一样静静离开。“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他的人生是短暂,但他所达到的境界是美好的,是幸福的。
张红霞在墓地里坐了整整一夜,她守着金智昊的墓碑,陪了他整整一夜。这一夜,她的心中一时清醒,一时恍惚,酸甜苦辣都被放大了无数倍,像不曾稀释的硫酸,侵蚀着她的心,又仿佛,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化作了一团火,她的心在火中被烧痛,被烧焦,被烧成了灰烬。
一直到天色大亮时,她才流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