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安黄昏的时候回到家里, 换下朝服见我还在院子里, 便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轻轻别过脸,西下夕阳的余晖将日安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他从背后轻轻抱住我,“汐儿,在想什么,好专注的样子”。
我想问他,这么多年,日安,你活得大概很辛苦吧,话到嘴边,却又被我生生的咬碎,咽了回去。
我闭上眼,依偎在日安的怀里,浅笑着不说话,日安在我身边的时候总是让我觉得温暖而踏实,就像曾经在哥身边一样。
“不用总是等我回来的,初春晚上的院子里还是会很凉。 ”
我轻轻地点点头。
我听见日安心跳的声音,沉稳的,像大海的潮汐拍打着石岸。 我知道他一定笑了,每次他笑的时候我都像是嗅到花开的声音——那些怒放的生命。
他突然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对我说,“端午快要到了,皇上让我带这个给你。 ”
我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笑着,“哥还好么? ”
“嗯”,日安点了点头,眼睛像是天边的星辰,亮亮的,散着柔和的光芒。
“对了,我有织五彩线给他,你明天也帮我带给哥好不好。 ”
“嗯。 ”我微微抬起头,看见他轻扬的嘴角。
我蓦的转过身,用双臂紧紧环住日安。
“怎么了? 汐”
“突然觉得有些冷……”
“那,我们进屋去吧”!
“嗯”
天色渐晚,纤细的月影映在荷塘的水面上,在风中跃动着,穿梭的鱼儿,躲开荷叶的枝茎,勾勒出迂回的弧线。 月色微凉。
一样的月影,一样的皇族,一样的城池,一宫一府咫尺天涯,竟是不同的世界。
尹墨,哥,此时你过得好不好?
哥,我终于在时光的罅隙里腾出了一片空白给日安,勿念。
捌
阴历五月五,端午节,王府高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
早上日安急着出门,我叫住他,将五彩线系在了他手上。 日安看着我认真的样子,忍俊不禁,我晃了晃自己的左手,露出一样的五彩线,我们四目相视,笑得默契。
府里的厨房早已经准备了各式粽子,节日的气氛很浓。
虽不是春节,可几天前王府的总管给各房都送来了新的料子,我给自己和日安一人作了一件新的衣服。日安的那件黑色的轻纱罩在黑色的云锦上,绣了规整的纹路。而我的那件柚黄色,佩了淡紫色的轻纱,我在背后绣了一树白色的玉兰,我不想因为日安不是王爷亲生的儿子而让其他人看着寒酸。
我拿给日安看,日安很欢喜,难得过节家里热闹,无论是太太,姨太太,还是少奶奶们,都会停下勾心斗角,聚在一起猜灯谜,吃团圆饭。
日安说,义父一直喜欢吃粽子,喜欢端午节猜灯谜,他说,其实义父是想家里少一些冷漠和纷扰。
中午的时候,我觉得恶心,不想吃东西,就让鸾画去厨房煮了些粥,只吃了几勺,刚刚吞咽下去,却又吐了出来。 鸾画担心我害了什么大病,便急急忙忙去找太医,太医号了脉,却道恭喜三少奶奶有喜。太医急忙向宫中禀报,日安正和尹墨在大殿上议事,听到消息,都高兴得不得了。
赏了王府好多东西。 日安急急忙忙回来,像只兴奋而不安的小鹿,完全没了往日的潇洒风度。不仅如此,日安还在路上买了小拨浪鼓,堂堂禁军将军,竟这样拿着小孩子的玩意儿,带着拨浪鼓叮叮咚咚的声响,穿着盔甲一路跑回了家。
我戏谑他,他也不生气。 只是一直傻笑着。
义父很开心,亲自嘱咐厨房每天要按太医所列的单子准备餐食。日安和我都换上了新做的衣服,整个下午我和日安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得合不上嘴。
“日安, 你说怀歌现在会不会正气的咬牙, 我都能想到她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呵。 ”
“我哥知道了应该是很为我们开心的吧? ”
“是,我隐约看到了皇上眼里有薄薄一层泪水,大概是太过高兴的缘故吧……他让我一定照顾好你。 ”
“日安”
“嗯? ”
“这么多年他们说什么你都不难过么? ”
“我很小的时候义父就收养我,一直待我像亲生儿子一般,大哥二哥有什么,义父从来不亏着我。 现在我能留在义父身边为义父分担点什么,就很满足,其实大哥二哥也并非没有才干,只是无心于朝政罢了,大哥从小习武就很有天赋,不知道如今为何……总之没有义父我是走不到今日这般光景的, 只要是义父让我做的事就算是死……”
“呸呸,不许你再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
日安看着我,我们都笑了。 那年的端午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日子,后来我才明白其实说了什么都不重要,命运里的生生死死,分分合合,旦福祸兮,阴晴圆缺,不是人所能左右的。
玖
这一年的腊月初八,我生下我和日安的女儿。 因为是王爷的第一个孙女,所以乳名叫做一儿。 一儿出生的那一天是一年当中最冷的一天,下了很大的雪,王府煮了香香甜甜的腊八粥,窗外的梅花开了,和雪一样的月牙白,纯净而孤傲。
王爷没有急着给孩子取名,虽然在王府,日安却始终没有更改姓氏,事实是日安并不知道自己亲生的父母,也就无从知道自己的姓氏,是王爷叫了他日安,给了他名字。
不过并不碍事,整个王府都叫她一儿,她是很乖巧的孩子,不哭不闹,睁着眼睛的时候也只是好奇的张望,不然呢,就躺在襁褓里不声不响的睡觉。
过了腊八,很快就是春节,府里置办了各式各样得年货,尹墨又赏了一些宫中的东西,整个春节显得喜庆和热闹。 因为一儿的缘故,府里上下又多了些许生气。
鸾画一直照顾着我和一儿,她很辛苦,却总是很幸福的样子。 她将我们的院落和房间洒扫得很干净。 她总是逗得一儿咯咯地笑,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府邸里,她们是如此鲜活的生命,像是黑暗里,一抹孤单的亮色。
拾
日子不紧不慢,就这样按部就班的继续着。
直至这一年的端午前夕府里发生了三件大事。
轼元开始频繁的回家,并且有时会安心的住上一段时间。
一儿过百天的那天,轼元纳了鸾画为妾,是义父的意思,栀槿并没有说什么,倒是怀歌有些替栀槿愤愤不平,或者倒不如说是替自己处境担忧。
而我有了新的丫鬟雪沫。
其实于我来说,除了要习惯鸾画不在身边,并没有太多改变。 只是我还是会常常把雪沫唤作鸾画,每次我都会觉得很尴尬,也只能抱歉地笑笑,没有其它的办法。
很多事都是根深蒂固,难以改变的,比如你习惯一个人在你身边。 比如习惯带着同一条项链。
每一次改掉习惯,都会是物是人非。 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也莫过如此吧。
因为鸾画的缘故,我有时会去栀槿的院落坐坐,鸾画很会沏茶。
栀槿很少说话。 有时候一个下午,我们只是想各自的事情,甚至忘了彼此的存在。
那天下午轼元从王爷那里回来,栀槿猛地起身问道,爹又说了什么。 很平常的话,却略显急迫。
为什么要说。
轼元看了我一眼,栀槿愣了一下,便不言语。院子里明明多了一个人,明明有人问了话,却没有人回答,气氛安静的有些诡异。
栀槿重新捻动佛珠,不过却没有闭上眼睛。
轼元突然接道:“哦,也没有什么,无非是说自己年岁大了,让我做长子的多照顾些家里。 ”
说罢,快速的用眼睛扫过我的目光。
时光突然又像搁浅了下来,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起身告辞,说了两句客套话,回去院里。
今年的端午没有繁冗的礼俗, 只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像模像样的团圆饭。 王爷提酒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说,大家只是举起酒觞,喝下里面辛辣的液体。
大家好像都明白了些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我望向日安,他低下头,故意避开我的目光。 我知道他很清楚会发生些什么,而我只能静静地等待,等待日安他想告诉我的那一天,等待命运解开所有谜离。
拾壹
重阳前,家里都是淡淡的菊花香气,雪沫将庭院里回廊的两侧摆了满满的黄色的菊花,纤细的花瓣在一场秋雨中零落了一地。
天井漏下的雨打在青石板上有清脆却模糊的声响, 窗外有些凄凉。 王府很安静,安静得太久,反而显得沉重,我知道,很快,一切就都会有答案。
我给日安还有一儿都绣了新的衣服,今年腊月一儿就要两岁了,那个时候的王府,那个时候的我和日安又会是怎样的命运?
日安频繁的早出晚归,很少言语。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发现雪沫是个奇怪的丫头,她有时跟着我一步不离,有时又不知道跑去哪里,偶尔问起的时候,也只是含糊其辞。
大概是去了怀歌那里吧,告诉她我依然安分守己的在自己的院落里,没有不安的四处逃窜。 后来的一天,她竟索性消失不见。
我有些累了,不安在我心里压抑了太久,很多事,我都不想再去深究。
我只是等待,等待那些命里注定要发生的,然后一切就会结束了,尘埃落定,无论如何。
世间万物有因有果,很多事,无法预知,也无从改变。
拾贰
重阳的前一天夜里,大概戌时,鸾画突然跑回来,嘴角不断涌出泛黑得鲜血,她倒在我的怀里,用尽力气抓住着我的手,大口大口喘着气,“王…爷……要……起…兵……了……我……茶……下毒……杀……了……轼……元……快……走……”
她死的时候双眼还依然大睁着,带着惊恐。
她还只是个孩子,像曾经的我一样,因为爱,飞蛾扑火。
她不明白,很多事,我纵然流亡到天涯海角,也是要发生的,很多事,在劫难逃。
我合上她的眼睛,将她冰冷下去的身体放下。
我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在我身边十二年,我竟然没有一滴眼泪。
我面无表情的转身,背对着门,我看着还在熟睡的一儿,那么安详,胖嘟嘟的小脸,还只是不谙世事的孩子。 在她身旁还放着日安买回来的拨浪鼓,她的世界还那样纯粹而没有瑕疵。
我终于开始明白尹墨的话,无知是难以奢求的幸福。我替她掖好了被子伏下身深深亲了她的小脸,她咂咂嘴,依然睡得香甜。
我换上一身白衣,裙尾还有未绣完的金色菊花,抹去淡淡的泪痕,我坐在梳妆镜前,涂了胭脂,整理好鬓发,别上金簪,将短刀插入袖中。 做完这一切我把手放在胸前的玉上,闭上眼。
我在等日安,最后一次等他回来。
日安,一定替一儿找个好娘亲。 这样九泉之下的我也就可以了无牵挂了。
天上开始出现启明星,天际被秋雨洗过,蓝得清澈,繁星像是棋盘上错落的棋子。
日安看了看门口已经僵硬了的鸾画的尸体,望向我。 日安解下甲胄。
我们四目相对,却没有说话。
在日安的眼神里我明白,画儿做了什么他心里已经了然。
那么,最后的关卡便是城门,而城里只有日安的兵马。
“可不可以不要让你手下的禁兵打开城门接应轼元统率的兵马逼宫……至少给尹墨一个喘息的机会……日安……我从未求过你,这一次,我求求你……”
……
“尹汐……对不起……”日安的声音那么低沉,低沉而绝望。
我仰起头,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窗外的天宇开始泛白,天就要亮了,一切走到尽头都会有一个结果。
“真的就这样毫无退路了,是么”
……
“这是义父的命令,我……”
“日安……我懂……我不怪你。 ”
日安缓缓地点点头,然后把脸别向侧面,我知道他不想我看见他微微红了的眼圈。
我们都静默着不说话,可不可以就这样,把时间拉长。
我知道,无论说不说出口,这都已经是无可救药的事实,它有多残忍,多不堪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已是事实。
为什么人一定要有所信仰,有所亏欠? 如果我没有皇兄,而日安不是王爷的义子,如果我们不曾爱得如此偏执该有多好,那该有多好……我心底最深的不安,终于还是变成了事实。
“汐儿,动手吧……尹墨说过你的刀很准……死在你手里……我无怨无憾……也许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
“日安……”
“尹汐,我们已经没有选择,无论这天下是否易主,我们之间终要有一个人奔向盛大的死亡……”
“日安,我活着,已没有价值,我已经帮不了尹墨……”
“其实你都明白,汐儿,你杀了我,没有我的命令禁兵就会乱,禁兵一乱,轼元的兵没有禁兵接应,又不能马上进到都城,这是皇上唯一的机会。 马已经在南门准备妥当,你骑上我的马,……”
日安突然哽住,说不下去,他低下头紧握着双拳。
“好好照顾一儿……如果,义父败了,你可否求尹墨饶他一命……以死谢罪,我也就不再亏欠义父什么……”
我的泪水无法抑制的喷涌而下,命运的车轮,就这样硬生生的轧过,留下冷漠的车辙,和无以复加的疼痛。
我走上前抱住他,泪水氤氲了胭脂,花了妆容,流进心里,是那么凉。
“对不起汐儿,我没能像当初对尹墨许诺的那样,照顾你一辈子……让你像嫁给我的时候,简单……美好……幸福得像个孩子”日安因为啜泣而微微颤抖着,我知道他已经很努力,努力让一切安静的就像我们初遇的样子。
日安突然松开我的肩膀,从我的袖中抽出刀,刺向自己的胸膛。我怔愣在那里,就这样看着他慢慢倒下去,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上前紧紧拥着他,我要怎么才能温暖你日安,让你不要这样冰冷下去。
日安,日安……
我对着天声嘶力竭地喊着你的名字,怎么可以这样,我不要,不要啊……你用最后的力气扯出一丝微笑,嘴角因为疼痛地撕扯剧烈地抽搐着,从心脏不断涌出的鲜血,浸染了你黑色的衣衫,像大朵大朵盛放的黑红色牡丹。 你仍穿着去年端午我绣给你的,那些规整的纹路,如今,怎么那么刺眼,怎么来不及了,来不及穿上我已绣好的新衣,怎么再不是了,我们初遇时的白衣少年……我的泪水滴在你的脸上,如河水漫过你的眉发,浸湿你浓密的睫毛。
气息如游丝,一点点散去,我伏在你嘴边,我听见你说“若……有……来……生……”,我明明听见。
门外已开始有兵阵列队的脚步的声响,我最后一次紧紧抱住你,然后轻轻地将你安放在地上。我拔出你胸口的刀,你神色依然安详,就像是安静的睡着。我披上你的盔甲,拿起你的剑,窗外,菊花依然开着,我停下脚步,转过头望向你,你还是我初见时的样子,就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只是你再也无法越过一切,用笑容温暖我的生命。
拾叁
我快马加鞭,东方的天宇已有隐隐约约的红霞。两年前,我坐在花轿上,沿着同样的路,嫁进王府,成为日安的妻,而如今……一路上禁军士兵为我杀开血路,向我敬礼,我知道这礼是献给他们的将军,我的夫君。血色染红了街巷,一切又变成了两年前,我出嫁时的,片片红色。彼时身着嫁衣,今夕一身戎装。
谁的江湖,谁的天下。
通往大殿的路上马蹄踏碎了大片大片的菊花,那些金黄色的花瓣,在血色里,暧昧不清。
大殿之上,王爷和尹墨,只是安静的伫立着,他们像是冷眼的旁观者,等待着,用鲜血作赌注的输赢。
我慢慢地脱下日安曾穿着的盔甲。
两年不见尹墨蓄起了胡子,竟有些沧桑。 我看到他眼里的矛盾,那些重逢的欣喜和对于处境的无可奈何。
王爷冷笑着,“尹汐,从开始我就知道你会来。 我太了解日安,所以我把外省的兵马全都交给了轼元。日安对你用情太深,他一定选择牺牲自己而让你活下去。不过,对你用情深的人,可能还不止他一个。 ”
王爷侧目用余光掠过尹墨,尹墨故意躲闪开,视若不见。
我冷冷地望着他,“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哈哈”,王爷仰头大笑,在空旷的大殿里,他诡异的笑声一遍遍回荡着,“这不怪你,那么尹墨,你来告诉他,爱一个女人,却不能言明丝毫的爱意。触手可及,却不能娶她,身为天子,却无法保护她,还要亲手写下诏书为她赐婚,到底是什么滋味。”
“我不懂你在胡说什么,尹汐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
“是你妹妹?! 呵呵,真是笑话,她到底是谁的妹妹,你应该比我还要清楚吧! ”
尹墨突然变得很激动,“够了,你想要的不是已经快要得到了,你何必……”
王爷笑得得意而猖獗,“这就已经沉不住气了,难怪守不住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