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早开始,村里的大喇叭先开始放音乐,一曲连着一曲,一直唱到中午才停下来。稍稍平静了不到两分钟,嗽叭里传出了赵黑的声音,通知全体村民今天晚上开大会,人人都必须参加,并说会后队里还包了两场电影。娃娃们一听演电影,一个个奔走相告,恨不能天上的太阳立马就落入西山。大人们则琢磨这个突然召开的会议有些什么内容呢?有人猜测赵黑队长此举,特别是包电影,是为了儿子的出生而搞的。也有人猜想,上面是不是又有什么新政策要出台了。
下午,赵黑来到刘三亮家,站在院子里高声喊着说:“刘三亮,你出来,我有事给你安排。“刘三亮撩开门帘应声而出,身上带着一股产房的味道。赵黑说:“你把家里的事安排一下,下午早点去公社接一下放映工具和放映员小伍,其它我与人家都已说好了。“刘三亮眉头皱了皱,“队长,你让别人去接吧!我现在家里的事太忙了,还要给老婆娃娃做饭呢。还有我儿子不太乖,老是哭。“赵黑嘿嘿笑了骂说:“看你那个没出息样,老婆才给你生了一个儿子,就屁颠的什么也不管了。我给你说,让你去是因为过去好几次都是你接送,和放映员也惯了。再说,这场电影有很大的因素是为你儿子的出生才放映的,你不辛苦让谁去辛苦?“刘三亮听着耳顺,嘴里还想说什么。赵黑说:“你就不要婆婆妈妈了,下午早点动身啊。家里有什么事,让娃去叫我一声,我会安排人照顾的。还有,明天你到队保管那里,就说我的意思,给人家打上个条子,先领上五十斤麦子。这女人坐月子得吃细粮才下奶。“
赵黑的这份心意,让刘三亮喜出望外,满口答应了差事,一回屋就告诉了黑玉英。黑玉英头罩着毛巾,脸上汗津津的,早听明白了两人院子里的对话,此时只淡淡地‘噢‘了一声。
太阳西斜到电线杆子高时,地里劳动的社员陆续收工,回家着手准备晚饭。娃娃们最兴奋,在村子里你追我跑,高声喊叫着。几条狗聚在村外的空地上,交头接耳嬉闹的比人还开怀。
在队部前的空地上,赵黑早命人竖起了两根杨树杆子,接通了电线,还特地拉亮了一盏明灿灿的大灯。太阳落了地,刘三亮准时接回了公社的放映员和放映设备。汇聚到灯下的人们热情一下子涌动起来,不用号召全都过来帮忙。有几个平日善于爬高上低的小娃子,在放映员的指挥下,接过了拉绷银幕的绳子,互相比赛着利落上了杆子,双腿夹紧稳住身体,腾出手挽好了绳索,下面的人们接了绳索头子,毫不费力就把银幕方方正正展开在杆子中间。
赵黑过来,请两名放映员到赵五婶家去吃猪肉燥子面。刘三亮仗着接送者的身份,卸了马车后也涎着脸皮过去吃了两大碗,才用袖子抹了一下嘴,打着饱嗝回了家。
天光一点点收束而退,夜幕肆无忌惮地汹涌而来,星星在天空中由一而二,最后亮得满目皆是。邻村的人们从四面八方往一碗村赶来,有的还提着布垫和小板凳等坐的工具。只是银幕前的最佳位置,早被本村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占住了,从成一堆,互相唠叨着家长里短的闲话。外村的人们只能靠边而坐,自成一堆一片,嗑着瓜子,说着浑话,打情骂俏,就跟在自己村里一样。
吃饱了饭的放映员小伍和他的徒弟出现了,俩人的身后是几个年轻人联手提着放影机和影片盒子。有人明知故问将要放映的电影名字,早有快嘴的人作了回答,“《吉鸿昌》和《黑三角》,大家就好好看吧,两部大片子要演到半夜才能完。“有人听了,故意卖弄说:“《黑三角》我在县里影院早看过了,早知道今天能露天看,就不花那冤枉钱了。“有人回应说:“看你说的,要是早知道老婆死,都卖了活人钱了。有甚后悔的,看过了再看一遍又有甚了。“
人们口舌上你来我往,时而一片笑声,时而两声屁响,引发一片乐呵呵的骂语。
队长赵黑坐在了放映设备的扩音器前,扫描了一遍围坐在四面的几百号人,清了清嗓子放声说:“大家注意了,在电影开演前,我有些事情先给一碗村的老老少少们交待一下。咋说呢?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昨天二月二也过了,这年也算彻底结束了,队里包这两场电影,一方面娱乐一下大家,另一方面也是收收大家的心。从明天开始,咱们村的各项春耕劳动就全面开始了,各班组的负责人都要负责起来,出工要考勤,干活要收成……。“
赵黑用不紧不慢的调子,事无具细地说开来,几乎把开春村里的劳动安排得头头是道,听起来并不显得罗嗦。本村的社员都洗耳恭听,邻村的不自觉在心里一比,就觉出了各自队长的区别。
赵黑在众人面前讲话有意识显摆,他越说口越顺,话越多,最后激情地说:“俗话说,穷不怕富不怕,计划不到最可怕,对咱们村今年的安排,我从去年冬天就开始考虑了,今天向大家交个底,希望一碗村的老老少少,在新的一年里要齐心协力,争取粮食丰收,副业更上一层楼,年底分红再争全公社第一名。“掌声中,赵黑在光亮里向人们挥手,响亮地宣布了电影开场。
电影开演了,刚才还嘈杂一片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银幕上的人物在众多的观看者的眼里闪亮地活动着,嘹亮的音乐声和对白音在空旷的夜晚传向四面八方,一碗村在这一刻出奇地安静,只稀稀落落亮着几盏灯光。刘三亮坐在放映机旁边,边帮着鼓捣片子,边试手学习放映,俨然是个内行样子。
赵黑讲完话后就退离了场子,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看了一会电影,想着到村里巡视一趟,谁知一回头发现了四点绿荧荧的光点,在不远处并排亮着。赵黑一惊,手电筒顺手打开,一束光罩了过去,绿光消失了,两只狗蹲在一处土堆上,紧紧地靠在一起,也在亲密无间地看电影。
手电筒的光引来了观看电影人的注意,有年轻人眼睛尖,认出了狗的身份,开玩笑说:“五蛋,你看,是你们家的母狗混了谁家的公狗也来看电影了。“被点名的五蛋不高兴了,回敬说:“你们家母狗才混公狗呢!“前者嘿嘿笑着说:“我们家的狗在小时候就给淹过了,再说现在还拴在院子里。那狗肯定是你们家的大黑,不信咱们打赌过去看。“有好事者蠢蠢而动,从地上捡起了土块远远投过去。两条看电影的狗似乎也感到了不对劲,悻悻地跑走了。
赵黑对无事生非的年轻人训斥了两句,场子重归安静后,独自背了双手,摸黑踏着村里七拐八绕的小道,边巡视边哼着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曲子。
路过刘三亮家,见屋里灯亮着,赵黑犹豫了一下推开院门进去,站在院子当中,故意干咳了两声。屋里的黑玉英听见了,喊着问:“是不是赵队长啊,咋不去看电影,来家里有事吗?“赵黑压了声气说:“没事,村里的人都去看电影了,你在家里能听到吗?“黑玉英回说:“能听到,听得挺清楚的。“赵黑问:“娃娃咋样,长得壮实吧。像你还是像谁呀?“黑玉英不说话了,把吃奶的娃娃轻轻一拍,一声清脆的小儿啼声从屋里跑了出来。赵黑竖着耳朵听了个高兴,忙嘱咐说:“不要让娃哭啊,娘俩都好好的注意身体。我走了,还要到别处去看一看。“
赵黑脚轻身轻往村西走去,嘴里哼的歌变成了京剧的唱腔。电影音乐和说话对白在风里飘飘渺渺,飘过了陈四家的屋顶,又飘过赵大虎家门前的柳树。飘渺中赵黑看到一个黑影很快地从村东的电影场跑过来,绕道进入了已经寡居了两年多的候月梅家。
候月梅是村里箍砖窑时被砸死的赵年老婆,赵年是赵黑没出三辈的本家兄弟。
赵黑第一个念头是贼,想去叫人来,又怕把贼惊动跑了,便悄悄地跟了上去。那黑影很轻巧地推开院门,在屋门上轻轻敲了两下。门开了,黑影闪身进去,家里的灯就亮了,但被布窗帘挡得只能看到两缕细细的光线。赵黑绕到屋子的后面,在后窗户上屏声静气听着屋内的动静。就听到了候月梅有几份放浪的话语,再听,却是意想不到的馋猫。
赵黑身体轰地震动了一下,怒气和热血一块儿在体内乱患起来。“妈的,想不到这两个不要脸的,会发生这档子猪狗事情。这还了得。“赵黑咬牙切齿低声自语,心里想两人年纪也太悬殊了,而且看这情形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自己被胡弄的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咋办?
赵黑没心思窃听更多,有意无意地哼了一声,从村外另一条道上回到放电影的场地。
电影换片子中间,人们的议论声吵吵成了一片,赵黑先叫了赵大虎,又吩咐他叫了几个本家的年轻人,说是有事。几个人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跟着他往村里走去。赵大虎问了两遍做什么?赵黑都没有回答。几个黑影沉着呼吸,唰唰地迈动脚步往村里走去。
快到候月梅家时,赵黑突然停了下来,在黑暗里唬着脸说:“算了,没事了,你们还是回去看电影吧。“跟在身后的几个人莫名其妙迟疑了一下,悄无声息原路返回放电影的场地。
赵黑一转身回了自己家,见老婆头上罩着一条毛巾,在桔黄色的灯光下正在喂孩子吃奶。赵黑啥话也没说,到了另一个屋子里,黑灯瞎火躺在炕上回味自己刚才的决定,庆幸自己幸亏冷静了一下,不然这种风化之事今天要是给撕破了,每一个看电影的人都是一架广播,明天就传得不知是什么样了。再说,本家兄弟赵年出事后,各种荣誉堆了不少,每一项都是自己特别关照树立起来了的。自己又是一村之长,亲自领人去捉奸,这不顶如自找难堪吗?罢了,等明天再慢慢收拾这俩个不要脸的东西吧。
那天晚上的电影,一直到三星西斜时才放映完。人们打着哈欠,意尤未尽地各归各家,一碗村有亲戚的个别人就被挽留住了下来。更多的外村人四散开来,手电筒的光在夜空里零乱地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