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通了,火车叫了,筑路工又要转场了。万重山忽然想到,应该去看看黄草崖。
黄草崖在西南边陲,山势并未陡峭,名叫哑山,原本没有什么名气,却随着隧道开凿,正扬名天下。
雨后的山野,一片朦胧;远方,如黛的群山,更显出深遂和险峻。
他坐在轮椅上,支开推车人,面对黄草崖隧道里深深远去的铁轨,心海泛潮。……
一年前,他作为工程技术施工的副总,率着勘探队查看地形时,就担心要打通隧道是个不可轻视和穷于应付的角色。果不其然,在半年前的深入掘进中,隧道的凶险狰狞面目便显露无遗,遇上了打隧道最忌讳的断层,更难缠的是石质偏软,既显水又涌泥,他就是为排除更大的风险去引爆软弱围岩时,被意外的塌方压残双腿的。
昨天,通车的庆典刚刚开过,洞口边,还残留着燃放鞭炮的纸屑,以及装过鲜花的草篓。他听说,筑路工忘情地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他们呐喊、欢呼、拥抱,汗珠和泪水在每个人的脸上流下,喜悦和哭声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大山里和蔚蓝的天空中回响……
忽然,一个小男孩童稚的声音冲进他的耳膜:“妈,那叔叔怎么坐那种车?”
“那是叔叔的腿不能走路。”
“他为什么不能走路?”
“叔叔的腿伤残了。”
“那是怎么伤的?”
“是为了山野里响起第一声火车穿行的笛声,是为了大山回响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声,为了你还有你妈妈……我就是凿挖隧道,引爆软弱围岩而伤残的……”他心里油然应声惊呼着。他循着传过来的声音转过身去,却见一位装扮鲜艳颇具姿色的少妇,携着一个瘦弱的小男孩比划着。路边,不知什么时候抛停着一辆色泽光亮的奔驰轿车。据悉,这里将建立一个停车十分钟的小站。
少妇清脆地回答小男孩的问话:“那是叔叔小时候……不听他妈妈的话,象张阿姨家的小毛,乱闯马路,给车撞的——”
看见小男孩一脸惊慌,他悬着的心沉下去了,心里伸冤:他没有乱闯过马路,他小时候生长在寂寞的大山里。他的假腿不能恨恨地跺地了,可幸存的手攥成了一团,他向着少妇盯了一眼。
少妇挪到车边打手机去了,小男孩怯生生地走过来,他这才松开了拳头。
小男孩问:“叔叔,你的腿不能走路?”
他没有回答,一脸茫然。
小男孩又问:“你的腿不是还好吗?”
他只轻轻一声:“那是假的。”
“小时候,你怎么不好好听妈妈的话?……”小男孩满脸遗憾。
他的鼻子一酸:“哦,不……”
“小圆,走,我们走……”少妇打完手机,向小男孩招手。
小男孩清朗地应了一声:“哎一一”就嘣嘣跳跳地走了。
倏然,他的双眸模糊了,黑暗的隧道无言地伸向远方。洞口边,鞭炮响过了,留下的是碎纸屑,鲜花谢去了,遗落的是空空的草篓……
陈力娇赏析:
相比《踏秋》,《哑山》更深远一些,它牵扯到了人类精神的迷失。铁路修好了,车通了,和外面的世界紧紧相连了,打破了大山以内长久的困倦和禁锢,而为修铁路付出代价的那些人呢?他们在哪里?答案是,他们或带着胜利的喜悦,或带着施工留下的创伤,生活在大千世界中,每一秒钟,都没少于他们正常的呼吸,只是我们肉眼看不到他们,而他们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有这么一天,这样的人和生活中的人相遇了,一个遍体鳞伤,满眼忧戚;一个欢愉非常,轻佻嘻戏;一个是创造幸福的人,一个是享受幸福的人。浩勇让这样两种人相遇,可见他对世界不同寻常的思考,的确,我们将怎样对待这个触及灵魂的纠结呢?
万重山是修铁路的人,是副总,在指挥修铁路时炸残了下肢,他坐着轮椅,来和铁路告别,恰巧有个女人领着一个几岁的小男孩也在,小男孩看到万重山坐着轮椅,问他的妈妈,叔叔为什么坐轮椅?那位妈妈解释道:“那是叔叔小时候……不听他妈妈的话,像张阿姨家的小毛,乱闯马路,给车撞的——”
明明的为修铁路落下的残疾,却得到这样一种解释,万重山的心就像打碎的五味瓶,“他的双眸模糊了,黑暗的隧道无言地伸向远方”。
人们的思想是有局限的,英雄从来都面对误解。浩勇为我们展示了他深深的疑虑,我们将怎样面对世界和自我,世俗和内心。在这里,人类的精神又一次在前行的路途中不见踪影,它何时能回归它的原初和本来。
读浩勇的小说不会无功而返,每一次都会给读者留下心灵的印迹,思虑的功效,我们深处其中,灵魂受到振动,心灵受到启迪,我希望浩勇越写越好,就像他的人一样,在近处,也在远方。
凌鼎年赏析:
《哑山》读后让人回味。要说故事一点不复杂,不像有些作品讲究一波三折,这篇作品里出现了三个人物,小男孩小圆与他的妈妈,还有就是负责建设隧道的工程技术施工的副总万重山;地点:西南边陲名叫哑山的黄草崖隧道口;情节以万重山来隧道口展开的。
隧道贯通了,庆典活动上大家无不沉浸在欢快中,但万重山的心情要比其他人复杂些,因为他为这隧道的贯通献出的不仅仅是智慧、心血,还有他的双腿。
按施工队伍的规矩,一旦工程完成,也就意味着要离开这个曾经战斗的地方,又要去开辟新的战场,有一种难分难舍的心情,也是情理之中的。如果仅仅这样写,这篇作品就难以出彩,更难以打动读者,符浩勇巧妙地借一对母子的对话,反衬出了万重山被误解的心情,让读者的心情也因此而沉重了几分。
作品里万重山一点没有因为自己失去了双腿而自怨自艾,或怨天尤人,他还是与大家一起欢欣,一起高兴,但当他听到那少妇说他是乱闯红灯,被车子撞残了双腿,他的心情难以平静了。
一个建设功臣,理应受到社会的尊敬,受到奖励,但万重山得到的却是正好相反,竟莫名其妙地成了少妇教育孩子的反面典型,这对万重山来说自然是极不公正的。那万重山该怎么做呢?骂一通那少妇,或者让那少妇赔礼道歉,抑或拉住小男孩细细解释,告诉他真相?如果这样写,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故事就不精练了,属于常规思维。符浩勇的聪明之处在于写到这儿戛然而止,留下了大片的空白,让读者自己去联想、去反思。
细心的读者可能还会注意到,作者在描写隧道口环境时,特意写道:“通车的庆典刚刚开过,洞口边,还残留着燃放鞭炮的纸屑,以及装过鲜花的草篓。”这其实可以视作伏笔,因为最后结尾时,作者又写道:“洞口边,鞭炮响过了,留下的是碎纸屑,鲜花谢去了,遗落的是空空的草篓……”
从结构上看,前呼后应;从意境上看,完全符合中国文学的美学原则:以悲写欢,以欢写悲,几倍增加其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