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逼婚,要纳我为妾。那日的一舞,叫恰巧路过的丞相望见。此绝美一女,非人即妖,若不从我,就叫你和家家破人亡。爹虽在朝中官居四品,却也受不住这般压力。
爹没有责怪我不懂规矩私自出府, 可我只要一想起爹紧锁的双眉和日渐消瘦的身形,心中便骤痛。轻推开爹的房门,见他正伏案而坐,面容愁苦。“爹爹,送我入宫吧。”爹猛然一怔。我浅浅一笑,继续说道:“爹爹,要么嫁给欺诈百姓唯利是图的丞相,要么和家家破人亡。 而今太子即将选妃,让女儿选秀入宫,是唯一可选的路了。 ”爹不语。 我懂,那是无奈的默许。
珠帘喧响,爹掀帘而入。“再过几日你就要走了。亦儿,宫深似海,为父已老,再也帮不了你什么了。 ”说罢,爹长叹一声,竟落下泪来。
已是深夜。
我又一次踏上阁楼。
在摇影泪烛旁,在临月轩窗前,我酿字为酒,点墨成歌。我多么希望今生能与那小桥湖水边的诵诗少年遇见。 魂梦中,我千百次地从那座小桥上款款而过,走到那少年面前,然后抬起眼帘,轻轻和着他的诗。 我不禁痴想,若是当初告诉了爹,寻得那少年,说不定我现在已为人妻,过着浅酌低唱诗酒平生的生活。
然而醉里秋波,梦中朝雨,怎奈呓语心事无人知。 为了爹爹,为了和家,我别无选择。怪只怪当日那一舞。两点朱唇,一抹淡眉,莹润的脸上满是秋意,仿佛转眼就要碎了。
忽然唢呐声起,惊了梦,就此烟消云散。
于是那年秋天,后宫史官记载,和亦歌,歌妃,十五岁入宫。
四
纷飞红叶,碧波清泉,嶙峋怪石,翡翠亭廊。这就是歌漾宫,我的歌漾宫。常坐亭中,细心地煮着茶。 茶香缭绕,阳光也随之变得恍惚而迷幻。
每隔廿日,需向太后问安。天还未亮,小宫女宛如就开始细心地为我梳发。她告诉我,问安之日,妃子们都会浓妆艳抹,争妍斗艳,为的是得太后欢喜。我淡然一笑。
对我,何需浓妆。 铜镜里的女子,眉宇间已是妖娆缠绕,唇如夕阳,有着呼之欲出的红。 出尘,脱俗。 我的每一次出场,都无人能忘。
冷风阵阵。 回宫路上,有人等候。 是璃妃娘娘,江淑璃。 她轻拉起我的手。“歌妃娘娘果然是仙姿玉色,不胜娇羞。 ”她精致的脸上,缀着一抹明艳的笑,黑色的眸子里闪着深不可测的光。 我看不懂。
我将手缓缓抽出。她微微一愣,随即又嫣然一笑。“在这后宫,身不由己,我们做妃子的,命从来都不在自己手里。所以歌妃娘娘,你莫要怪我呀。”说罢,便从我身边走过,步态雍容。几个小宫女慌张的跪在我身后,奴婢该死,让娘娘受惊了。我说,平身。 然后漠然向歌漾宫走去。
歌漾宫和亦歌恭迎太子殿下。
夜深沉,无眠。移至窗前,风萧瑟,月冷淡。窗外树影婆娑,是在诉着几代姬妾的痴情故事么? 我开始恍惚,渐渐地,念起那一袭青衫。 还不睡么? 不知何时,太子已站我身后。 月色下,他面容俊秀,眉间英气逼人,晃了我的眼,让我不知是入梦还是初醒。
弹指间,菡萏香消翠叶残,到了冬至。
五
深宫如囚牢,将人紧紧地禁锢。 我坐在池边,看风起云消,看花败叶落,满是寂寞。案上有一个香粉盒,里面是我喜欢的胭脂色。这是小太监小铭子偷偷带进宫的,说是爹买给我的。
我舍不得用。它让我怀念起儿时的日子,怀念起和府,怀念起爹。偶尔我也会想起弟妹,想象他们在和府里尽情地玩闹。我轻叹,抬眼所能望见的,只有一小片苍白的天。
小宫女楚合告诉我,隆冬时节,总是人心四起,动荡不安。 我默然。
雪,纷飞落下,冰凉凄美,宫中上下,很是冷清。 我不时会将手轻轻地安放在小腹上,感受里面那小小的生命。太子每天都来看我。他有时会像孩童般开心地说,亦儿,我快要当父亲了。 我微笑。 太子,保住这个孩子,亦儿不知要乘多少风浪。 我在心底悄悄地问着。
阳光在纸扉间流转,空气静默得有些哀伤。 我无心看书,便起身在歌漾宫里散步。走至宫门,一个身影在我眼前晃过。我问搀扶我的小宫女宛如,那是谁?回娘娘,奴婢没看清,应该是小铭子吧。真的么?想来,我从未注意过小铭子,他见我时总是低着头的。 恍然间我觉得,那身影似曾相识,像他,站在桥上的他。 不过,怎么可能呢。
我想,是那夏日的一景已被不着痕迹地定格在我记忆的深处,不起大风大浪却又无时无刻的不泛着波澜,青色氤氲,一圈一圈地沉沦在我难以诉说的思念里,让我花了眼。
六
小河冰融,芽草顶绿,冬尽春来。然而,举宫素白。在太后的葬礼上,我看到了皇族权臣各宫妻妾,他们各怀心事,复杂异常,我心惴惴。
三月之后,百花怒放,姿态万千,惹人醉。 歌妃娘娘生下嗣子。
我静静地看着帷幔里熟睡着的男婴,我的骜儿。 他的两只小手攥成小拳头,贴在自己的小脸两边,是那么的可爱。太子从我身后将我轻轻揽住,亦儿,你为何这般沉默。殿下,我怕。身在纷乱不堪的宫中,我怕我保护不了骜儿。太子眼中尽是柔情,可又夹杂了几许无奈,欲言又止。
听说,就在刚过去的那个冬季,与我同时入宫伶牙俐齿的影妃被打入了冷宫;听说,娇小温柔的雪妃没能保住腹中胎儿;听说,一条白绫带走了美艳如花的轩妃。
宫中传言,这些都是璃妃所为。
自从有了骜儿,璃妃似乎更加关心歌漾宫,关心我,不时地会送些滋补的吃食或是金银首饰。小宫女楚合总会毫不留情地把它们丢掉。她跟我说,宫里的宫娥太监们凑在一起最爱说些碎话,说璃妃娘娘的东西收不得,指不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淡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人性本善,不致如此险恶。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太后的去世让皇宫蒙上了更深的阴云,后宫争斗,更加频繁激烈。我对纷乱倾轧厌恶至极。可,这是命,身不由已被裹挟其中,注定是跳不出的。
终逢立秋,皇上大寿,全宫上下都忙碌起来,一片喜气。
七
圣上华诞,举国相庆。
寿宴上,妃嫔媵嫱、王子皇孙、文武大臣们,都是尽其所能地彰显华贵。 连宫娥太监也都穿红戴紫。
桌案上的美酒佳肴,集天下美食之精华。据说是璃妃特别的献礼。皇上浅尝一口精致盘碟里的糕点,不由大赞。众爱卿不必拘礼,尽情品尝。我拿起一块糕点,暄软无比,轻轻放在唇边,不觉一惊。在这精致的糕点里面,有一丝涩苦的味道。娘亲传给我的敏感,让我闻得出,是毒。 我慌忙起身,皇上且慢。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我浅施一礼,故作从容。“臣妾自知不如璃妃娘娘这般用心良苦,而今盛宴,愿以一舞为陛下助兴,不知可好?”历朝历代,从没听说过有太子妃献舞的。然而皇上却大喜,立即叫乐班准备。足尖微立,如站莲上,轻袖缦缦,似云虚幻。
殿上灯火耀眼,歌妃娘娘笑靥如花,眼波似水,身段曼妙,醉了众人的心。
我作势要将衣袖敛起,止步休舞,然而一不小心,长长袖摆打翻了太子的汤碗。
汤水如我所愿的洒落在糕点上。丑陋的黑色斑点渐渐显出,引来数声尖叫,众人醒。
瞬间,所有人脸色煞白。 看向璃妃,只见她已经瘫软在地。
不,不是我,是丞相,都是他。璃妃反复嗫嚅着。丞相面色铁青,双手颤抖。忽然他仰天长啸,我要做皇帝,我才是皇帝!护卫涌出,将丞相按压在地。把所有造反之徒打入天牢! 皇上话音未落,一股鲜血喷出。
几日之后,新皇即位,我贵为皇后。
八
登基大典,隆重非凡。龙椅之上,新皇霸气十足,大气威严。臣民们三叩九拜,高呼万岁。 踏上城楼,俯瞰城下军队,威武庄严。
大典过后,皇上亲审篡权夺位之人。
天牢里的墙壁坚硬粗糙,刺人的手。烛光微弱,除了丞相和璃妃,还有小太监小铭子。我终于看清了这张清秀的脸。桥上的人影越加清晰,渐渐地就贴合在眼前的这个人身上。回皇上,主谋就是这三人。我忽觉晴天霹雳,险些晕倒。皇后不适合这样的地方,快快扶她回宫。 皇上关切地吩咐着。
我半卧在床榻上,目光滞懈。怎么会是他?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皇上驾到。长长的尾音传到屋中的每个角落。我起身,上前请安。亦儿,不用这般多礼。身体好些了么?我点头,移着步子走到皇上面前,缓缓跪下,将额头轻轻贴着他的膝盖。 陛下,把他们贬为庶民,放了吧。 皇上吃惊地看着我。
亦儿,你不知道这些人是多么的阴险,为了权势不顾一切,害死了无数人。丞相欲称霸天下,璃妃望统领后宫,而那个少年,竟装扮成太监,做他们的眼线。 你知道么,糕点里的毒就是他弄来的,真是不敢相信。
我也不敢相信。
苍天啊,你太过残忍,既然给了我一个美丽的梦,却为何又无情地将它夺走?少年,少年。我一遍一遍地地祈祷着,不停地用毫不现实话语来掩盖我内心的无助,希望着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在这深秋,空气中弥漫着的是苦楚的哀伤。
九
大殿之上,群臣集聚,所有叛乱之徒皆跪于殿前,有数十人。坐在高高的后座之上,我抬起眼帘,看不到一朝之臣,看不到各宫娘娘,看不到大怒的龙颜。我的眼里,只有那一抹青色。他跪在殿前,浑身颤抖,眼中充满了恐惧。至今,我仍无法接受,我望了千万次的身影,竟会出现在逆党中间。 绝望,悲凉,尽是凄楚。 斩。
回到寝宫,换一身素白裙裳,如水的青丝垂至腰间。 独站亭中,欲望穿秋水,却只是徒劳。微风吹过,那年的碧波湖水,那年的白栏石桥,都随风而逝。珠玉声响,似在哭诉。
不被战乱干扰,不被野心和权势覆盖,这都是只属于我自己的天真幻想。 璃妃你错了,不仅是妃子,任何人的命都不是攥在自己手里的。 谁,都逃不过红颜白发的命数,逃不了生老病死的轮回。 香销玉殒,这是何苦呢?
心,旋舞在空中,碎成尘,散落一地。
荷花未开梦先逝,愁起绿波间。命运是早已被安排好了的,再怎么挣扎,也只不过是佛祖指尖缠绕的一丝红线。 我静静地跳着,香汗淋漓,云鬓纷乱,脸颊上,是两行皎白泪痕。
人生如戏,戏演春秋。就如一盘棋,任你绕转千回,也猜不到结局。经历过了,也就明了了。 一切如梦。
我步履从容,长长的裙摆在我身后释尽繁华。 登高远眺,望着我所熟悉的皇宫的千宫万阙,展开释怀一笑。
在史册中,我母仪天下,一笑千年。
人的一生,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有太多的不可抗拒。 在小女子未解人事的岁月里,是百转千回的惆怅,且歌且叹。 我舞着。 红袖翩翩,是无尽的寂寥,是铜镜胭脂凉。
附:
我是狐族中辈分最小的妖。
那年我终于修得人形,被族长准许下山半年。 初到京城,我见到一片宽广而美丽的湖水,便在白色的石桥上驻足而望。 在不经意间,我看到一个女子站在一座府院的阁楼上向外望。从此,我的心里就有了那一抹倩影。于是我每日黄昏便会在湖边等待,等待那小小的身影在窗边晃过。
半年后,我不舍的回到山上。 然后我才知道,那绝色女子的娘亲竟是狐族中最魅惑的妖。 一年后,我满心欢喜的回到京城,不料想,她竟已经嫁入皇宫。
痴心痴情。我装作一个小太监混入皇宫,悄悄地陪在她的身边,看她诵诗起舞。
我曾壮着胆子送她一盒胭脂,谎称是老爷要我偷偷带进宫的。 她竟信了。
作为狐妖,对一切都是敏感的。我看出了丞相和璃妃的野心。凭借着聪明才智,我博取了他们的信任,成了他们篡权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人。 这样,所有的阴谋都绕过了集千般宠爱在一身的歌妃,我深爱的她。 在圣上大寿的那天,我在糕点里下的是妖毒。她虽然是人,但有妖的灵气,可以轻而易举的闻出。她超凡脱俗妩媚动人,生得子嗣,又护驾有功,定能做得皇后。这样,在纷纷扰扰的皇宫,她就安全了很多。
问斩那天,我浑身颤抖,因为佛祖在鞭打我的灵魂惩罚我作孽太多。 但他念我痴情,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
那么,我愿在佛祖脚前的丹炉中,忍受一万年的焚烧,承担几乎永恒的痛苦,为的是能得来与你一生一世的纠缠。
因为,和亦歌,我爱你。
洛阳夜话
孙懿文
引
九州有鸟,形似乌而稍小,色黑如墨,羽泛绿光,有白环生颈上。 古之人名之曰鸦。 而今世之人多谓之白颈乌,以其形似乌也。
据传,此鸟系怨魂所化,分雄雌而不交产,好食人梦。 至于日没西山,则能化而为人。
然则,此物之化人也,其形与人同,其质与鬼近。凡俗之眼,不可见其身形;凡俗之耳,不可闻其声音。 或云:非心智坚忍之辈不得察也。
——《淮南万毕经》西汉刘向
壹
大晋。
永平七年。 暮春。
洛阳。 金谷园。
天下第一富豪石崇修建的金谷园中,最不缺的,是金银珠宝、画栋雕梁;最不少的,是歌台舞榭、丝竹管弦。
然而,怎样曼妙的歌舞、怎样精巧的楼台、怎样窈窕的美姬,看久了,也会让人心觉乏味。
少年放下酒盏,面挂笑容,随着众人为庭上歌舞拍手称赞。
——他是石崇的好友、金谷园的座上客。这样的歌舞,的确曾使他迷醉。但是如今……
如今——他已想不起当时那种迷醉的心情——就算, 那其实并不是多么遥远的事情。
他想——他的一生大约都会如此度过罢。
又一阵厌倦如潮水涌来。
下一曲奏起,几个穿着绿色水衫的女子,踏着曼妙的舞步,伴着琴筝鼓点,舞上场来。 可少年的目光,却早已随着漫天飞扬的柳絮游移到天边的云彩之上。
“越石,越石! ”刘舆摇了摇明显正在神游的弟弟,“怎么? 喝多了? ”
少年晃过神来,掩饰地微微一笑,“啊,怎会?我只是突然想到,前日在十三里桥旁的酒馆里曾看过的胡旋舞。哦,那舞是西域新传来的,与中原、鲜卑的舞技很有些不同,所以我特别留意了下。 ”
“哦? 我记得,你不爱去那种地方的。 怎么? ”
“是士稚。 ”越石谈到自己最好的挚友,不由微微一笑,“他带我去的。 ”
刘舆讶道:“祖逖祖士稚?他不是从军北伐去了么?何时竟回了洛阳?我怎么从未听闻他回京之事? ”
“此事说来话长。 ”越石眼神一暗,压低声音道,“今年正月,王师败于齐万年之手,陛下震怒,下令处死建威将军周处。 此事你可知道? ”
“你说的可是六陌一役?此事震动朝野,我自然知道!难道士稚也因六陌败绩受到牵累? 可是没听说他有参与六陌之战哪! ”
“士稚打的是荡阴。 ”越石沉声说道。
“荡阴?莫非荡阴也败了?!”刘舆险些惊声叫出来,“士稚……难不成是因为败兵,被敌军所迫,才不得不退回洛阳的? ”
“不,是朝廷——因为他打了败仗,所以,朝廷就把他召回了。所幸,荡阴不比六陌关碍重大。看朝廷的意思,并不打算重惩士稚。只是,士稚他自己很自责,已闭门在家月余了,直到三天前遣人邀我到十三里桥去喝酒,我这才发现他回京的事。”少年抬手,用宽大的衣袖虚掩着盛满琥珀色琼浆的酒觞,举杯、仰脖,饮酒,把一声叹息淹没在喉咙里。
“哎,这又是何苦? ”刘舆摇头叹道。
何苦?
是啊,士稚……主将又不是你,战败也不是你的错,参军本就是你家让你捞取功名的决定……安心呆在洛阳,做你的翩翩公子,当你的富贵闲人,过你的走马轻裘的日子,又有何不好? 你把自己锁在不必要的自责里,却是何苦!
少年嘲讽地笑了,却不知自己在嘲弄谁。
又一曲终了,少年麻木地挂上微笑,拍掌。 目光,却再无法游离到云梢之上。
他的思绪,被春风搅得像一团乱麻般纠结。
他想起了三日前——士稚那已染风霜却愈显倔强的脸。
他又想起了当年——他与士稚畅谈天下、闻鸡起舞、立誓报效国家、守土复开疆的雄心壮语。
他还想起了他的如今——那日日笙歌、夜夜宴饮,还有浮华背后——那巨大的寂寞空虚。
——“你这又是何苦? ”
一个陌生而清冽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杂糅着嘲讽和怜悯。
“谁? ”越石猛地回头,却什么人也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