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的日子,月亮早早升起在东方,照得无风而又清朗朗的夜晚有几分透明的玲珑。一碗村谁家的狗对着圆月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好象在诉说什么?又好象梦呓一般。到了半夜,村里人家的电灯陆续灭了,整个村庄陷入了异样的宁静中。
宁静中,有人影往队部走去了,脚步有点儿轻浮,屏着呼吸声。人影先到看夜的老光棍门外,掂了脚尖往里看了看,又摄手摄脚到牲口棚边,拉开了圈门,一闪身进去,不一会拉着两匹骡子走了出来,圈门被随手关上了。这个人影悄无声地绕着村子外围,往西走去。又有几个人影出现了,拉走了圈里的几匹马。后来人影就更多了,脚步声杂踏着响成一片,有的去拉大牲口,有的去拉羊。
闹腾的声音大了,看夜的老光棍被惊醒,拉亮了场院门口的电灯,月光地里的人,经灯光一照,反而感觉增加了几分暗,也就造成灯光中的人影短暂地无措了片刻,就更肆无忌惮地乱窜着抢夺牲口和羊,就发生了争吵。老光棍顺手拿了柄铁叉,拉门要出来时,发现门已经被从外给挂住了,急得只能在屋里“嗷嗷“地叫嚷。
睡在羊圈旁边房子里的老羊馆赵太,和高傻旦被惊醒了,披了衣服来到羊圈门口,看着熟悉的村人们抢夺的场面,傻傻地谁也不说话。
牛圈在最偏僻的一角,开始还被人遗忘着,后来人多了,抢的疯了,就有人快步跑过去打开了牛栏门。闲卧在地上倒刍的牛被惊了起来,躁动不安,喷着粗气。涌过来的人们有胆大的,就找了平日用熟了的,脾性好的牛,顺着脖子往上一探手,把一根绳索缠在了牛角上,牵了就往出走。
性子最爆的大紫牛被几个人围在圈中间,呼呼地低了头,两只长长的尖角对着外围。这可是一头受苦的好牛,谁都想拉到手,只是谁也不敢下手。几个人围绕着对峙了一会儿,大紫牛丝毫不松懈,几个人没了耐心,也损失不起时间,转而去谋别的。
高老二气喘吁吁赶来了,站在牛圈里愣了一会儿,又跑到外面看了别人的放肆,重回到圈里,对着大紫牛喊了几声,伸手慢慢抚摸牛肩上的皮毛,等牛的性子安静下来,才想起自己出来的急,忘了带一根缰绳了。急中生智,他解了自己的裤带当鞭子,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挥舞着裤带,象平日里放牛一样,把大紫牛赶出了圈,赶回了家。
人越来越多,抢夺变得更加疯狂。白光光的月亮在天上,闹剧一样看着这一切,荡漾出一丝微微的笑意。抢夺的人很少有说话的,发生了冲突也只是拼了力气和灵巧。大家当然都是认识的,平时走在一起,有事没事,吃饭上厕所都会问候一句,今天就全免了,心照不喧地互看一眼就跑开了,各自顾各自的收获。
奇怪的是,那天晚上被抢的牲口,大到骡、马、牛,小到春天的羔羊,没有一个发声喊叫的。这一点是时过境迁之后,在众人的记忆里被公认的又一个怪现象。就好象当年的一天黄昏,太阳迟迟不落山一样,成为了一碗村永远无解的两个迷。
在随后赶来的人群中,我母亲是被村里平常亲近的一个女人给叫醒的,跟着人们边走边小声了解情况。那老婆说:“你还愣在家里,人家都快把队里的家产分光了。“母亲还有些朦盹,说:“分家产?哪有这么分的,深更半夜,乱无秩序,这,这明明是在抢东西吗!“那女人说:“都到现在了,你还管那么多干啥,赶快抢吧,要不就没了。“
母亲忙着跑进牲口棚,被涌出来的人给推到一边,等里边的人出的差不多了,圈里已经空了。母亲又忙忙跑到牛圈,发现牛棚也空了,再回头跑到驴圈门口,发现两个村民抱在一起正在打架,只是谁也不说话,互相拳脚相加,有时就殴在一起。其中的一个手里拉的驴缰绳就掉到了地上。缰绳脱手的人着急要赶驴,另一个人却抱住就是不放。受惊的驴颠着身子,小跑着路过母亲时,前蹄踩住了缰绳,头往下一勾站住了。母亲也没多想,过去拉了就走。
母亲拉着驴回到院里,这才看清拉得正是平日里自己劳动中常用的黑驴。黑驴腿虽有点瘸,力气还可以,性情也温顺。母亲心里庆幸,又有点不太满意,因为驴在牲口群里,属力气最小的一类,除了拉车之外,许多的农活就力不存心。母亲喊醒了刚刚入睡的小妹,让把驴在隐蔽处拴好了,又返回到了队部。
此时的队部门口,已经混乱成一片,不仅仅是大人,还有许多的娃仔也参加进来。人们抢完了大牲口,抢完了队里的三百多只羊,有的人就开始撬开仓库的门,拿着大小不一的袋子,疯狂地抢开了库中的粮食。有人把队里平时三头大牲口才能拉动的大胶轱辘车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由几个娃在后推着,车上还拉着抢到的其它东西。还有人推着小平板车,把抢得的东西一趟趟往上乱堆,到了笈笈可危的高度,还不肯罢手地在那里忙活着。
母亲毕竟上了岁数,体能不济,眼睁睁干着急,心里骂着我和弟弟,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也靠不上。母亲在乱窜的人群里小跑着,却一无所获,就想起了今天劳动时,看见场院的东北角还放着一辆小平板车,只是不知被别人抢走了没有?母亲进了场院,小跑着过去一看,嘿,车子还在,心里高兴,当下套在肩上,拉着走了出来。站在乱哄哄的人群边上,看着脚底呼呼生风的青壮男人们,扛着一袋袋粮食往来,母亲叹了口气拉着空车回家了。
那一天晚上,一碗村一直到天快亮时才安静下来。等到太阳升到一房高,除了上学的娃们背着书包,打着哈欠遛遛地往学校去了,大人们鲜有出来晃动的。黑玉英一家昨晚睡得很沉,村里的动静都有意绕开他们家,所以并没有听到喧闹声。黑玉英起得还算早,给两个上学的娃一人带了一块干粮,就开始里里外外忙开了家务,心里还寻思着白天队里劳动安排,和公社来人查案的事。
看夜老光棍垂头丧气地上门来,在院子里向黑玉英讲了昨晚发生的事。羊馆赵太领着高傻旦也来了,说:“黑队长,队里的羊都让人们给抢光了,一只都没剩下。我们今天就无羊可放了,你给我们另外安排活吧。“黑玉英说什么也不相信这一切,但又不能不相信。一时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嘴微张着,脸色极其难看,半天“妈呀“地叫了一句,放下手里的活就往队部赶。
路上,黑玉英看到了杂乱的脚印,看到了谁家口袋烂了口子,撒在路上金灿灿的谷粒,路边还有几根椽子横七竖八扔在灰土里。黑玉英的心揪到喉咙了,身子一阵阵的发冷。到了队部,巡视了一遍被洗劫一空的牲口棚,发现连圈门上的木门和绑门的木桩都被人卸走了。原来好好的牲口棚的围墙,也被人在哄抢时攀登而搞得裂开了多处口子。砸烂的土坷垃在空地上被踢出老远的距离。仓库里更是一片狼籍,原来分开有序的粮仓被推倒,有的是完全坍塌了,泥土里的粮食撒得到处都是。
黑玉英回到队部的门前,坐在那块破损的大碌碡上,头脑里刚才还充斥的愤怒没有了,徒然的生成了几分悲哀。羊馆赵太、高傻旦和看夜的老光棍都默默地伫立在她的身边。住在偏远地方,昨天晚上没人给送消息的村民陆续来了。民兵头赵大虎伸着长脖子,左睃睃右瞅瞅远远走了过来。会计柱子表情阴黑,脚步如飞从村子里小跑着而来。黑玉英是依旧的无言,神情似乎显出了几分平静。
会计柱子痛惜地说:“四哥才不在几天,村子就被搞成这个样子。人们这是咋了,就算是队里的,那也是咱们自己的生产队的。这么苦害着就没人心疼吗?“见无人应和自己的话,赵柱子气哼哼一屁股坐在了一块烂土坯上,两条腿伸直有点不舒服,又换成了罗圈腿一样弯着,两手托着翘起的大腿。
过了多久,黑玉英问:“队里的民兵还能不能组织起来?“赵大虎面有难色说:“怕是难了,家家都参与进来了,就是组织起来,怕什么也干不成。“黑玉英从碌碡上站起来,用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再没二话,径直回了自己家。
围坐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羊馆赵太叹息说:“完了,全完了,早知道是这样,我早几天就赶羊想去哪去哪了,还轮到别人来抢。“会计柱子睖了他一眼,也起身回家。赵大虎又挨着到牛圈马棚羊舍看了一圈,最后也回去了。剩下那几个闻风而来看个究竟的社员,想到自己一无所获的现实,放声骂了起来。
黑玉英回到家里,刘三亮还躺在被窝里,睁着一双小眼,等着老婆的埋怨。黑玉英视若无人,穿了衣服就要出门。刘三亮大声问:“你干啥去呀?咋一会儿功夫,就变得像个冷面判官似的。“黑玉英已经拉开了家门,停了停面无表情地说:“你好好睡着,睡到永远也不要醒来。“刘三亮感觉到不对劲,急忙大声地喝问,让黑玉英先不要走,把话说清楚了。黑玉英没去搭理,哐啷一声拉住了家门。
半前晌,公社派出所来了两个人,骑着自行车,穿着制服,腰里还卡着手枪。村里的人们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到处都是看起来慢不经心的人在晃荡,细细再看,一个个眼睛贼亮。
两名公安找到了黑玉英家,刘三亮又领到了会计柱子的家,会计柱子又领到了民兵头赵大虎家。赵大虎无处可领了,只能让进屋里,烧了茶,上了烟招待着,就把村里发生的事介绍了大概。两名公安听了,也没了主意。只说来调查麦种被盗的事,现在连整个粮仓都被抢了,问题就变得天大。最后,两名公安留了句回去给领导汇报的话,又相随骑自行车离开了一碗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