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早饭后,陈玉栋正要去上学,只听大门外有人叫他:“大头!你快出来!”陈玉栋一听是玉林哥的声音,就赶忙跑出去。这时,陈玉林刚刚把一个摔倒在地的小女孩扶起来,说:“我印象中你和大头一班是吧?”小女孩点点头,眼睛里全是泪水,她摔倒时右手被硌流血,手里的小本子掉在地上。她忍着疼痛捡本子时,本子上留下了几个鲜红的指印。
陈玉栋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幕,不知说什么好。在学校时,孩提时的男女同学之间疯疯打打是常有的,但地主娃陈玉栋却从没体验过疯打的乐趣。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他总是独来独往,很少和别的同学多说。他和男生打交道尚且有限,更不用说女生了。此前,他几乎没有和女生说过话,但眼前这位女生他还是知道的,家住李庄,叫李新云。
李庄在陈家湾东北方向,离陈家湾两里地。远处看去,李庄是一个高出地平面的土岗。这是一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属于陈家湾大队。村里没有学校,学生们大都到陈家湾学校读书。
李新云家是富农成分,和陈玉栋一样属于“地富反坏右”一类,摊上这种成分,她在学校的情况便可想而知。因为是女孩子,她不像陈玉栋那样经常挨打,但精神折磨却是在所难免。她的外号叫“富农妮儿”,这称呼和地主娃一样,是屈辱的、被歧视的。此外,她和陈玉栋还有一个相同点:脑子灵活,爱学习。大概是因为女孩子更细心吧,她的考试成绩经常在陈玉栋之上,以至于老师念成绩时都说顺了口:“这次考试最好的是李新云,其次是陈玉栋。”久而久之,每当说起考试成绩时,就会有学生偷偷地和老师同声说:“最好的是李新云,其次是陈玉栋。”
看到陈玉栋发愣,陈玉林说:“大头你发什么癔症呢?快让她到家里包一下手呀!你没看到手还在流血呢?”陈玉栋这才知道该做什么,对李新云说:“到我家吧,让我妈给你用流离土包一下。”
陈玉栋说的流离土是陈家湾人包扎伤口时的惯常做法。天下雨时,茅草房土墙上的细小浮土会随着雨水流下。雨停后,流下的浮土凝固在土墙上,就出现了一道道凸起的流离土。有的人家干脆把流离土刮下来,用塑料袋包裹严实塞在土墙缝里,以备急用。陈玉栋家的墙缝里也曾有过流离土,但因弟兄三人总是小伤不断,备用的流离土总是很快被用完,无奈只好随时从墙上刮。陈家湾人认为,流离土有消炎、止血、加速伤口愈合的功效,小伤口根本不用到卫生所处理,也无需打破伤风针,只需撒上流离土,缠上土棉布,几天后伤口就能愈合,而且不留伤疤。这种做法由来已久,世世代代的人们都是这样做的,从没有人把伤口化脓感染归罪于流离土。人们相信流离土的神奇功效,所以关于流离土的作用,并无不良记录。
刘玉英正在厨房刷锅洗碗,只听陈玉栋连声喊:“妈!妈!”刘玉英走出厨房,先给陈玉林打招呼:“他林哥来了,吃了饭啦?”陈玉林说:“吃了。婶儿呀,这妮儿是李庄的,和大头一班。她刚摔了一跟头,指头流血了,你给她包包吧。”刘玉英一看,李新云用左手紧捏右手小拇指侧面止血,就对陈玉栋说:“你去刮点流离土,我去找布条。轻轻刮,只要墙上流水那儿的土,只刮高出来的土,别刮到老墙上的土,那土可不好。”
刮流离土可是个细致活,要用一个瓦片,最好是玻璃片,轻轻地刮,只能取琉璃土。刮的时候,用力稍大或者不匀,就有可能捎带上墙土,那就不好用了。
陈玉栋在院子里踅摸了一圈,找到了一个小玻璃片。房檐下的墙壁上有很多流离土的流痕,其中窗户四周最多。他看准了窗户侧面的一处,就开始刮起来。只见他右手拿着小玻璃片,左手端着一张纸在下面接土,歪着大脑袋,神情极其认真。不一会儿,他那接土的纸上就收集了一撮子土。刘玉英也准备好了旧布条——被洗的褪了色的老棉布,她先把放有流离土的纸折了一下,土顺着折痕流在伤口上,涌出的血顿时把土染红了。刘玉英继续往伤口上倒土,顷刻间血在土中凝固,最外面一层已是少有渗血的干土。刘玉英又特意用红线缠扎,说是用红线缠,好的快。
短短几分钟时间,伤口就包扎完毕。李新云满心感激不知该说什么。陈玉栋看着那血迹斑斑的小本子,说:“你肯定是一边走路一边看书吧才摔跟头的。我有好看的书时,也走着看着,我也摔过呢,没你摔的重。我有一次走路看书还撞在树上呢,头都撞了大包。你看的是什么书呀?在小本子上?是手抄的?让我也看看?”
李新云就把小本子递给他,说:“这是我哥的,听他说是在曾家坝的墙上抄的,都是怀念周总理的诗歌,写的真好。”
陈玉栋接过来看着,第一首就是“扬眉剑出鞘”,只看了这一首,他就爱不释手了,说:“借我看一天好不?明天就还你。”
李新云有些为难,但刚刚受人恩惠又不好拒绝,不好意思地说:“我哥说,这些诗歌都是偷偷传抄的,不能大喊大叫的,也不让我借给别人。我这还是背着他偷偷拿出来的,要是再借给你,他知道会骂我的。”
陈玉栋实在不忍心还给她,想了想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反正你也从你哥那儿偷拿出来了,今天上午我看,一上午时间我准能抄完,中午放学时还给你。”他盘算着,一上午时间,抄完这些诗歌应该是没问题的。
§§§第2节
但李新云还是不放心:“你可不能拿到学校抄呀!我哥说,这些诗歌说不定会惹事呢,要是让别的学生看到,尤其是那个徐振华,他看到的话,就会闹出大事呀!”
两人说来说去不知如何是好。
陈玉林被开除后很少看书写字,刚开始时,对两人说的话漫不经心,后来越听越觉得有内容,就半开玩笑说:“你俩真把自己当知识分子呀!湿了干了的,说什么呢?能不能让我这文盲也看看?这本子上到底写什么来着?”说着,就从陈玉栋手里拿过本子看了起来。和陈玉栋一样,他被诗歌深深吸引,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看了一会儿后,他说:“这个确实不能带到学校去。大头是不是也想抄下来?你俩是为这个发愁的?你们也不用发愁了,我来抄好不好?”
陈玉栋一听高兴得差点蹦起来,说:“好啊!好啊!好的很呢!”转念一想,又说:“只是有一条,你可别把字写错了。”
陈玉林假装不高兴:“好你个大头!还不相信我?那我就不管你们的闲事!”
陈玉栋知道他是逗着玩的,就说:“玉林哥快抄呀!你抄完后,我还要再抄一遍呢!”
说话间,上课时间快到了。陈玉栋和李新云两人一路小跑到了学校,两人是踏着上课铃声进教室的,按常规说,他们这样不算是迟到。但他们在上课前同一时刻走进教室,还是有违常规的,因为陈玉栋从不和女孩来往,又因为他俩是地富反坏右这条线上的,所以,还是给他们带来了麻烦。
第一节课刚下,徐振华就急不可耐地找刺,只见他吸溜着鼻涕,阴不死阳不活地说:“我说你这地主娃呀!你咋和富农妮儿一起上学呢?你俩有啥阴谋诡计呀?是不是商量着怎么翻天呢?”
陈玉栋一听就红了脸,不知该怎么应对,根据以往教训,他无论怎么应对,都是错的,都会被徐振华抓住辫子,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暴风雨来临。这次,看来是逃不过了,他像一个被判了刑的人,等待着,他知道,接踵而来的必然是灾难,这次又会是什么样的灾难呢?
出乎所料的是,徐振华只说了一句话:“咦?!你咋脸红呢?”然后他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就走了。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来找他的茬,这让陈玉栋感到很意外。他隐隐感到,徐振华不会这样轻松地放过他,他肚子里一定憋着更坏的主意!想到此,陈玉栋心里惶惶的,充满着莫名的不安和恐惧。
中午放学后,陈玉栋和李新云一起径直来到陈玉林家。诗已经全数抄完,李新云把本子装进书包,就回家吃饭去了。不幸这一切,又被可恶的徐振华看得一清二楚,他是死蛤蟆都能捏出尿的主,何况是地主娃和富农妮儿呢?两人犯在他手上是别想消停的。
其实,陈玉栋几人神神秘秘地抄的这些诗歌,在陈家湾早有流传,流传最广泛的地方当然是陈家湾的文化中心——陈家湾学校。徐淑珍抄的诗歌就很多。那本牛皮纸封面的记录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诗歌,她的这些诗歌都是从陈明海那里抄来的。
这天下午放学时,陈玉栋想起下午上课时,珍姑两眼通红,分明刚刚哭过。她无精打采地上完课,就径直回到住处,关上了房门。陈玉栋原本想让她看诗抄,却被那扇木门挡在了门外。正当陈玉栋欲转身离去时,徐淑珍开门叫住了他:“大头你过来一下。”陈玉栋赶紧跑上前去,徐淑珍拿着一封已经写好的信,说:“大头,再帮我送一次信吧。”陈玉栋立即表态:“珍姑你放心,保证圆满完成任务!”说完,他凑到徐淑珍脸前神秘兮兮地说:“珍姑,我这儿有天安门诗抄,你看不看?”
徐淑珍有些吃惊:“你也有这个?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听说曾家坝墙那儿的诗都撕去了,不让传这些了,你怎么还敢往学校带?”
陈玉栋装作老成地说:“又没人搜我的书包,谁也不知道我有这个呀!”
徐淑珍着急道:“我给你说大头,你回家就把这些诗烧掉,听见没有?我听说,谁有这样的诗歌谁就是反革命。再说了,你的书包根本就不保险,那些土小子们说翻就翻,让他们看到还得了?你家成分本来就不好,可不能再为这个惹事呀!”在说到“成分不好时”,她看见陈玉栋脸上一寒,她知道这样说会伤害他,她也是一时着急才说这个的。
陈玉栋根本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胡乱答应着就要离开。这时他忽然发现一个问题,说:“珍姑,这封信怎么没有信封呢?”
徐淑珍凄然说:“不用了,不用信封了,以后也不会再让你送信了,这是最后一封。”
陈玉栋不理解,怎么会是最后一封呢?最后一封信都是不用信封的?这封信勾起了他兴趣。从离开学校后,这封没有信就的信好像勾魂使者一样向他招手,他像鬼迷心窍一样想偷看信的内容。一路上,他脑子里翻腾着同一个问题:怎么想法子看看这封信呢?在哪里看最安全呢?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一个最安全的看信地点:自己家里。
回家后,趁人不注意时,陈玉栋哆哆嗦嗦地打开信,心都要跳出来了。但看完后,他却有一些失望,因为信中只写了一行字:晚饭后老地方见。老地方?这是什么地方呢?陈玉栋更加好奇:难道小小的陈家湾还有哪个地方是他不知道的?信上说的老地方究竟是哪里呢?先不管这些,还是先把信送去再说。
陈玉栋把信和抄有诗歌的小本子藏在内衣里,来到了陈明海家。远远地,他听到二胡声传来,侧耳细听,正是那首《二泉映月》。不用说,曲子是从陈明海家传来的。听到这曲子,陈玉栋心里打起鼓来:明海叔今天怎么了?怎么拉这个曲儿呢?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 第3节
陈玉栋推开篱笆门,径直来到陈明海的小茅草房内。因刚刚偷看了信,他的脸还红红的,多亏陈明海对他似看非看,不然被他审出来那可就不好意思了。陈明海略停顿一下说:“放学了?坐那儿听会儿吧。”接着,他继续拉二胡,中断的旋律被重新续上。
陈玉栋坐在对面小板凳上,不敢吱声。他知道,陈明海只有在心情不好而且是极端不好时才拉《二泉映月》,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首曲子了。陈玉栋歪着脖颈负荷过重的大头,探究地看着陈明海,他想知道今天的《二泉映月》是为谁而拉。在他的记忆中,陈明海是一个很豁达的人,他很少怨天尤人,也很少发牢骚。有二胡、书法和书陪伴,无论外表还是内心,他看起来都很安静,安静到陈家湾人会经常忽视他的存在。但是,今天他的二胡声却显得极不安静。陈玉栋的心被二胡牢牢抓住,以往他听过很多次《二泉映月》,但今天听起来却怪异。他感到,在陈明海心中仿佛有万重乌云,层层翻滚,又好像有惊涛骇浪呜呜泱泱而来。往日那低沉凄楚的诉说仿佛变成了绝望无助的呐喊,那一声声呐喊不是来自二胡的琴弦而是他的心。
随着曲调起伏,陈明海的身体时而后倾时而前俯,他的头或仰或低,他把整个身心都交给了二胡,融入到曲子中。已经知道眉眼高低的陈玉栋老老实实坐着,一言不发。但他的眼睛却没闲着,他那少年人独有的眼光一刻不停地在陈明海脸上逡巡。他心中暗自惊讶,几天不见,这张脸却变得如此沧桑:他的脸色惨白,稀疏的胡茬清晰可见,使他显得憔悴、消沉;他的眼神不再明亮,蒙蒙的,如有烟雾笼罩。就连那头乌黑稠密的头发也不再有条不紊,而是零乱无序,似乎很久不曾梳理过。陈玉栋心里紧紧的,虽然年龄差距很大,但他对陈明海还是很了解的。他家曾经在财富金字塔的顶层,现在却被踩在塔底;在命运的曲线中,他从最高处跌入最低处;他的理想和才华被压在大山一样的地主成分之下。然而,这些都不曾压弯他瘦弱的脊背,也不曾遮挡他高贵的眼神。可是,今天,他的情绪却一反常态。陈玉栋隐隐感到,明海叔一定在承受着更大的不幸。那么,又是什么能打倒外表文弱、内心坚强的他呢?
想到这里,陈玉栋小心翼翼地说:“明海叔,今天上课时,俺珍姑眼都哭红了,全班都看到了呢。”陈明海手中的二胡戛然而止,他无声地看了看陈玉栋,又接着拉起来。他拉的每一个音符都是深深的哀怨,每一段旋律都含着泪水,不知不觉中,陈玉栋流下了眼泪。看着眼泪吧嗒的陈玉栋,陈明海再也拉不下去,就在他用力收弦时,只听“嘣”的一声,那根伴他多年的胡弦无情断开,陈明海凄然说道:“人说弦断遇知音,你难道是我的知音不成?”
陈玉栋擦着眼泪,哽咽说:“明海叔,难受就哭出来吧。”说了这句话后,他的情绪平静下来,继续说:“我知道你的知音是谁,是珍姑吧?你也心情不好,她也哭,是不是你俩吵架了?”
陈玉栋的话触到了陈明海的最痛处,他双手捂着脸,泣不成声:“你,你说得对,大头,她是我的知音,她,她真的是我的知音。可是,她,她明天就要嫁人了。”
陈玉栋一听,头都大了:“她?嫁给谁呢?你俩都好了这么长时间了,我给你们送了那么多信,她咋会嫁给别人呢?”
陈明海依然流泪,说道:“谁让咱家是地主成分呀!成分不好,家里又一贫如洗。”说着,他环顾四周,目光所至,当真是家徒四壁。
陈玉栋愤愤地说:“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早知道她是这人,我就不给她送信,就不叫她珍姑!”
陈明海像洗脸一样用力抹去泪水,说:“别这样说她,大头。这事不怨她。她也不愿意,这是她父母和大哥的意思,要是和咱家对亲戚,他们怕受咱家成分的连累。”
陈玉栋一听,心里很不是滋味:“难怪珍姑眼睛都哭红了,他家要把她嫁到哪庄?”
陈明海的眼圈又红了,痛心地说:“李庄。”
陈玉栋脱口说道:“李庄?就是李新云家的那个李庄呀!”忽又觉得,陈明海根本不认识李新云,这个时候说这个名字是不合适的,就讪讪地说:“对了,明海叔,刚才只顾听你拉弦子,差点把正事忘了。”他掏出信说:“这是珍姑给你的信。”
陈明海接过信,当面打开,看后脸色好看多了,就好像阴云密布的天空透出了一丝光亮,苦笑着说:“大头,你可真是个好通信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