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忙了一天的黎跃龙刚刚回到家人身边,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听到拉警报一样的呼喊声:“三哥!三哥!黎支书!黎支书——”黎跃龙听出是近门堂弟黎付宽的声音,平时都是叫的三哥,现在却在三哥后面加了两声黎支书,肯定是急不择言才会这样。黎跃龙急忙迎上去,说:“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
黎付宽喘着粗气,急得眼珠子都要暴出来了,说:“快!快让医生给玉萍看看!快!快呀!”
黎跃龙忙问:“玉萍怎么了?拉肚子还是?”
黎付宽哭了起来,说:“她都昏过去了!快!快去救她呀!没有她,我也不活了!”
玉萍是黎付宽的独生女,刚满12岁。黎付宽结婚后不久就有了女儿玉萍,在玉萍一岁那年,他的妻子曾经做过一次流产,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怀孕。夫妻俩求子心切,想尽千方百计求医治疗。几年后仍旧毫无效果,于是就干脆死了心,把女儿玉萍当作公主宝贝一样,一心一意守着玉萍过日子,心下指望女儿将来能撑起这个家庭,招个上门女婿,照样能传宗接代。
熟悉黎付宽的人都知道玉萍是他的掌上明珠,是他的全部希望。黎跃龙一听,二话没说,赶紧陪他找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童连瑞听说玉萍昏倒,不敢怠慢,三人一路小跑找到玉萍的栖身之处。这是一处相对干燥的湿地,黎付宽的妻子脸色苍白,头发散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搂着气息奄奄的玉萍,口中不停喊着:“萍,你醒醒!醒醒啊!我的乖女儿!”
童连瑞见状赶紧掐人中,揉虎口,感到玉萍的体温像火炭一样,心中腾然一惊,问:“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刚病时有什么症状?”
黎付宽见妻子哭得不能说话,就大声呵斥说:“孩子好好的你哭什么哭?”又对医生说:“前天病的,刚开始时头疼、发烧,都说是感冒,就按老年人的说法,给她捏了捏额头、肩膀头和前后心,想着出出汗,疏散疏散就好了。谁知道今天还喊头疼,喊着喊着没劲了,就躺下不吱声了。我觉得不对头,就喊她几声,可她已经……”他说不下去了,不再训斥妻子,自己也捂着头哭了起来。
黎跃龙问医生道:“怎么样?什么病?”
童连瑞沉重地说:“从玉萍的症状看,她的病很像是……”说着,他停了下来,几个人赶紧问:“什么病?”
童连瑞的声音像幽灵一样可怕,说:“脑膜炎。这是我这几天最担心的事,没想到,它还是发生了。”
几个人异口同声,说:“什么?脑膜炎?”黎付宽夫妻闻听后,放声大哭起来。他们知道这种病凶险异常,如果抢救不及时,随时有生命危险。
黎跃龙心急如焚地看着童连瑞,说:“快想想办法啊,抓紧治,愣着干什么?”
童连瑞看着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小玉萍,看着悲痛欲绝的黎付宽夫妻,忍不住哭了起来。
黎跃龙更加着急,说:“你怎么也哭呀?在病人面前指望你压盘子呢,你倒好,自己哭起来了。”
童连瑞流着眼泪说:“你不知道,我比你更着急,我知道怎么治好这种病,可我,你看看,我拿什么治呀我?”他说着把药箱子抖搂开来,只见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听诊器和体温计。见大家都不说话,他擦了擦眼泪,接着说:“你们不是医生,不理解医生的心情啊,看到病人时,医生最大的愿望是治好病。可我现在,我拿什么治病呀?什么药也没有,我拿什么治病啊我!”他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是用撕心裂肺一样的声音喊出来的。
童连瑞的喊声惊动了所有人,这片临时居住地顿时悲声一片。
黎跃龙着急地说:“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死呀!想想办法呀!除了打针吃药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童连瑞绝望地摇摇头,对黎跃龙说:“别说我没办法,大医院的医生碰到这种病又没有药,他们也没办法。你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黎跃龙紧张问道:“是什么?”
童连瑞说:“这种病是急性传染病,是流行病,像玉萍这样大的小孩最容易被传染。”
黎跃龙顿时目瞪口呆,半天才问道:“有什么办法预防被传染?玉萍怎么办?”
童连瑞很不忍心,但他还是摇了摇头,说:“玉萍现在已经病成这样,又没有药物控制治疗,无力回天啊!预防这种病的通常做法是挖茅草根熬水喝,能够起到一定的预防作用。可是现在,你看看咱那地里面,可真是赤地千里啊!别说茅草根了,连个草芽都没有呀!”
黎跃龙等正急得焦头烂额,又有人慌慌张张跑来报信说,曾家三门的老爹因无药治疗,活活死于高烧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天晚上成了病情蔓延和死亡爆发的黑色之夜。不一会儿,又有人来报告:曾家长门的老二饿了6天7夜,不堪忍受其苦,上吊身亡!
黎跃龙等急得直跺脚,他和童连瑞就着小油灯,连夜写了几张告示,贴在人多的地方。第二天,黎跃龙又让人用大喇叭把告示内容喊了几遍:
“社员们都注意啦!灾后灾情比洪水更厉害,社员们一定要注意啦!现在广播灾后注意事项。第一,不要吃从水里捞出来的臭猪臭牲畜、坏南瓜和烂红薯!吃这些东西容易中毒,容易得肠炎、得痢疾拉肚子,得了病可是没药治的。第二,各家15岁以下的小孩别乱跑,得了脑膜炎那可是要命的事。第三,喝水、洗脸都要用机井里的水,别图省事用河里的水,那水不卫生,容易闹肚子,得红眼病。第四,没盐吃,浑身肿,还有前面说的那些症状的,谁家有土丹验方,别装自家口袋里,积极献出来,造福社员。另外,有一个好消息向大家宣布,县里说了,从今天开始,保证每人每天一斤红薯干,各家都匀着吃,别一顿吃完一天的,当心饿成肝炎,当心全身浮肿……”
§§§第10节
可是,这个好消息宣布后一周,县里又宣布说,所有的粮食都吃完了。紧接着,黎跃龙接到的报告是,东家病,西家死,有的全家不留一口,其状甚惨。
黎珩家同样遭受了灾后之劫,最先离开她的不是病重的奶奶,而是极容易被忽略的爷爷。那些日子,爷爷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们吃吧,我不饿。谁知第一个饿死的偏偏是他。倒下前,他仿佛是自言自语,说:“我怎么觉得有点头晕呢?”说完就倒下了。谁也不会料到,洪水中,那块棺材板救了他,而洪水后,饥饿却要了他的命。
爷爷去后第三天,奶奶生命中的最后一滴油也损耗殆尽。奶奶不像爷爷,爷爷是自信不会饿死才被饿死的,他对于死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奶奶则不同,从她病下的那天起,她就知道前面的路不长了。这天,在麻袋上躺了好多天的她忽然面色红润起来,心跳变得有力,说起话来也有了底气。老人家心里比谁都明白,这是回光返照。这是她生命的最后一束亮光,也是最明亮、最炫目的一次闪烁。是的,属于她的那盏灯就要熄灭了。
那天晚上,家人围着她席地而坐,她平静地看着每一个人。当她看到黎珩时,脸上泛起了最慈祥、最打动人心的笑容。她紧紧拉着黎珩的手,看着黎珩的妈妈说:
“咱家这小妮子呀,她的性子不像你也不像她爸,她可是像到根儿里去了,她和我小时候一样呀!什么事情都占尖要强,能撕能咬的,不吃亏,不让人。女孩儿家这样的性子可不好啊,小小年纪就有人说道她了,说她将来找个婆家能把婆婆吃掉。”
黎珩一听又在说她不好听的话,就抢着说:“奶奶你喝水不?刚才发的饼干我藏了一块,给你吃了吧?”
奶奶笑了,笑得那么迷人:“好啊!吃了以后,我这心里就更亮堂了。”说着,还真的吃了这最后一顿饭,但她吃得很慢,每次只咬绿豆那么点。她一边吃一边继续给黎珩妈妈说话:
“可咱这妮子呀,和我小时候也有不一样的。我那时家里条件不好,比不上她,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宠她纵她,她哥哥也顺着她让着她。以后呀,你要想法子杀杀她的性子,让她学贤惠,学贤良,贤惠贤良才会有福啊!”说话间,饼干吃完了,一碗清水也慢慢喝尽。黎珩感到奶奶握着她的那双手不再那么有力,不再那么温热,它在轻轻地松开,变冷……
爷爷奶奶走后,家里的气氛很压抑,仿佛一个储满了水的塑料袋,轻轻一碰,水就会流出来。有时全家人一起痛哭失声,有时这个哭那个劝。最难过的时候是掌灯时分,全家人坐在一起,或暗自流泪,或长吁短叹,或默不作声。人,到了这般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难道有一种语言能抹去人心头的创伤和无法抗拒的灾难吗?
但是,有一天,家里却没有沉默。
这天,黎跃龙照样忙碌了一整天,回到家人身边时脸色却非常凝重。他接二连三地叹气,说出的话却足以惊天动地:
“知道这次水灾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吗?客观原因是雨水大,主要原因却是技术失误,人为失误!”
当黎跃龙的话掷地有声地撂出来时,每个人都心惊肉跳。黎珩也被吓得目瞪口呆,她看多了阶级敌人搞破坏的电影,第一反应就是:一定是特务放的水!她眼前甚至出现了电影中特务的造型,男特务是头发梳得溜光的偏分头,女特务必然是烫头发叼烟卷的。当别人都在惊惧中时,她用吓得发抖的声音说:
“是特务放的水吧?”
黎跃龙看着天真无邪的女儿,痛苦地摇了摇头,说话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山谷里传来的:
“在这次大灾中,全地区有大小26座水库相继崩堤垮坝,9县1镇东西150公里,南北75公里范围内一片汪洋。打捞到的尸体5万多具,洪水过后因缺粮、感染、传染引起的死亡5万多,共有10多万人死亡。”
10万,这个数字完全超出了黎珩的想象力。她在电影上看到过万人坑,在故事中听到过尸骨成山血流成河,但她实在无法想象10万是个什么概念。她像听天书一样听爸爸讲着这次洪水,似懂非懂的。最后,她还是听明白了。
8月4号,第3号台风“7503”号,穿越台湾岛后在福建晋江登陆。台风登陆的同时,恰遇澳大利亚附近南半球空气向北半球爆发,西太平洋热带幅合线发生北跃,致使这个登陆台风没有像通常那样在陆地上迅速消失,却以罕见的强力,越江西,穿湖南,在常德附近突然转向,北渡长江直入中原腹地。
8月5日,行径诡秘的“7503”号台风在北京中央气象台的雷达监视屏上突然消失——由于北半球西风带大形势的调整,“7503”号台风在北上途中不能转向东行,于是“在H省境内停滞少动”,灾祸由此引发。
“停滞少动”的具体区域是在卧牛山脉与松柏山脉之间的大弧形地带,这里有大量三面环山的马蹄形山谷和两山夹峙的峡谷。南来气流在这里发生剧烈的垂直运动,并在其它天气尺度系统的参与下,造成历史罕见的特大暴雨。这个最易产生特大暴雨的地区,又恰是兴建水库的最佳区域,上百个山区水库,在这里如星罗棋布。
事后有人述说过暴雨情形:暴雨到来数日内,白天如同黑夜;雨水像从消防水龙中射出;从屋内伸出脸盆,眨眼间水满;暴雨如箭矢,雨后山间遍地死雀。
暴雨区形成特大洪水,量大,峰高,势猛。河流上游的产水量为57.3亿立方米,滚滚而至的洪水,对暴雨区内的水库群造成严重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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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游有个比较大的水库,设计最大库容为4.92亿立方米,设计最大泄洪量为1720秒立方米。而它在这次洪水中承受的洪水总量为7.012亿立方米,洪峰流量17000秒立方米。8月5日晨,水库水位开始上涨,可是水库管理人员在没有得到上级命令的情况下,不敢大量排水泄洪,而外地区水库的大量洪水急骤流入该水库,加快了水库水位暴涨的速度。
8月7日19时30分,驻守在水库的解放军用军内通讯设备向上级部门发出特急电称:“水库水位急遽上升,情况十分危急,水面离坝顶只有1.3米,再下300毫米雨量水库就有垮坝危险!”7个小时后,8日零时20分,水库管理局第二次向上级部门发出特急电,请求用飞机炸掉副溢洪道,确保大坝安全。
可是,同第一封急电一样,这封电报同样没能传到上级部门领导手中。40分钟后,高涨的洪水漫坝而过。水库管理局第三次向上级部门发出特告急电,并开启尚能移动的五扇闸门,此时水库已经开始决口。4时,当地驻军冒着被雷劈电击的危险,将步话机天线移上房顶,直接在房顶上与上级有关部门取得联系,报告了水库险情。同时,为及时报告水库险情,让下游群众紧急转移,在无法与外界沟通的危急情况下,驻军曾几次向天空发射红色信号弹报警。可是,由于事先没有约定危急时刻的报警信号,下游群众看到信号弹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8日凌晨1时,水已经涨至最高水位117.94米,防浪墙顶过水深0.3米,大坝在主河槽段溃决,6亿立方米库水骤然倾下,最大出库瞬间流量为7.9万秒立方米。溃坝洪水进入河道后,又以平均每秒6米的速度冲向下游,在直线距离45公里之间形成一股水头高达5-9米,水流宽为12-15公里的洪流。
洪水铺天盖地向下游奔腾而去。所到之处,水库垮坝,堤塘决口。决口的洪水与上游来水合二为一,汇合成更大更猛的洪水一路狂奔,劈头盖脸地淹没了广大的城镇和乡村。
而造成严重灾难的主要原因,竟然是下情不能上达!
讲这些的时候,黎跃龙一直紧锁眉头,眼睛蒙蒙的像罩了一层雾,面部肌肉像结了冰,表情万分凝重。讲完后,他把笔记上记录数据的几页撕了下来,烧了。忽明忽暗的火苗顿时化为灰烬,所有数据也在灰烬中消失。但是,记忆却是无法成灰的,它像一块搬不动的石头留在了黎珩心中,成了她童年最沉重最惨痛的心事。
洪水过后,曾家坝的繁华消失了,但它并未在人们心中消失,它依然是人们心目中最美的家园,它的历史并未因此而中断。它像一本厚厚的书,和洪水有关的一页很沉重,但是翻过这一页,新的一页又开始了。
但陈家湾就不是这样了,洪水过后,和洪水有关的页码不但没有被翻过,反而又增加了更多内容。当人们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时,陈家湾依然是四街八乡议论的热点:这么大的洪水,它却安然无恙!说它是舟河,真是当之无愧呀!虽然肉眼看不到它在增高,虽然它并没有高高突起,看起来和水在一个平面上,但是它确实在洪水中存在了下来。虽然庄子周围大部分粮田都遭到了洪水袭击,但来势凶猛的洪水却始终没有进门入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