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最不喜欢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这对于我来说是无法忍受的。任何事情我都有自己的规划，常言道未雨绸缪，好多事情之所以到最后一刻才敲定下来，说明这些事情本身就相当复杂。我的母亲是来做说客的，她总是以一种先入为主的方式跟我交谈。她说人家找她给我介绍对象，我能不能放下手头的事情去谈一谈。我说：“谈什么？大芹的阴影还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此刻叫我去谈能谈出什么来。”老娘说：“你不用急着说行还是不行，贾进财他闺女也不是一般的女孩子，你若同意不妨先应下来，你已经不小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我的脑袋刹那间就大了，我说贾红这段时间总是不停地往我那里跑呢，原来是有原因的。她难道找不到对象了？我一个农村大老爷们怎么会成了她的猎取目标？这真是有点高抬我了。人家恨不能一脚迈出去永远不再回来，而她为什么却选择一个没有公家户口的人？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贾红起码也得像大芹那样在城里找一个吃公家饭的人，这从面子上也说得过去，而我有什么呢，两手空空不说，还固执得要命，哪里是一个理想对象的人选。我不禁笑起来，我的老娘见我发笑，以为我同意了她的说词，马上和颜悦色地说：“这就对了，没有永远的仇家，你和贾红也到和解的时候了。”
“和解？”我对贾红只是看着不顺眼而已，压根就没发生过冲突，谈何和解？再说她那老爹贾进财，如果不是当初他执意查我，我绝不会把他当作敌视的对象。现在他年龄大了，知道当初做得不对了，可他当时干什么去了，人可没有长着前后眼啊！想要我给他当儿子，想得美，到一边凉快去吧。我文天财是干什么的，什么事情不明白啊？去给你当这鞍前马后的孝子贤孙，再托生一遍吧！
我的老娘见我不再说话，以为我心动了，就说：“这事也挺好的，相互之间知根知底，又能相互照应。”
我说：“你们是给我介绍对象还是给你们找养老的？”老娘说：“还不是一样，将来你年龄大了，你就知道了。”
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我粗暴地否决了老娘的建议。对于贾红，我虽然没有什么好感，可近几年她也没给我留下什么特别坏的印象。像谈对象这类的事情，她为什么自己不来却要叫一帮老妈子来，真是有点不可理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贾红的这一招让我想到了我少年时养兔子的事情。那公兔与母兔由于长时间厮守在一起，个头老大了还不发情，于是就强行把它们隔开，待到它们之间产生了念想，再把它们放进一个笼子里去，那时候兔子们就开始交配了。我虽然不是兔子，但我知道男女之间的事情是由感情发展起来的，没有感情的男女也断然走不到一块，你说这个贾红让别人来当说客，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了兔子啊！我可不想当这样的兔子，大庭广众之下让人们看着去交配。
这似乎有点滑稽，但只要冷静下来，就会觉得我的说法一点也不夸张。不就是谈个恋爱吗，犯不着到大喇叭里去广播，那样的结果无异于向所有的人宣布，谁谁要交配了。我不喜欢这样的形式，既然你贾红要跟我处对象，那就要先让我把大芹忘了再说吧。不然的话，即使我跟你开始了所谓的恋爱，也无法进入角色。这就要怪你了，谁叫你不早对我好点呢，现在我落难了，你就跑来了，是可怜我呢，还是抄底来了？我不得不对贾红的意图作一个简单的猜测，她图的是我的什么？我们文家一没有特权，二没有金钱，更不是什么名门望族，真要嫁过来你不后悔吗？当你发现你苦苦追求的东西突然间变得一钱不值时，你会不会发疯、变态甚至于歇斯底里？爱情总会变成婚姻的，婚姻也有变质的一天，即使没有变质，要想保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不想在一件毫无把握的事情上盲目下注，婚姻是需要感情基础的，彼此连好感都没有的婚姻能长久吗？
我决定不去理她，急需要做的事情真是太多了。我必须先把工作理出个头绪来再说，可我的思路却总出问题，工作效率出奇地低，答应好的稿子迟迟交不了，我的头都大了。领导们问，报社里催，弄得我焦头烂额，真不知怎么样好了。偏偏这时就发生了与大芹娘闹崩的事，那个死老婆子还是以前那个样子，中国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对，河东狮吼，我看用到这老婆子身上倒很贴切。以前与大芹好的时候感受不到这老婆子的诸多毛病，没了大芹这层关系就完全不一样了，咋看那老婆子都令人生厌，因而气也就不打一处来。
“宫大婶子，近日可好啊？”我把“宫”字拖得老长，故意撇着腔气她。
“死不了，你瞅什么？就是我死了也轮不到你来披麻戴孝。”上次的怒火还没发泄出来，这老婆子话一出口就火力十足。
“你家孝子贤孙多着呢，怎能轮得到我呢？”我讪讪地笑着，语带讥讽地损她。
“你们家才孝子贤孙呢，你们家八辈子孝子贤孙呢。”老婆子刀枪不入，可见今天算是交上火了。
“你别不识好歹啊，这话有什么不好，若不是与大芹同学一场，我可不给你什么面子。”
“你的面子多少钱一斤，我们家大芹有你这样的同学算是丢了八辈子的人。”
“死老婆子，你也太狂妄了，你以为你的闺女是金枝玉叶啊？”
“我们家闺女不好，可有的人却看上了，我就是不给他？”
“不给你就留着自产自销吧。”
“王八蛋，你们家都是自产自销出来的。”
大芹娘边骂边动起手来。我看大事不好，就一溜烟似的跑掉了。这是我和她的第二次交手，没想到我又一次仓皇落败。在这个不讲道理的女人面前，我看我是没有任何机会胜出的。这简直就不是女人嘛，像一条狮子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女人？想要与她的闺女结婚也就成为奢望，与虎谋皮啊！我倒要看看你给你闺女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又有谁能够忍受得了你这狂妄暴躁的悍妇行径！大芹怎么会有这么个昏娘老子？我怎么糊里糊涂地跟她好了这么长时间却毫无察觉，可见我是多么麻木啊。我明明知道这个老家伙对我和大芹不会有任何的帮助，却总是抱着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盼着她能起点好作用，谁知还是被她耍了，我是多么幼稚啊！竟被一个胸无点墨的文盲给折腾得这般狼狈，你说我文天财还算是大同的名人吗？大家知道了这件事说不定会笑掉大牙呢。笑就笑吧，我也没有办法，我这样的人也只能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了，我现在必须要尽快地走出一条路来，或者说在事业上干出点成绩来，让大芹她们娘俩彻底地后悔，不然我就誓不为人！
没有了高考的压力，我感到十分轻松。我再也不会为什么人活着，又重新找到了自我。我知道我正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局面。改革的春风已经吹了好几年，但吹到我们这里的时候，似乎已经风力很弱了，我必须大张旗鼓地重新拾起我手中的武器，把大同这片死气沉沉的水面搅活。这期间发生了很多变化，首先是魏书记调走了，其次是杜玲也调到了省报，新来的书记似乎对乡镇工作还摸不着门道，我的重要性也就还没有显现出来。不过，我却没有闲着，大同的社办工业底子一直就比较雄厚，对我来说也就是一个展示自己能力的平台。我较多的时间都泡在了厂子里，对厂子的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至于各村那就更不用说了，从村政财务到计划生育以及集资情况无所不知，这无疑让我在报道的时候有更多的回转余地。几年的通讯报道成就了我的名气，不断地有外乡镇的人来找我写他们那里的情况，我都一一谢绝了。我不能不务正业，尽管我做的就是通讯报道，起码的职业道德我还是懂得的，我吃的是大同的饭，不能做那些让人家背后戳脊梁骨的事情。我要名正言顺地干事情，而不是靠偷鸡摸狗苟且地活着。做人毕竟还是要有原则的，那些吃里扒外的人在众人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这天上班后，我接到办公室的通知，让我迅速赶到王庄去参加现场会，会议的主题是在棉花种植上推广营养杯和地膜覆盖。这件事情本来是大同村搞的，可后来不知怎么的，竟被王庄抢了头功。王庄和大同村是大同镇的两个先进村，彼此互不服气，工作上对着干，这让我这个做报道的有些为难。我知道这件事如果王庄抢了先，大同村只能勉为其后了。没办法，有些事情镇党委决定支持谁，你就得支持谁，不允许掺杂个人的丝毫恩怨。我赶到了现场，农林局的技术人员已经在做现场示范，白白的薄膜一垄垄地覆盖在隆起的脊背上，煞是壮观。我上前询问情况，盖土的人却指着远处的女子让我去问他们主任。
我望一眼远处的女子，心想莫不是贾红吧，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办事员吗，怎么会成了主任？我走上前去，那人果然就是贾红。我不由得感到一丝尴尬，或者说是一丝不自在。贾红似乎没有看出什么，笑着回答我的问题，全然不是那个让她家里给她提亲的弱女子了。她也许只能这样了，装不知道或者是明明知道却闪烁其词。我想两种情况都有可能，这种场合也不适合来问这样的事情，我们都年龄大了，脸面毕竟是最重要的，我何苦没事找事呢？倒是贾红在现场会结束后找到了我，我不由得一阵紧张，生怕她说出那些我无法接受的事情来。
“我家里到你家提亲去了？”完全是一副毫不知情的口气。
“你娘托人去的，你不知道吗？”我有点不相信地随便丢出一句。
“唉，年龄大了，就沉不住气了，恨不能把他们的女儿一脚踢出去。”贾红说着叹了口气。
“这不是你的意思？”我有点吃惊地望着她。
“天财，你觉得这话能从我的嘴里说出来吗？我娘年纪大了，我姐又早早地出了嫁，我们家就我姐俩，我娘是想找上门女婿呢。”
果然不错，贾红的说法证实了我以前的猜测。我能说什么呢，这毕竟不是贾红的意思，可我又不能面对这类的问题不作出反应，我说：“你感觉我是上门女婿的人选吗？”
“我不知道，你感觉你是吗？”
贾红反倒把球踢回来了。
我说：“我不是。”
“我也没感觉到你是，谈论这样的问题实在是没什么意思，都啥年代了，还上门不上门的。”
“可你娘毕竟找上门了。”
“找上门就得答应她啊？”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忽然感到有必要探一探贾红的想法。
“你想听真话？”
“那还用说。”
“我觉得现在还早点，虽说他们的年纪大了，但还不至于爬不动吧。”
“你的意思是等你爹娘爬不动了再结婚？”
“那倒不至于，关键是趁年轻多干点事。”
“你想干什么，不会是想辞职吧？”贾红的话把我惊呆了，以她的个性，绝对干得出来。
“现在还没想好。去年的时候我到青岛去了一趟，看到一种人造革椅子，我想在我们这边销一下。”
“有销路吗？”不知不觉中，我被贾红的设想吸引住了。
“应该是有，八块钱一把，很便宜的。”贾红轻描淡写地说。
“别看走眼啊。”我有点为她担心起来。
“没问题，先少进点，等有了影响再设专门的门店。”
“这要花多少钱哪？”
“钱的事情好办，先借点，这种东西周转很快的。”
“你是准备辞了？”
“辞什么呢，先干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辞。”
“业余时间，你能行吗？”
“怎么不行，我与别人不一样，我不会挨家挨户地推销的，我找的是单位，集体消费。”
“哦，怪不得呢，你原来早有打算的，这几年你也接触了不少客户。”
“是不少，真正干的时候再说吧，人有时候会变的。”
我没想到贾红的脑海里还藏着这些东西，从此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一个女孩子家，能够有一个铁饭碗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却要去做买卖，这得需要多大的胆量。挣了钱还好说，万一赔了呢，就她那点工资，能够赔得起吗？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谁能想到贾红要下海呢？多少会凫水的都被淹死了，她一个旱鸭子就不怕被滔滔的洪水吞没，这个世界可谓是无奇不有啊！不安分的贾红会最终会给人们带来什么呢，我不得不拭目以待。
回到镇府，我立即坐下来写现场会的那篇稿子，高委员就跟了进来。我说：“大领导啊，你这些天忙什么呢？”他说：“别提了，下一个礼拜有一个关于改革开放的会议，大家正忙着准备呢。”我说：“一个会议就忙成这样，要是会多了那可了不得。”高大明就说：“不是了不得，简直是不得了啊！天财，我告诉你，新来的李书记你别看年轻，肚子里不但有货，理论水平也不低哩。”我说：“你跟着这样的领导干不是正好吗，既学到了理论，又可以从实践中得到提高。”高大明连忙叫起来：“得得得，你就别戴高帽了，现在的李耕书记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太平市的后备干部呢。”“又来了一个镀金的。”我不满地瞅了高委员一眼。谁知高大明不满了，他说：“天财啊，你以后说话可得注意了，这是咱兄弟们在一起，要是外人你就难看了。”我不由得笑起来：“什么年代了，说句话都不行了，他能把我怎么着，能把我一下子撸下来？”“什么什么？你小子今后听我的没错，跟李书记走，也就是跟党走，别一天到晚尽是发牢骚，咱能不能不做反对派？”高大明一急，我就不说了，既然他说到这里，我还能说什么。孬好我是高大明物色来的人，我要是出了问题，他也得吃不了兜着走，他有责任呢，我不能给他找麻烦，起码让大家知道，我文天财还是非常靠谱的。于是我就笑着说：“大明你放心，我还不知道事情怎么处理吗，我听你的就是了。”“这就对了嘛，瞅机会我跟李耕书记介绍介绍你，起码以后工作起来方便。”“方便不方便以后再说，新书记来了，稿子的补贴也该提提了吧？这些年来，一篇稿子始终维持在五毛钱的水平上，也太不合理了，起码得尊重人的劳动嘛，按字数也行啊。”我终于说出了这句积压在我心中已久的话。高大明就说：“放心吧，要想马儿跑得好，就要马儿多吃草，这事情我来办。”
高大明的包票给了我极大的动力，下班后没多久我就把稿子写完了，随时准备着把它扔向邮局的信箱。我想，也许高大明说对了，新书记一来，什么情况都不熟悉，说不定都得听他的，这样我就有希望了。我满怀信心地对高大明说：“大明你放心，只要你对兄弟负责，我勒下头来怨我自己脖子糟烂。”高大明就笑了，他是非常爽快的人，见我表起了决心，马上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干，面包会有的。”我说：“我不要面包，我要……”我用右手做了个点钱的动作，高大明就“啪”的一下把我的手打脱了：“臭气熏天，铜臭味太浓了。”我嘿嘿地笑，高委员也笑，直到下班了，这场谈话似乎还意犹未尽。我就说：“要不今晚我请客，你做东？”高大明马上接过来说：“行，我做东，你出钱。”“太俗了吧。”我说：“俗什么，民以食为天嘛！”高大明就嘎嘎地笑，直笑得周围的人看了莫名其妙，还以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两个男人，我们之间能发生啥事情啊？这个高大明，你这一笑不要紧，大家的思路也都跟着你想歪了。
贾红还真的拉了不少椅子来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