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舅后来总是这样说。如果不是大黑惹了祸,或许还真躲不过村支书那把白亮刀子的劫难。
那年腊月的天气死寒,外舅和大黑翻了两座山峦,身上没一丁点热气,还是冷。再拐过一个陡坡,就到大黑的新家了。不过别误解,大黑不是人,而是一条精壮的黑毛狗。
不几天就是年根,外公非得让外舅将大黑给村支书家送去不可。外舅说不清那年月外公犯了什么错,却让村支书定为“黑五类”,整天要戴着猪篓高帽去游村。外舅当时想不通外公把大黑送给村支书的理由。后来才明白,莫非就是怕大年正月戴帽游村误了农时,或者大黑是雄的,据说,那鞭子补蛋,谁叫村支书弱瘦得像只蚂蚱。
大黑在路上走走停停,像明白什么事理似的,尾巴也懒得摆一下。
外公说过,他年壮时在赶山狩猎时候,大黑救过外公一命。那是一个仲夏炎热的中午,外公像一只蚂蚱静静地蛰伏在一片密密的茅草中,端着猎铳向一只觅食的小黄麂瞄准。正待扣动扳机,忽而,身边的狼狗狂声吠叫,外公这才惊觉,蓦然回头,一条黑花蛇正冲他而来……外公赶忙闪跃起来,才免了一灾。唉,外公,你可怎么舍得将大黑送人呢?
外舅记得,外公对他说过等他上学读书,就把大黑卖掉,供他缴学费。外舅就暗地里想,不上学算了,怎可割舍大黑哩;后来有人给我娘说媒,外公又说,等我娘出嫁,就把大黑卖了,好做嫁妆,但我爹宁可不要嫁妆,大黑就仍蹦蹦跳跳在外公的身边。但这可说明一个道理,大黑对外公一家来说,顶真值价,大黑毕竟有救命恩哩。
上路前,外公问过外舅:“你知道如何将大黑送去吗?”
外舅愣神摇摇头,外公就说:“你只要把大黑牵到他家,栓住,就往回赶,什么话都别说。”
“如果人家不要呢?”外舅疑问。
“不要,不要他就不是支书了。”外公反驳,仿佛很是了解人家似的。
起风了,天上撒下了阴霉的雨,夹着寒风,让人感到刺骨般的冻。
拐过陡坡,投眼可见到村支书的那个村子。村前村支书那间白墙瓦顶的屋,十分打眼。屋顶还罩着浓黑热烟。大黑忽然停下来,仿佛知道等着它的是什么,不肯走了,狂吠了几声。外舅费了好大劲,才扯着大黑往前走。
进了支书的院门。支书正在院里烤着红炭火,见了外舅一怔,慵懒地瞟过一眼,见着蹦跳的大黑,仿佛明白什么一样,示意外舅将大黑栓在一旁的树上。外舅记着外公的话,什么也没说,栓好大黑,出门拔腿就跑,跑得比喘急的寒风还疾快,但寒风不知道,外舅边跑边流泪了。外舅想象不出大黑在村支书家往后的命运。
外舅很晚才回到家,外公一把将他搂在怀里,问:“送到了?”外舅使劲地点头,没说话,却恸声哭了。
那天夜里,外舅做了一个恶梦,梦见村支书拿着一把白亮的刀子,像一道闪光狠狠地割下大黑的鞭子。大黑四脚腾空挣扎,蹬掉了那把白亮的刀子,汪汪地吠出声来……外舅就是那时被狗吠声惊醒的,睁开眼,却真的听到有狗吠声在院门外。
他拔身起床,出门来,见是大黑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条不知谁家的黄毛母狗,却都被夜露打湿了,身子还在寒风中抖。
天还没亮,是村支书跑来擂门了,还硬硬地喊了外公的名字。
外舅去开门,支书劈头冲进来,就骂:“明里说是给我送大黑,暗地里却是拐跑我家二黄。”话到明处,外公外舅才明白昨夜跟来的是村支书家的二黄。
外舅辩解,支书却不依不饶,嚷道:“用不着沉思,就料定是你家大黑干的勾当,这叫什么来着,就叫一条道上的一样黑……”说罢,就径直拉起二黄往外走。
二黄却挣扎不肯走,大黑又哀哀的吠叫了几声。
外公跟到院门外,外舅听到外公悄声说:“改天,我,我再送大黑去。”
“别,别啦……你家大黑根子有问题,狗黑人不白,我还不敢……”支书不回头,却掷下话,甩腿就走。
过了除夕,又过了元宵,外公终没有将大黑送给村支书。但大黑还是惹了祸:外公仍然被戴高帽游村,身后还跟着大黑,大黑也戴上了纸帽,帽上写着三个字:强奸犯。
这倒没有冤枉大黑,因为正月开春时,二黄就有了。
后来二黄还产下了三只小狗,都是黑毛的。
陈勇赏析:
“过了除夕,又过了元宵,外公终没有将大黑送给村支书。但大黑还是惹了祸:外公仍然被戴高帽游村,身后还跟着大黑,大黑也戴上了纸帽,帽上写着三个字:强奸犯。”这段文字可谓小说的文眼。字数虽不多,却蕴藏着许多东西。
动乱年代,不仅人遭殃,大黑狗也未能幸免。“大黑也戴上了纸帽,帽上写着三个字:强奸犯。”这句话一方面颇有些黑色幽默,另一方面又极具批判锋芒,令人拍案叫绝。
现代工业社会中,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人们往往会变得世故、虚伪、懦弱或者残酷等等,哲学家把这个过程概括为“人的异化”。现代社会的复杂与残酷,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的泛滥,使人类被欲望所蒙蔽,迷失了自己,人性也变得扭曲。在我看来,“人的异化”不仅及人,也及物。《黑狗惹的祸》给我们带来新的生活与艺术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