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送走了小白之后，小余给雪儿挂了个电话。
几乎是刚刚拨通对面就传来了雪儿那种甜甜糯糯的声音：“喂？是谁啊？”
“是我。”小余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因为他发现拨通雪儿家的电话是一个未经大脑的动作，提起电话来说什么他一点都没考虑过。
倒是雪儿先发问了：“她是不是走了？”
“是。”小余答道。停顿了一会儿他又问道：“你来吗？”
雪儿没想到小余会这么快就问这句话。她当然知道昨晚小余是多少有点无奈地送她回家的，但经过昨晚的事后听到小余的话，作为一个女孩子很容易就会想：她走了你就叫我来，那我究竟算什么呢？但雪儿从来不会用话伤害别人，更何况他信任小余，于是她只是问：“你准备拿她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小余又怔住了。在这方面，他总是略显迟钝。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于是他答道：“没什么怎么办，她还只是个孩子，不是你说的吗？”
“可是，”雪儿有点同情小余地缓缓道，“再小也是一个女孩子啊。无论是怎样的女孩子在那种情况下都不会真的睡着的。”
小余默然了。雪儿于是小心地问：“她不是因我才走的吧？”
那无疑是有关系的，所以小余承认了。但他没有停顿地又问了一遍：“那么，你来吗？”
雪儿鼻子酸了，她知道不止是她信任小余，小余也信任她。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后者更需要勇气。
“我来，”雪儿伤感地道，“我一定会来的，你等我。”
挂断电话后，小余便静静地坐在沙发中央等待雪儿的到来。发了一会儿呆后他忽然感到房间里太暗了，于是他跑去拉开了窗帘。
窗外的阳光很明亮，照得人暖洋洋的。小余走上了阳台，抬头看是蓝滢滢的天，低头望去是灰蒙蒙的都市，人车川流不息，像一群乱哄哄的蚂蚁。然而在这茫茫的人流之中将会出现一个洁白的亮点，她将为小余带来一种暖意。这种暖意是即便如此明朗的太阳光也一样无法替代的。
就在这时，他听见电话铃声响起。当他走回房间时，看到墙根里有什么东西反射着阳光一闪一闪的。拾起来才发现，原来是那只被他用力摔碎的玻璃船的一块碎片，上次清扫时遗漏下的。小余的心里闪过一道阴影，他将碎片搁在茶几上，跑过去拿起了话筒。
电话是小白从医院打来的，她说她早上出来时被车撞了，医生让家属快赶来，于是她就给小余打电话。
“你为什么不叫你的父母来？”小余问道。
小白听见问话突然不作声了。小余“喂”了几声，却听见小白在电话那端哭了起来：“小余，你真的不要小白了吗？”
小余的心里在流苦水，但他仍然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不会的，我马上就来。”
挂上电话，小余象雕塑一样在原地立了两秒钟，然后他飞快地穿上外套出门而去。
就在他离开后不久，雪儿依旧穿着昨天的装束来到小余的家门前，按了按门铃，然后静静地等待小余把门打开。雪儿的双唇红彤彤的，显然她擦了点唇膏。她很少用那玩意儿，上一次还是她参加联谊会去找小余的时候，可那次小余虽然看着她，但却什么也没发现。想到这里雪儿不由得叹了口气。她望着那扇门，那扇门却没有开。她又按了按门铃，门仍然没有开。雪儿忽然感到莫名其妙，她站在小余的门前眩惑起来，要知道，雪儿并没有小余的房门钥匙，不能去睡在小余的沙发上等小余回来。更何况，为什么小余竟会不在呢？
当小余赶到医院的时候，发现小白一个人坐在花坛边上，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受过伤的样子。看到小余朝这边走过来，小白习惯性地跳了起来，随即她大叫一声，痛得弯下腰去。
小余忙上前扶住了她，问道：“怎么啦？伤在哪儿？”
小白听见问话脸一下子就红了，半天才嗫嚅着说：“在屁股上。”
“怎么会撞到那里？”小余又好气又好笑。
“人家走在车前面嘛！”小白委屈地道。
“可是……”小余本来想问“你不是坐在那里吗”，但随即想到也许小白说屁股其实是不想说出真相，于是就没再问下去。
“医药费付了吗？”小余问道。
“嘻嘻！”小白忽然窃笑了，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皮夹子在小余面前晃了晃，“我在你的衬衫口袋里找到的！医生问我是从哪儿来的，我就说是我大哥让我出来买高兴买的东西的，不信你们等着瞧，他一定会来接我的。”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本来想说是我男朋友的，我怕他们不会相信。”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小余一把抢过皮夹子放进口袋里。
“我只是报复你嘛！谁让你赶我走。”小白抢白道。小余刚想问“我什么时候赶你走了”，却听小白接着道：“反正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否则你刚才该打开看看里面少了多少钱。”
“我会看的。”小余冷冷道，“但现在得先送你回家。”
“我不回家！”小白几乎是喊着道，引得周围的人纷纷朝这边看。
“那你想怎么样呢？”小余一点也没有着急，只是静静地问小白。
这下子小白反而不知所措了。“我们，我们……”小白一边说一边在转动着脑子，“对了，我们去外滩！”
小余用一种奇怪的表情望着小白，定定地足有一分钟之久。
然后他说：“行。”
“然后去麦当劳吃饭！”小白叫道。
“行。”小余说。
“然后你陪我买衣服！”
“行。”
一连说了好几样，小余想也不想地说“行”。
“是不是今天什么都行？”小白疑惑地问。
“什么都行。”小余仍然是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么，”小白眨眨眼道，“你抱我行不行？”
小余没有回答。他二话没说就将小白拦腰抱起，象背麻袋一样背在肩上。小白哇哇大叫：“别弄痛我呀，啊唷！啊唷！”
“你活该。”小余没有表情，径直向医院大门外走去。
当小余回到自己家楼下时，已是傍晚时分。都市华灯初上，一切都已渐渐沉静下来。虽然是城市，但夜晚终究是夜晚，在夜晚每个人都有静下来的愿望，想静下来享用晚餐，喝一碗热汤，然后与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被那些矫情老调的剧情所愚弄，日子过得愚蠢却安乐。
小余已将小白送回了家，这次不是小余强迫的，而是小白自己要求的。小余这一天里一句要走的话也没有说，从头到尾他都非常耐心，最后小白叹了口气，道：“你的心肠真硬。”
“什么？”小余问。
“你敢说你在我走后没有打电话让她来？”小白盯着小余。
小余没有否认。
“我是了解你的，小余。”小白从小余脸上移开她的目光，“你若是想让她来你不会推三阻四，甚至不会婉转地表达。你一定是命令一样叫她来，而且不容回绝。”
小余心想他并没有命令，他是问雪儿的。但他也明白他的问话与命令的差别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大，而且他也确乎知道雪儿一定会同意的。
有些事情，要确信也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不是吗？
“于是她就巴巴地赶来了，”小白叹了口气，“可你却将她独自关在门外，你真狠！”
小余想象着雪儿在门口等待的样子，是不是和那夜的小白一样呢？他忽然发现其实雪儿也只是一个孩子。小白本是一个孩子，可她的内心却很倔强，倔强得超过她的年龄；而雪儿虽比小白大得多，但却内心柔弱，凡事总是退让的多，坚持的少。正因为如此小余才敢发出那一夜的初次邀请。从这一点上说雪儿更象一个孩子。
那么，她这次会不会退让呢？也许她是喜欢自己的，但她会不会因这几次三番的落空而退让呢？小余越想越有可能，于是脸上不由流露出焦急之色。
“你知道她一定会等你的，是吗？”小白幽幽地问。她并未看小余，否则会发现小余细微的表情变化。
这一点小余也没有否认，但他心底的担忧正愈来愈浓，他已不再有当初对小白说“行”时的信心。
“你的确对她够狠，”小白咬了咬嘴唇道，“但你对我更狠，虽然你陪了我一天而不是陪她，但你却对我更狠。”
小余望了望小白，不知她想说什么。
小白继续道：“早上你对我说什么都行时，我以为你真的把我看得比她更重要，可这一天里你的人虽在，你的心却常常不在。你是没有流露丝毫的着急，但你是想用你的完全让步来向我表明：无论我怎样做，都是无法影响到你的心意的，你以你的彻底放弃来逼迫我放弃，你难道不狠吗？”说着小白的眼里就充满了泪光。
小余这一回是真的动容了，他从没想到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对他的感情竟会这样深，深得一再超出他的想象。她这一天的笑容背后隐藏起的痛楚她那幼小的心灵如何能负担得起？
小白又望着小余，泪眼汪汪却很镇定地道：“你现在成功了，我放弃了，我把你还给她。”
小余的心一下子抽紧了，他竟想不出话来安慰小白。他的确在这一天中放弃了很多事，但他知道他即使放弃再多，他至少还有一个雪儿在等他，而小白虽然只是放弃了一次，却是放弃了她的所有，也是她的仅有。
“你送我回家好吗？”小白擦了擦眼睛，对小余说。
小余照做了。于是在送小白回家后，他往自己家里赶去。
当小余走出电梯门，看到雪儿的时候，他心底里长长地松了口气。同他的想象一样，雪儿抱膝而坐的姿势与小白一样，不同的是她没有睡着，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很大，见到了小余她也没有跳起来，只是缓缓地站起身。
“啪！”小余拧亮了楼道里的灯。
“你为什么不开灯呢？”见到等了他一天的雪儿，他问的头一句竟是这样的话。
雪儿撩了一下她的短发，答道：“这样我就可以把每一个走过的人当作是你啊。”
小余的鼻尖一酸。“你不害怕吗？”小余问。
“我不怕，”雪儿笑起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小余知道雪儿一定在心里重复地对自己说这句话，现在她终于可以将把它大声地说出口了。小余知道要相信一件事也许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但任何信念却都不是凭空而生的。雪儿这一天心里经历了多少次的矛盾、挣扎、选择甚至绝望啊，但她最终还是留了下来，留下来只为了告诉小余一句“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知道你会来的。”这多么象一句临终的台词啊。小余已不忍再想下去。他搂住了雪儿，打开门，将她带进了自己家里。
小余让雪儿在沙发上坐下，对她说：“你坐在这儿，我去给你做吃的，你等着，千万别动。”
小余不知道他为什么让雪儿“千万别动”，是怕她累着吗？不太像；怕她走吗？似乎不太会。但小余感到他需要雪儿坐在那里，似乎只要雪儿一动，小余全部的意志都会崩溃一般。
雪儿是一个听话的女孩子，她不仅听话，而且冰雪儿聪明。由于家庭的遭际，她对人的情感需要有超过常人的了解。所以她真的一动不动地期待着小余为她端上他亲手做的晚餐。
可是小余一走进厨房他的泪就再也抑制不住地淌下来了。当他拿起菜刀的时候，他已分不清眼前的一堆东西。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做完了晚餐。
直到做完的时候他才止住了泪。他用冷水抹了抹脸，然后端着一大盘的食物走了出来。
客厅里的灯熄了，茶几上点着一对精致的蜡烛。
“我在经过你家楼下的店铺时买的，”雪儿说，“好不好看？”
小余笑了笑，心想也好，这样雪儿就看不清他哭过的眼睛。但他随即又想，雪儿是不是也为着同样的原因才点起蜡烛的呢？
两人开始享用晚餐。雪儿舀了一勺汤，放到嘴里，还未下咽却抿着嘴笑了起来。小余奇怪地看了看她，也舀了一勺放到嘴里。味道甜甜的，甚至有点太甜了。汤怎么会是甜的呢？
小余尴尬地笑了笑：“我放错料了，对不起，我不是经常会犯这样的错误的。”
雪儿将嘴里的汤咽了下去，她说：“这是我喝过的最好的汤。”稍停片刻她又补充道：“好甜。”说完她禁不住笑起来。
小余也笑了。
晚餐后小余与雪儿一道走上了阳台。
夜色很好，天很晴。天空里缀着闪闪发光的星星，虽不能算多，但雪儿知道，若不是在十七层的楼上，或许还看不到这许多。而往下看去，则是万家灯火、灿烂辉煌，若不是吹到面上的风是寒冽的，也许就感觉不到是冬天。
“我猜你一定常到阳台上来看风景。”雪儿两只手抓着扶栏，用一种羡慕的口气说。
小余笑笑，没有作声。其实他能体会到此刻雪儿的心境。因为在此刻的自己看来，这万家灯火也很温暖，让他想起祖母的话：“有一盏灯的地方就有一个家，就有一个小孩子托着下巴坐在小板凳上听奶奶讲故事。”这句话总是祖母的开场白，然后小余真的就搬一张小凳子坐在祖母跟前听她讲故事。故事很陈旧，对小余这个早熟的孩子而言，这些故事都太不真实，但小余依然很有兴味地听完祖母的话，然后才去睡觉。
这也许就是小余早熟的地方，不像这个时代里大多数宣称早熟的同龄人那样，虽早已不再愿听那些故事了，却常常做一些比故事里讲的更为幼稚的事。
然而祖母去世后，眼前的灯火一下子就变得冷冰冰的，仿佛那是与己无关的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发生的悲欢聚散都和故事里一样简单，简单到无可理喻。
所以当雪儿重又将那个世界的温暖带回到小余的心间的时候，小余意识到也许世界本就是如此，它的变化是微不足道的，真正改变的是我们自己，是万家灯火中的每一家，每一个听故事或曾听过故事的人。
那么雪儿的心底呢？小余默默地想，自己能带给她一个春天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