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 法
轻柔的晨光,和不轻易
看见的雨雾
隔着一阵风,两阵风,三阵风……
沐浴一棵树,两棵树,三棵树……
和树上数只婉转的尤物。
先是用目光,然后用手指,
我也加入这合唱。
它们唱的是:绿色的树上,结着金色的果子。
我唱的是:白色的纸上,长着黑色的钻石。
2006.5.5
形 式
此刻,5月的树上,那么多的樱桃,
那么多的小嘴在唱:
爱啊,我在原地,你在哪里?
已经三次了,我收到同一个人
发的同一条短信:
露珠爱着夜晚,胜过玻璃爱着光线。
而我爱这样的早晨:
爱醒来的绣花枕头,和它的荷叶边;
爱天光奇怪的半透明,
和鸟声不厌其烦的隆重形式。
所以,我写诗,不是在纠正错音,
是用诗歌这种形式爱母语。
2006.5.5
多么爱
我多么爱啊,
所以用尽世间所有的词。
以前,我用得最多的是形容词,
其次是动词。
那时候,我拥有星星
那样多的形容词和动词。
现在,我用得最多的是名词,
也只剩下名词。
昔日丰满的血肉之躯,
只剩下一张带血的皮,和一把嶙峋的骨头。
白天我写诗,是替不能再爱之人,
还原夜晚的盛宴:
是用骨中之磷,点燃星星和露珠;
晚上我写诗,是用滴血之皮,
替不能倒流的时光,
还原青春的天空和大地。
我多么爱啊,
所以用尽了剩下的名词,
也用尽了这血肉之躯。
2006.5.11
白纸黑字
第一个写字的,肯定不知道笔尖会痛;
写完最后一个字的,肯定不知道纸会眷恋。
他们说:白纸黑字,白纸黑字。
白纸黑字
是不是一场奇遇?
而我不愿意一张白纸承受笔尖的痛;
不愿意余生,成为一张揉皱的稿纸。
所以,每次面对白纸,
我都舍不得写一个黑字。
像面对无措的爱人,或天真的孩子,
不知道如何去爱,如何去疼。
2005.3
故 园
出行不慎:
我在一个晚上遗失了
一个世纪的浆果,和两个世纪的爱情。
半颗心在上个世纪的风中,
半颗心在这个世纪的雨里。
这是事故,被时光之海
藏匿了黑匣子的事故。
祖国的山河依旧,
而爱人的衣衫破碎,绯红消失……
哦,那些黑着脸的时光,黑着脸的阴影。
狂风来不来,你都会悲鸣,
音乐来不来,你都会哀泣。
所以,我不阻止风,和音乐,
但要阻止眼泪掉入尘埃中……
2006.5.17
更 多
云要爱大地,
就会变成雨落下来。
这个季节,我会更多地
爱自己。我是说
爱裙子们,
爱她们的天真和直接,
伤口和小脸。
因此,我会更多地写到雨。
写到雨,就会写到遗忘;
写到遗忘,就会写到爱;
写到爱,就会写到心疼:
心疼某个人,心疼她的名字和姓氏,
心疼相爱的往事。
所以,我这样在爱:
手指用键盘,眼睛用雨水,
灵魂用她自己。
2006.5.26
如此不忍
这是岁月,这是镜子;
走远的青春、红颜;
和你我沧桑的面庞。
我背过身去,不忍看到
一块镜面在优雅处破碎;
我飞身离去,不忍听到
秘密伤口的孤声悲泣。
我是如此不忍——
我爱的夜被不眠的火车带走;
我是如此不忍——
一串文字的泪水淹没你的双眼。
岁月远逝,镜子破碎啊!
——我是如此不忍!
2005.12
秋风辞
一个人按捺不住衣裙,
和那些落叶;
一个人被秋风乱卷,
被薄雨湿透。
风有多无情,你就有多疑惑——
这些听天由命的树叶,
能否成为胸饰?
雨有多冰冷,我就有多惊慌——
多年前的爱情回来,
抚慰一张37岁的脸。
2005.12
取 暖
是谁说,“你一个人冷。”
是的,我,一个人,冷。
我想,我还是抱住自己,
就当双肩上放着的是你的手臂。
就当你的手臂在旋转我的身体:
就这样闭着双目——
头发旋转起来,
裙子旋转起来;
血和泪,幸福和温暖旋转起来。
“你还冷吗?”
我似乎不冷了。
让我的双手爱着我的双肩,
就像你爱我。
2005.12
夜 半
夜是如此安静:
没有风雨,没有虫鸣,
只有我自己的呼吸。
我想念的那张脸,仍有惊讶的天真;
我想念的那双手,留有颤栗的余温;
我想念的无数个夜晚,
是爱人消失的嘴唇和怀抱;
……
距离阻拦了我柔软的手臂,
却仍能于文字中抚摸你。
2005.12
波,浪,波浪,波……浪……
你我之间,
先是微澜,再是惊涛骇浪;
你我之间,
先是爱,继而是恨,
然后是爱恨交加。
现在是慢下来的
时间,河流,
……,和尘埃。
2005.12
印象诗
我需要这些枝条,
这些黑色枝条上的冰露
所蕴育的春天;
需要严冬呼唤的雪花
所覆盖的田野;
需要红扑扑的小脸
所仰望的蓝天;
需要咿咿呀呀的童声
所吟诵的诗句;
……黑头发和和红纱巾
在风中飘。
我在寂静的窗前写道:
冬尚未离去,
春已回到大地。
一滴水回到源头,
我和你回到相爱的夜晚。
2006.2
春 雪
某个春天,它那个夜晚的
漫天雪花。
从半开的窗扉一直
飘进来。
从手心,到血液里。
我无法入睡,
无法禁止颤抖的双唇——
“多么大的雪啊,
多么安静,多么白……”
一种我那个年龄不能言喻的
美,和它甜蜜的暖,与清香
将童身覆盖……
我来不及,
把飘飞的雪花与燃烧的炉火
一起写在纸上,太阳
就出来了,融化了积雪。
仿佛一瞬间梅花开尽……
后来,你遇到的一首诗,
在一本书里,短暂而温暖。
它写的是春雪,是炉火,
是我们的灵魂初恋的夜晚。
2006.2
不小心
?
不小心说出了你的
名字,这个多年的禁忌,
是个秘密的福祉。
?
甜汁暗涌:
小布尔乔亚的脂粉,和边陲的
腊染棉裙。
……在春天。
?
一个人的外省,隔着牛背——
暴风骤雨,电闪雷鸣。
一朵花摔在地上,
一些绿叶砸在花朵上。
我大声叫出你的名字,
……在夏天。
?
从此,我有理由黯然神伤:
秋天来了,又走了。
冬也快过完了——
“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
胸空。
……万箭穿心。
2005.12
三阶段
童年是精灵。
所以我用竹篮打水,
给弄不明白的梦境。
青年是狐女。
所以我用花篮装着炊烟和井水,
给爱的人。
现在和以后,是老妪。
即使不能把花,也要把石子
放进竹篮里。
我喜欢这样的重,而不是那样的轻。
所以,时光中,我选择
越来越沉重的呼吸,
越来越缓慢的步履。
2006.6
爱
半夜了,
这个女人似乎掉入了某个陷阱,
还在想着一首诗。
就像年轻时爱上某个人,
迟迟不愿放手。
全然不顾那个人的
灵魂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说什么语气的话?
她由此掌握着
密不透风又不着边际的光线,
成为诗中不可思议的部分。
她是被祝福的:
如此醉心地爱一首诗
比爱一个人更可靠,
更幸运。
2006.6
词
成堆的名词,
成片的形容词,成套的动词。
它们中的男词和女词相遇,
相爱,结婚,
又生了成堆的词。
又有成堆的名词,
成片的形容词,成套的动词。
它们中的男词和女词相遇,
相爱,结婚,
又生了成堆的词。
无论你是谁,你在哪里?
你只需要一个词,和它全部的能量,
那就是——爱。
2006.6
后现代
愿 望
太阳会从西边出来。总有一天,
我可以不敏感,不孤独,不爱。
像长在深山里的石头,
永远不说话,不改变形状和硬度。
2007.2.6
原 则
她决不喝啤酒,如果身边没有诗人。
饿了,也不吃别的,
只吃诗,吃骨头坚硬的诗。
有时候,还啜几滴珍珠一样珍贵的眼泪。
她这样纯粹而固执地
喂养着自己,
好让她的肉体和灵魂
都长成一个绝对的诗人。
2007.1.29
有关生活与诗
常常这样:我不为衣食而犯愁,
但会因不写诗而心慌。
丈夫说:你像孩子,不事家务,只读书写字。
你的诗,藏着秘密,
可任何一个句子都经不起生活的推敲。
我不想遏制你的自由。
你写吧,我不读。
儿子说:妈妈的跳跃性太强,
她没有江湖经验。
(他也懂江湖?看来我是彻底落伍了。)
唔,身边人的不读。
我写什么?为谁写?为那不明确的极少数?
亲人啊!原谅我,这么单纯、笨拙,
不尚生活的技艺。
2007.6.23
不聊诗的理由
艾米莉一辈子都没离开她住的镇子,
却写下了许多传世的名句。
她说,灵魂选择它自己的伴侣,
我选择逃避……
你们站在玫瑰树下,我就远离玫瑰,
你们站在镜头下,我就远离镜头。
不是和你们作对,是保护写作的气场。
我不跟你们谈诗,是有太多的秘密要我沉默。
所以,你们聊诗时,我一个人坐冷板凳,
抽烟,暖手指。然后,
写下诗,顺便写下你们看不见的秘笈。
2007.6.20
经验之谈
我的气功,可以阻止一辆行进中的坦克。
我以三十个空翻刷新吉尼斯纪录。
我以古稀之龄在十秒钟内穿了十根针。
她飞针走线,我飞檐走壁。
……
“无所谓大功夫,小功夫。只要有绝技。
活着,要用劲。写诗,要用劲,用狠劲。”
2007.7.29
极端解释:好诗的另一种环境,或反讽
……悲天,悯人……
噢,我已经确信:
好诗不是坐在天鹅绒的椅上写下来的。
它们或者诞生于天灾,
或者诞生在医生的手术刀下、疯人的尖叫声中。
(极端注解:时间也不会这样自信:
留下这些宏大叙事或悲怆抒情,
淹没那些简短的、甜蜜的小情趣。)
2007.1.23
用来对比的韵脚
小鸟天生的高贵:
它们说着蜜语,还住着空中楼阁,
吵闹都有美感,外出觅食都像休闲。
不像我们,
灰头土脸的在地面:喊天,喊地,
喊生活这个沉重的名字。
偶尔飞上天,却绝对是冒险的摹拟。
2007.1.29
后现代
诗人把杨花漫无边际的抒情
抽象成一首赞美诗。
而一只叛逆的鸟,丢掉传统和习惯,
把巢筑在高压电线杆上。
它必定是喜欢这金属,
这吱吱的电流声和传输电流的银灰色、黑灰色。
所以,重感官的后现代,
抛弃优雅,稀释高贵的天鹅绒血脉。
2007.2.10
编年史缩写
我在日记里记下了一些年代:
70年代的童年黑白,80年代的青春巅狂,
90年代的而立波浪到新世纪的中年微澜。
当然不能省略许多具体日子的注释:
用周一到周五的繁忙,初一到十五的执着,
年初到年底的速度。
可是小说中的“回忆没有具体的日期”,
在诗里也只适合用缩写:
甲年,乙地,丙事,丁某,……
我发现它们的意义,都像我爱过的人:
品貌好、衣饰单纯,爱诗人,或爱诗。
即便屈尊的时候,也隐藏不住天生的高贵。
2007.2.4
反秩序
“不长叶子,都可以开得这么好。”
樱桃花树的粉白色,
鼓舞着诗中的反秩序——
那些主题先行的句子(多么引人注目!)
像这些灿烂的、忧郁的
母体,并不期待它的枝叶,
我删除多余的形容词。
猫已经落伍了,
她叫得那么凄厉,却仍不见动静。
在花树的芳香之中,我把这首诗
给一贯遵从传统铺垫手法的好孩子。
那些粉白色在说:
“随后长出的枝叶,只是果实的外衣。”
2007.2.25
在去理想国的路上
把荒唐的档案销毁了,
并抛弃了体内的导向仪,
和体外这荒诞不经的城市,
像一个真正的漂泊者,从头开始:
生火、露宿,但不结绳记事。
陋石上躺着一卷纸烟,
碎花裙铺在春天的原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