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两条人命。
车夫赶着马车载着马雪晴和喜儿的遗体向锦城陆家出发，郑启航就跟在马车后一步步出了山城，他本可以坐车的，锦城在四百里外，但可以走的时候他绝不坐，即使他的心在滴血，他依然标枪般笔直地走着。
马三爷和程名扬站在马家大宅前看着马车和郑启航远去，直至见不到背影。
落日的余晖照在马家大宅的两只石狮上，马三爷看上去也像一只狮子，他看着程名扬，看得程名扬心里发毛，马三爷终于开口道：“现在这里就只有我和你两人，无论我问什么你一定得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程名扬点点头，道：“三爷你有话尽管说吧！我在你老人家面前什么时候说过半句谎言？”
马三爷点点头，道：“毒到底是谁下的？”
程名扬吃惊地张了张嘴，道：“三爷你怀疑我？”
马三爷的眼睛刀子般地盯着程名扬，道：“马大小姐和马小少爷死后，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你。”
程名扬叹了口气，道：“不管三爷信不信，毒绝不是我下的，小龙怎么说也是我的亲外甥，你认为我下得了手？”
马三爷冷笑，道：“莫忘记你这次请我来为的是什么！”
程名扬道：“不错，我请三爷来的确是不想马家的财产落进陆家的口袋，但如果我有害马小姐和小龙的想法，我又何必请三爷你来这里？”
马三爷想了想，道：“我暂且相信你，但现在情况变了，我们的契约也变了。”
程名扬道：“三爷你想怎样？”
马三爷道：“我们原本说好的，只要马家的财产不落进陆家，我占两成。”
程名扬道：“是的。”
马三爷看着程名扬道：“先前我是站在大贵的那边，看在大贵每年都给我们马氏一族十万两银子的份上才答应你的，但现在大贵惟一的一滴血脉也没有了，所以我们的契约也就不存在了。你也不是马家的人，而我却姓马，所以现在我至少可以占八成，而你能占多少，我还得考虑一下。”
程名扬心里虽然愤怒，但也只得点点头，道：“不错，我也不算马家的人，现在当然是三爷你作主了。”
马三爷笑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听我的，你就还是‘富贵银号’的大总管，否则你就什么都不是。”
程名扬道：“我当然听你的。”
马三爷点头道：“很好，你现在已可以喝上我的一杯大红袍。”
能喝上马三爷大红袍的人并不多。
程名扬却并没有喝。
马三爷也没有勉强，他坐在程名扬的对面，茶是好茶，房子也不错。这里本是马大贵静养身心的小轩，座落在马家大宅的一角，一排石竹将小轩与大宅隔开，清幽宁静，小轩内布置古朴高雅，就连喝的水都是用毛竹筒一节一节地从山上引下来。
马三爷边喝茶边道：“既然毒不是你下的，那么目前我们最要紧的就是将下毒的人找出来。”
程名扬叹了口气，道：“三爷你还是不相信我，你想想，凶手的目标本是小龙，但却没想到连马小姐也一起毒死了。如果毒真是我下的，我的目标就绝不是小龙，而是马小姐。”
马三爷笑了，笑得就像只狡猾的狐狸，他点点头，道：“不错，所以我现在也没有杀你。”
程名扬眉头紧皱，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道：“会不会是郑启航那小子下的毒？”
马三爷想了想，道：“你为什么会想到他？”
程名扬道：“说不定是陆家的人让他这样做的，毒死小龙后，马小姐就自然而然成为了财产的继承人，陆家这几年生意并不好，正是需要大笔银子的时候。”
马三爷道：“你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但若果他先前就知道汤圆里有毒，他是不会让马小姐吃下那个汤圆的。何况他若要害小龙，机会多的是，也不用等到今天。”
程名扬仍然眉头紧锁，道：“那么到底会是谁呢？”
马三爷笑笑，道：“很快你就会知道答案的。”
程名扬道：“三爷已有妙计？”
马三爷摇摇头，道：“还没有，但我只知道一件事，凶手一定也是在盯着马家的财产，只要他想着马家的财产，他迟早就会浮出头来。”
程名扬道：“难道我们只有等？”
马三爷道：“我们或许也不必等太久，因为他想必不知道我是谁？他应当很快就会有所行动的。”
程名扬叹了口气，道：“但愿一切如三爷所料。”
马三爷道：“但有件事情我们目前不能不做。”
程名扬道：“什么事情？”
马三爷道：“尽快除掉郑启航那小子。”
程名扬道：“三爷为何那么紧张他？他只不过是拳脚上有几下而已。”
马三爷看了程名扬一眼，道：“因为直到现在我才想到他是谁。”
程名扬道：“他是谁？”
马三爷悠悠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小李飞刀’？”
程名扬道：“在下虽不算江湖中人，但‘小李飞刀’还是听说过的。”
马三爷喝了口茶，道：“他很可能就是飞刀传人。”
程名扬瞪大了眼睛，道：“他？难道他是李家的人？”
马三爷纠正道：“我没说他是李家的人，我只说他很可能是飞刀传人。”
程名扬道：“三爷从哪里看出来？”
马三爷道：“今天他从厨房里拉出那伙计的时候手上是不是突然多了柄刀子？”
程名扬点头道：“不错。”
马三爷面色凝重，道：“虽然我没见过李寻欢，但我却见过那柄可怕的飞刀，如果我没看错，他今天手上拿着的就是那柄飞刀。”
程名扬道：“他不是李家的后人，也没听说李寻欢收过弟子，他怎么会飞刀绝技？”
马三爷淡淡道：“李寻欢的确没有收过弟子，但他却将飞刀绝技传给了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叶开。”
程名扬道：“叶开？我也听说过叶开，但叶开自粉碎了上官小仙重振金钱帮的野心后，就和丁家大小姐退隐江湖，至今二十余年江湖中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身影。”
马三爷的目光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道：“你知道的事情也不少啊！当年‘万马堂’名震关外，我那时只是‘万马堂’的一名骑师，我就是在叶开的手里见过那柄飞刀。叶开和丁家小姐虽已退隐江湖，也没有听说收有弟子，但不排除和李寻欢一样，他也将飞刀绝技传了下来。”
程名扬道：“若果他真是飞刀传人，我们岂不是麻烦得很？”
马三爷笑笑，道：“我活了六十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飞刀绝技虽然可怕，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李寻欢或者叶开。”
程名扬点点头，道：“不错，即使他真的身怀绝艺，但他并不知道我们已看出他是谁，这正是我们对付他的好时候。”
从巴山到锦城，马车走了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郑启航觉得长得像一辈子。
他的人也在这一天一夜中似乎苍老了不少。
他一路不吃也不喝，十多个时辰，他寸步不离地跟在马车的后边，马车走得快他也走得快，马车走得慢他也走得慢，他似乎想在补偿什么，在她生前他没能好好保护她，她死后他绝不能再让任何东西碰她一下，即使是一只苍蝇也休想飞进车厢里。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她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也许明天，她就会被埋进黄土里，自此以后永不再见。
想到这里，他的心有如刀刺般痛，他甚至想一刀了结自己的生命，但他还不能这样做，他必须得给一个人一个交代。
这个人就是马雪晴的丈夫、锦城世家‘凤满楼’陆家陆二公子陆青云。
远山上已经添上新坟。
郑启航毫无表情地站在陆家的一间书房里，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句责怪的说话，但这更令他心中伤痛，这种伤痛无处诉说，他自己也不愿在脸上流露出来，所以只有更痛苦。
书房里除了书还有各种各样的古玩，可以看得出主人是个爱好很广泛的人。
书房里的光线却很暗，按理说书房的光线应当是很充足的。但这书房不但暗，还有一股浓浓的药味，只因他的主人不但不能吹风，每天还要吃药。
一个瘦削的年青人躺在榻上不停地咳嗽，他脸色蜡黄得像一辈子没有吃过饭，但他并不是没有饭吃，“凤满楼”大酒楼的陆二公子竟会没有饭吃？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他脸色蜡黄，身材瘦削只因他得了病，很重的病，肺痨。
这种病不会一下子就要人的命，但得了这种病的人却时时刻刻都不想要命了。
那根毒死马小龙、马雪晴和喜儿的钢针就放在榻旁的小柜上，仍然在闪着幽幽的蓝色光芒。
“这只是一根普通的绣花针。”陆二公子看着那根毒针道。
“针的确是普通的绣花针，针上的毒却不简单。”郑启航站在榻旁，低声道，他的声音有点嘶哑。
陆二公子忽然用手帕掩住了嘴，他开始咳嗽，咳完后他拿开手帕郑启航就看到了手帕上暗红的血，那是他肺里咳出的血。
郑启航看着他，脸上的神色更痛苦。
“这针上的毒俗称‘断肠散’，唐门却给它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一线红’。意思就是中了这毒的人一定死，死后嘴角只会有一丝血丝。”陆二公子道。
郑启航握紧拳头，道：“真是唐门的毒？”
“毒的确是唐门的毒，下毒的人却不一定是唐门的人。”陆二公子叹了口气，道：“即使一个天赋异禀的人，若没有师门传承，终究成就有限。唐门经过不知多少代人的努力和积累，研制出来的暗器和用毒之方的确已出神入化，就拿这‘一线红’来说吧！它看上去无色无味，但只要一滴，就能毒死十匹马，这东西实在不是一般人能配出来的，但正因为它的惨烈，据说在很多年前，唐门已经不允许门下子弟用这种东西了。”
“我知道近代来唐门的确出了几个不用暗器也不用毒的高手，但唐门的毒在江湖中还是没有人能比得上。”郑启航道。
“不只几个。”陆二公子道：“例如唐门大公子唐人凤就是用剑的高手，三公子用的是霹雳轰天锤，其实近代来，唐门已经厌倦了暗器和毒药，虽然这两样东西是唐门的成名绝技，但毕竟是下三滥的手段，所以现在唐门真正的高手都不肖于暗器和毒药，只有一些平平无奇的子弟偶然才会用上。”
郑启航低下了头：“无论下毒的是什么人，我总会给你一个说法。”
陆二公子又开始咳嗽，一咳嗽他就必须用手帕，而且有时候连泪水也会咳出来。
在郑启航的眼里，那却是痛苦的泪水。
陆二公子好不容易停下来，看了一眼带血的手帕，淡淡笑道：“我的病好像又重了。”
郑启航没有说话，如果可以交换，他情愿病的是自己。
“你坐。”陆二公子指指边上的椅子道。
“我不配坐。”
“你不配谁配？”
“你这样只会令我更痛苦。”
陆二公子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人总要死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你知道的，其实我早已看淡了生死。”
郑启航又握紧拳头，道：“但我却没有保护好她，她不应该死的，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陆二公子面色潮红，缓缓道：“你唯一辜负了的人是你自己。你应该知道的，我的日子已不多，我让你保护她，本就是给机会你们在一起，本就有将她托付给你的意思。”
“我们是朋友，真正的朋友，你应当知道我绝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她也不会。”
陆二公子又剧烈地咳嗽着，边咳嗽边冷冷地盯着郑启航，他硬撑着坐起来，道：“你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我这样子还像个人吗？正因为我们是真正的朋友，我才相信你，相信只有你才能给她真正的幸福，你如果真当我是朋友，早就应当带着她去过你们的生活，这样她还会死吗？”
“那样我情愿死。”
“你情愿死也不愿愧对我。”陆二公子喘着气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这本不是你的错，既然上天注定如此，你又何必难过？”
郑启航痛苦地闭上眼睛，陆二公子又躺回到榻上，他闭上眼睛，几滴泪珠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
郑启航转过头，他真的想大哭一场，他已压抑了太久。
但他终究没有哭，他只留下一句话：“我一定会找到害死她的人，给你一个交代，给她一个交代。”说完他就走了出去。
屋里却传出陆二公子低低的啜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