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排教室前面都有一块很大的活动场地,场地上最抢手的是乒乓球台。这些台子是用砖砌的,上面涂一层白石灰。下课铃一响,立即有人像箭一样冲出教室抢占球台,他们或坐或爬在球台上,用胜利者的姿态回应后来者。球台中间用捡来的砖头隔开,这一堵小矮墙权当球网;球拍是随便捡来的瓦片,因瓦片被敲击时声音清脆,所以用这种球拍打球时,听起来叮叮当当,甚是好听。
§§§第9节
只有五年级的教室前没有活动场地。教室东边有一个大池塘,风景四季不同。春天,池塘四周芦苇以及树木开始返青,水曲柳的枝叶随风飘在水面上;夏天,半塘荷花芬芳吐艳,荷叶上滚动的水滴反射出阳光的色彩,像梦幻一样斑斓;蜻蜓和豆娘在池塘上盘旋,青蛙和小鱼在荷叶间游戏;秋天来的时候,树叶花草悄然睡去,一池残荷低头静待来年的青绿和风姿;冬天的池面会铺上一层薄冰,像镜子把阳光反射开去,早晨和傍晚的太阳总是红艳艳的,被池塘里冰的白光反射后,透过玻璃窗映在教室里,一片一片影动在墙壁上、黑板上,此刻的教室仿佛就是一个童话世界。池塘的形状很不规则,一溪清水从教室门前横流而过。所以,五年级学生要走过那段四米长一米宽的石板桥才能到达教室。
高中校园在大路西边。校舍比较新,几排砖瓦房整齐地排列着。房顶上的青瓦从屋脊到房沿一字排下来,像军人的队列一样有序。瓦片上没有墨绿色的苔藓,没有风雨侵蚀后的暗淡,颜色干净清鲜;教室里的灯光是清一色的日光灯,灯光透过玻璃窗照出来,斜斜地照在窗外的地上,白亮亮的。
校门口的收发室里有一个极负责的白发老人,他的日常任务中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就是,为了保证校园安静,他要阻止闲杂人等尤其是淘气的孩子们进校。偏偏在正对着校园大门不远处,有一面方方正正的影壁墙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影壁墙正面是《毛主席去安源》的大画像,年轻时代的毛泽东身穿暗绿色长袍,长袍下摆随风飘起,右手拿着一把未打开的红色油纸伞,身后是云雾缭绕的崇山峻岭,脚下是坎坷不平的红土地,天空中乌云翻滚仿佛整装待发的千军万马,身边的树木花草错落有致仿佛在匍匐相送,立于天地间的毛泽东外表凝重严肃,内心波涛汹涌。影壁背面是白底红字的毛主席语录: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这面墙把人们的视线严严实实地挡在了校门外,墙内的一切当然也包括曾家坝最先进的照明设备——日光灯,都成了人们感兴趣和向往的理由。
黎远和黎珩喜欢晚上溜进高中校园。每次进去都会心情紧张,心里怦怦乱跳。安静而神秘的校园,教室里读晚自习的学生,不苟言笑的老师,一切的一切都和他们的校园不同。他们仰视这里,盼望快快长大,能成为这里的一员。
可是,洪水过后,校园以及校园里的一切都成了洪水的腹中之物。黎远黎珩目睹了学校从生机盎然的昨天到一片废墟的今天,这一切成了他们记忆中最难忘的一页。好在曾家坝公社非常重视教育,遭灾后的第一学期,各个年级都如期开学。老师们把木板做的小黑板挂在树上,学生们自带凳子围坐树下就组成了一个班级。冬天到来之前,学校搭建起简易教室。教室底部是方形的,房顶呈三角形,没有房门;东西北面三面围砖,南面敞开,正中间的简易木架上放一块大黑板;大树树干被锯开后,中间部位成了课桌,两边带有弧状的部位成了座凳。
冬天里寒风刺骨,下雪时,雪花会随风飞进教室。课前和课堂上都会听到棉靴跺地的声音,这是取暖的最佳途径。老师和黑板的位置正好在风口,是教室里最冷的地方,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后要把双手放在嘴边,边搓手边呵热气。每当这时,学生们就会整齐地跺脚,千层底和土地相撞发出的声音闷腾腾的,嗵!嗵!嗵!声达相邻教室,作为呼应,邻近教室相继传来同样的嗵!嗵!嗵!顷刻间,所有教室都传来嗵!嗵!嗵!的声音,全校顿时嗵声一片。
黎珩所在的班级正好在池塘旁边。无雪时,风会把水面上冰冷的寒气送入教室,有雪时,送入教室的是雪花和冰气,格外寒冷。许是这寒冷给黎珩带来了灵感,她做了一件让教室冷上加冷的事情。
学校早读时间安排是这样的,早6点到6点30分之间是进教室时间,6点30分到7点30分是早读背书时间,下课后各自回家吃早饭,8点开始上午课程。这天,黎珩把闹钟定在5点,她早早起床来到了学校。当时天色正黑,伸手不见五指,寒星扑朔迷离,寒风刺面透骨。黎珩第一个走进教室,蜷缩在角落里,等待那几个坏男生。他们平时一个个像霸王一样,好像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能吓倒他们的东西。她今天要专门吓唬他们,要让他们一个个现原形,吓得他们找不到方向。想象着他们被吓的样子,黎珩心中忍不住一阵欢笑。
黎珩有此创意,是有渊源的。同班有三个最顽劣、淘气的男生:刘道林,刘道岭,赵明森,这三人淘气异常,顽劣不堪。爱学习的女生是他们最主要的捉弄对象,黎珩就在其中。每当考试成绩下来时,他们就轮番在黎珩面前学羊叫,咩咩不止,绕圈不停。黎珩知道他们在嘲笑她,意思是“五分加绵羊”,没什么大用处,属于不光彩的负面教材。别的女生还好说,惹不起躲得起,都不大理会他们,远远避着他们。黎珩却不服他们的邪乎劲,每每要和他们一争高低,可总是因势孤力单而败下阵,到头来引得他们一阵哄笑,接着是新一轮的捉弄。比如,黎珩进教室前,他们把笤帚放在半开的门上面,一进门,笤帚不偏不倚砸在头上;当黎珩穿了新衣服时,他们会起哄大喊:“新媳妇驾到!”最让黎珩气恼的是他们送的外号:女特务。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里有一句女特务台词:“你,我,还有他们,在这方面早就成一家儿了。”说的是在日军占领下,日,汪和国民党投降派狼狈为奸,上海局势不容乐观。每当黎珩走进教室时,他们就阴阳怪气地乱叫:“你,我,还有他们,在这方面早就成一家儿了。”黎珩白天受他们捉弄,晚上做梦也是他们的丑陋嘴脸,她恨的牙痒痒,总想找机会报仇雪恨。
§§§第10节
可巧大家想到了一起。三个小坏蛋见黎珩和几个学习好的女生到校早,就憋了一肚子坏水早早来到教室,试图惊吓她们。谁知他们辛苦起了个大早,几个女生并未早到,他们的阴谋自然未能得逞。黎珩得知这一情况,就打定主意要收拾他们。也是合该这三人倒霉,这天他们犯在了黎珩手上:在看到他们三人蹑手蹑脚鬼鬼祟祟朝教室走来时,黎珩跳到课桌上,伸手抓起房顶横梁,身子直直垂下。三个家伙走近一看,登时吓个半死,大叫:“呀!吊死鬼!吊死鬼呀!”三人吓得像掉了魂一样,屁滚尿流乱跑乱叫,最夸张的是号称天不怕的刘道林,吓得尿了一裤裆!
三人像受惊的马,跑着叫着闹着,他们的怪模样被陆续到校的学生们看得一清二楚。明白真相后,大家都笑作一团。一时间,校园里就传开了:“黎珩装成吊死鬼,把刘道林吓得尿了裤裆!”如此爆炸性新闻很快传到老师那里,而老师们早就被那三个孩子折磨的苦不堪言,因此并不为他们作主,也不批评黎珩,两耳塞豆,不闻惊雷,任凭他们闹去。
三人和黎珩的较量从此升级,黎珩又多了一个外号:吊死鬼。而黎珩也不示弱,他们就这样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地彼此较劲。黎珩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性别,但她从不认为女孩子就要向男孩子低头,就要任凭他们捉弄。她在接受挑战时最爱说的话是:你们加在我身上的,我一定要加倍偿还给你们!她向那几个男孩挑战时,口头禅是:放过你们,我就不姓黎!她和几个男孩子的争斗就像毛主席语录所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黎珩绞尽脑汁翻新花样整人,几个男孩子死皮赖脸乐此不疲地奉陪。
几个男孩子最乖的时候是考试前。他们像苍蝇一样围着黎珩,变着法子巴结她。今天送她一根红头绳,明天送她一块糖或一段肉桂,一直送到开考当天。黎珩自然明白他们的用心,对那些小恩小惠照单全收,并把这些东西分给她的同班好友张红霞。张红霞和黎珩是邻居,从小一块玩儿,又同班上学,两人情同手足,亲如姊妹。对那几个坏小孩,黎珩要战,张红霞就主战,黎珩要和,张红霞就同意和。因此张红霞也得了一个外号:跟屁虫。刚得这个外号时,张红霞为了表明自己不是跟屁虫,曾经一星期没和黎珩说话。黎珩急得像丢了魂,也给她当了一星期的跟屁虫后,两人的外交关系才恢复正常。
其实那几个男孩子对黎珩还是心存忌惮的,倒不是因为黎珩的爸爸是公社书记,孩子们心中是没有这些杂念的。他们怕的是黎珩当真发火时像烈马一样的性格,她那愤怒的马蹄踢起人来毫不留情。
有一次黎珩偶然迟到,班主任存心给黎珩留面子,因为她是班长,是全班的榜样,若因迟到被点名批评,毕竟影响不好。所以,在宣布迟到名单时,班主任有意忽略了她。这时,只听那可恶的刘道林大声说:“还有黎珩!她也迟到了!”黎珩顿时火冒三丈,忍了一节课后,火气更旺。下课后,她抓着刘道林的衣服前襟,不容分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通绣花拳,怒发冲冠,气势逼人。刘道林居然忘记了还手,只在口中大嚷:“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告老师去!”从此以后,刘道林三人又认识了黎珩的另一面:逗她玩可以,千万别惹火了她,她可是个假小子,火上来时六亲不认!
黎珩超强的个性着实让母亲王桂如感到不安。诚如奶奶生前嘱托,要刹刹她的性子才好。但黎珩平时在家里的表现还是很乖、很温顺的,有时偶尔犯点小错误也是跟着黎远犯的,只需教育黎远,她陪着就可以了。加上她学习成绩又好,每次见老师时,老师总是赞不绝口,说的全是聪明、爱学习、爱读书、工作负责、助人为乐等溢美之辞,所以对刹性子之说,王桂如一筹莫展,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到了放学时间,王桂如到学校门口等黎珩,她想看看敢和男孩子过招的女儿到底是什么表现。因为爸妈下班晚,做饭不及时,每次放学后,黎珩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有时看课外书,有时复习当天功课。所以当学生们从校门口鱼贯而出时,王桂如没有发现黎珩的影子。一直等到校园安静时,才看到黎珩蹦蹦跳跳地出来。她的蹦跳都是单腿跳,左右脚轮番交替,这是小孩子的惯常动作,也是黎珩的惯常动作。每跳一次,两条小辫子和斜挎腰间的小书包就会随之跳动,看起来很是可爱。
看着天真活泼的女儿,王桂如会心地笑了:女儿还小,正值天真烂漫,别看她现在跑起来像个小风车,再过几年,她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女孩子。对两个孩子的教育,王桂如自有想法:男孩子要有阳刚之气,但不能过于刚强,过刚则易碎;女孩子要温柔贤惠但也不能过于阴柔,过柔则容易失去个性和自我。所以,对于黎珩的要强好胜个性强,甚至和男孩子见高低之类,王桂如采取的方法是以静制动,暗中观察,只要不太出格,就由她折腾。
元旦前后,曾家坝的平房新校舍陆续建成。简易教室完成了历史使命后被相继拆除,校园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和平静。
忽然有一天,校园的秩序和平静被打破,仿佛有一股涌动的暗流渗透到校园的每个角落,渗透在每个人心中,挂在每个人的脸上,映在默默流下的泪花中。从校长到老师到学生们,人人脸色凝重如同结霜。表面看来,校园是沉默的,但这种沉默像海,外表平静,内心波浪汹涌。这一切是从清晨开始的,这是1976年1月8号的清晨,学校广播忽然响起悲伤低沉的哀乐声,随之传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深沉缓慢的音调: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国务院、中央军委沉痛宣告: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杰出的马克思主义者、中国共产党的忠诚战士周恩来总理逝世。
噩耗传来,整个校园顿时悲声一片。
年愈40的女班主任马老师走进教室时,眼睛红红的,满眼含泪。学生见状,都跟着哭了起来。有的暗自垂泪,有的放声大哭,有的伏案而泣,有的双手掩面而泣,几十个孩子和老师哭成一片。
早读在一片哭声中度过,黎珩的眼睛也哭成了红樱桃。从开始上学的第一天起,她像所有同龄孩子一样,尽管都是无知懵懂的孩童,但天空中的政治风云却时刻笼罩着他们。他们像刚刚栽种的小树,在异样的风雨中摇曳。
周总理的形象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他的事迹也早已深入人心。民众对周总理的感情是真挚而朴素的,追念、哀思、痛楚、泪水,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发自内心的。对黎珩来说也是如此。以前那些批斗会、口号都和自己内心想法无关,但这次的哭泣却是完全出于内心的。悲悲切切的气氛弥漫着整个校园,老师无心讲课,学生无心读书。于是学校干脆宣布停课一天。各班统一领取白纸,每人做一朵小白花戴在胸前,并时时收听广播,准备和中央的追悼会一道,哀悼缅怀敬爱的周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