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喜8岁时就跟娘去逃荒。路过四英岭下黄家村时,娘病倒了,被一户人家接济。娘对她说,这方水土虽贫瘠些,但扎下根苗也会长出枝叶,留下当童养媳吧,或许能捡条活命。黄家老俩口老来得子,取名祥生,刚满两岁,图日后有个照应,就答应了娘。娘在黄家躺了半个月,病未见好就撒手走了。
黄家老俩口把二喜当亲生闺女待,饿寒不着她柔弱的身子。二喜也勤快,把两岁的男人当弟弟,抱在怀里,驮在背上,携在手里,贴在心上。祥生长到10岁,也懂得怜惜她。一回,娘让他去打火油,他偷偷给她买了一只蜻蜓发夹,回来说钱丢了,遭了爹一阵臭骂……二喜不敢戴那只蜻蜓发夹,她在溪边对着倒影梳妆时,祥生就掐边上的野花往她发鬓上插……
山里的水土养人,果然像娘说过的那样,根苗扎在贫瘠的地里,居然抽出了枝叶,人吃树叶也长肉,喝凉水也带劲。二喜长到20岁,身上的短蓝布褂遮不住青春气息,祥生这才不再跟她挤一个被窝睡了。那时,有支穷人的部队在邻村扎营下来,祥生去报名,竟然被收编了。黄家老俩口这才想起办了婚嫁的事。
离别前夜,二喜捧着祥生的脸,说,离开姐了,你出门在外可怎么过啊?祥生忽然哭了:姐,这辈子我不知道怎样报答你,我走后,你要孝敬爹娘,你要等我回来!二喜说:你说什么话啊,把心放肚子里,谁跟谁哩,你走了,姐的心也像蜻蜓一样跟着你走。二喜说话的时候摸出了那只蜻蜓发夹。
祥生刚走1年,就给家里捎信,说部队打了胜仗,还特地对二喜说,他当了连队号手,就像姐小时候带他上山打柴,摘了嫩树叶编成的哨儿,含在嘴里腮帮鼓鼓起地吹……二喜不识字,听念信的说,想着祥生顽皮的身影,眼里盈着泪光,心里却偷偷笑了。
3年后,部队就有四英岭对面人家的探亲途经黄家村,带话说,祥生当警卫员了,嘱咐爹娘一定要多加保重身体。二喜忙问:什么是警卫员啊?回答说:警卫员就是为首长挡子弹的。二喜听了焦急,千叮咛万嘱咐回家探亲的一定要带话给祥生,就说子弹不长眼睛,姐不能抽身去代替你,你,你自己一定要当心,你要死了我也不得活!
到了第5年,刚开春,部队就来了人,是个警卫员,却不是祥生。警卫员说,首长很忙,很快就要转战了,抽不开身回来。哦,原来是祥生的警卫员。二喜差不多跳起来了,心想弟弟你有出息了,终于有人为你挡子弹了。警卫员带来了黄家村人这辈子也没有见着的钱。二喜就想,只要弟弟把人留着给我就好。老两口已是风烛残年,行动不很灵便,对警卫员说,这家里多亏了媳妇二喜,像闺女一样孝顺,内外累弯了腰杆。二喜听着忙把话顶回去:爹娘,看你们说的,不能让祥生在部队分心啊……说时,转身去伙房烧火。
警卫员掏出一封信,欲言又止,嗫嚅了一阵,才说,其实,这趟来,首长有个交代,他不能再耽搁二喜了,说要让二喜不要等着他,他当个首长不容易……再说,首长与二喜的婚姻也不受法律保护……
老俩口听着,气不打一处来,忽然大嚷:天杀呀,良心喂狗了……这让我老黄家怎么对得住人家,没有二喜,我们这把老骨头早弃荒野了……
其实,二喜没走远,从伙房转来正听得明白,她蹿出来,盯了警卫员一眼。他低下头去,这才忽地抱着老俩口,跪了下去,说,爹娘,样生在部队有出息,我们该高兴。他一定有他的难处,我从小把他拉扯携带长大,知道他心地好,或许他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才那样做的,只要他好好活着,他还会回来的,我不还是你们的闺女吗?我这闺女从8岁就是你们拉扯大的呀……
警卫员走前,对老两口深深鞠了一躬,说,你俩老一定要保重身体,让二喜找个好人家……
二喜连连摆手,说,不,我不走,我一走,祥生就会落下骂名,世道人就会咒骂他陈世美,就会遭人戳背丢眼。只要有一口气,我就不会离开……我娘说过,地再贫瘠,只要扎下根,就会长枝叶的。
警卫员咬着唇,没听完二喜的话,他转身就跑,跑得比四英岭飒飒山风还快,但山风不知道,他哭了,更不知道祥生再也回不来了。
夏阳赏析:
一句话概括本文:绿叶对根的情意。
知恩图报是中国传统道德的操守,对天对地,对国对家,对父对母,皆如此。生为你的人,死为你的鬼。人前强作笑颜,人后却是以泪洗面。翻阅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有多少女子在坚守,在等待,而最终白发苍苍,空等了一辈子。忍辱负重的源头,其精神支柱,其活着的意义,正如毛阿敏所唱道: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心依着你;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情牵着你。
本文故事貌似传统老套,品读之,却发现是老壶装新酒。
我不由漫想,如果祥生最后和二喜结合了,会幸福吗?一个是砸掉旧世界建立新中国的首长,一个是坚守故土的一字不识的旧女子。从人性的角度而言,一旦结合,同床异梦,貌合神离是不可避免的。那么这种用婚姻去感恩去同情对方,于双方而言都是一种伤害和痛苦,是不是值得提倡?作者通过不动声色的叙述,最终给了我们答案。尽管我们不难发现作者笔端所倾注的情感,对二喜给予了一种巨大的同情,但对祥生也未加任何批判,甚至让警卫员出场,有意免去了其难堪。品读身为首长权倾一方的祥生,我们不难发现其良善的一面:一是派警卫员来,自己不敢面对;二是怕耽误二喜,事先通知。要知道,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祥生有足够的理由逃避一辈子的,直至二喜至老至死。但是,他没有。
蔡琴在前夫杨德昌死后痛哭流涕,说,要知道他的生命这么短暂,我早和他离婚了,让他在幸福里面活久一些。蔡琴的这番话,我想应该是沧海桑田后的大彻大悟。
以上这些思考,作者在动笔时有没有过?我想应该有的。而且和作者成熟的思想和开阔的视野密不可分。
最后说一句,警卫员是“为首长挡子弹的”这一语言是神来之笔,生动洗练,富有乡土气息,非常符合人物的性格和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