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二师兄陪着大师兄喝得昏天黑地,他二人醉得东倒西歪。我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胡闹,因为我知道,这样的场合,需要一个清醒的人来善后!
将大师兄扶回房间,放到床上,望着他那憔悴的面容,我叹了一口气,替他盖好被子便转身离去……
然而,手腕忽然一紧,转过身去,原来是大师兄无意识地拉住我,皱紧眉头呓语道,“兰儿……不要离开我……不要……王爷,求求你……让我再见她一面……”
我弯下身子,轻轻抚平大师兄紧皱的眉头,直至他沉沉地睡去……
我松开他的手,想起画中那风华绝代的佳人,既为大师兄难过,又忍不住感到好奇,他和那位姑娘相识于何种罗曼蒂克的情境,又是遭逢过何种变故,生生斩断了这刻骨铭心的深情?
但我明白,再去问大师兄,无疑是在他伤口上洒盐,而且,我不觉得大师兄会对这么个八岁的小屁孩儿尽诉衷情!唉!如今只能用师父那句“一切自有天意”来敷衍我那强烈的好奇心啦!
此后,我们谁也未曾提起过那画中的女子,大师兄也似乎淡忘了,每日变得异常忙碌!
转眼,便到了重阳佳节。师父神秘地失踪了,听二师兄说,数十年来,师父每年这一日都会神秘失踪,而且这一去就是七天!我心下好奇,正打算问二师兄可曾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便见大师兄风尘仆仆地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个信封。
看着封面上那繁体的“长宁亲启”四个字,我想不出会有谁写信给我。
大师兄说,那是京城来的。莫非是尹祥给我的?
我热切地拆开信封,然而一看到左上角那些繁体字,顿时怔住了——“长宁吾儿,见信如晤……”我急急地去找落款,上书“乃父亲笔”!这……这是一封家书?长宁还有家人?
匆匆扫遍全文,手一松,信纸纷落地上,我的心上蓦然压了块大石头……
大师兄见我一脸异状,忙问,“师妹,你怎么了?”
“大师兄……”我颤抖着问道,“我……我是谁?”
“你是小师妹啊!”二师兄信口说道。
大师兄瞥了眼地上的信纸,问道,“是家书?”
我点点头,目光依然热切地等待着答案。
“你……姓钮祜禄,是八品武官凌住大人的千金……你三岁那年,重病垂危,是师父救了你,师父说,你和他有师徒缘,所以当下收你为徒,并且说服你阿玛额娘,将你带回观中修行,以强身健体……”
大师兄见我侧耳听着,斟酌了一会儿,又道,“你阿玛公务繁忙,因而未曾来看过你,但是,他每年都会托人送来一封家书……每年,都会在家书里夹上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向师父聊表心意……”
我看看信封,里面果然有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原来,我是被寄养在外的孩子啊!
大师兄似乎看懂了我眼中的失落,忙安慰我,“你阿玛也不容易,官职不高,一年的俸禄也就一百二十两……”
所以,他扔给我五十两,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缺失的亲情,可以用金钱弥补吗?我忍不住为长宁叹息,对“家人”这个字眼,产生了一种近乎讽刺的抗拒!
二师兄见我默然垂下头,忙问,“家书上说了些什么?”
“家书上说,额娘上月又添了个弟弟……”
“这是好事儿啊!”二师兄看不懂我的失落。
“所以,阿玛说,我若是身子养好了,就回家去帮着额娘照顾五岁的弟弟和四岁的妹妹……”
说完,我转向二师兄,语气有些发冷,“二师兄,你觉得我应该回去么?”
二师兄怔了怔,良久,方道,“此事得由师父作主……”
我黯然地转身离开,一时间所有关于大师兄和师父的好奇心全被跑到了九霄云外,思索着家书上说的另一件大事——康熙四十年春的选秀!
我是八旗秀女,必须按照祖制参加采选,阿玛说我渐渐长大,终日跟汉人待在一处,难免会将满人的规矩忘却,因此催我回家,“顺便”帮额娘照顾弟弟妹妹!
七日后,师父回到观中,当即修书一封,大意是说,我依然病体未愈,须得好生将养,不宜远行,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我看着师父一挥而就,不解其意,师父将信封递给大师兄,然后对我说道,“长宁,你我的师徒之缘未尽,明日起,为师教你针灸之术!”
我感激地对着师父拜倒,几欲流出泪来,“多谢师父!”
二师兄也跟着跪下,问道,“那,小师妹不用走了?”
师父点点头,二师兄紧皱的眉头终于得以舒展,我的心,总算落回实处……
回到房间,倚窗而立,我望着那轮圆月,心中盛满了希望!
我心中暗暗盘算着,得想个法子,是我能从康熙四十年的选秀中全身而退!然后,凭着这一技之长,作个逍遥世间的游医,这辈子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至于家书中提到的弟妹,我想,我退回的那五十两银子,已经足够请一个丫鬟照顾他们了吧?五十两银子,在这个年代,已经足够解决一个四口之家一年的温饱问题了!这样想着,心中那隐隐抬头的愧疚感便消弭于无形了!
日子又回到了往常的平静和充实,我这小身板儿也渐渐长大了,于针灸之术,也渐渐变得娴熟!到了康熙三十八年的暮春,师父终于放心地让我跟随大师兄下山实践!那日,二师兄没有送我,因为他正在闭关,钻研五行八卦之术!
起初,乡民们看我时,都是一脸的不放心,他们宁愿痛苦地等着大师兄,也不愿意让我沾手!我表示理解,毕竟,在他们看来,我还只是一个孩子!我怀揣着心中的失落,每日里一个人在镇子里乱逛,直到有一天,我经过破庙时,无意间看到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倒在火堆旁痛苦地叫喊着……
我不嫌乞丐脏乱,他也不嫌我年纪幼小(当然,这是经济条件决定的),见我背着药箱走近,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我的衣角,哀求道,“姑娘,救救我!”
我替他诊脉,确定病症之后,取出针包。
乞丐望着那些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金针,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恐慌,但很快,剧痛令他放下了心底的犹疑。我望着他那“死马当作活马医”的表情,无奈地笑了笑。
约摸过了一炷香,我将金针消毒之后,收进针包里。乞丐脸上痛苦之色见缓,手也不再紧紧地捂着肚子了。我对他微笑道,“好了!你再休息一会儿,就没什么大碍了!”说完,我转身便走,忽听得身后的人欲言又止,“姑娘……”
我回转身,问道,“你还有什么事么?”
“姑娘的救命之恩……在下无法相报,请受在下三拜!”说着,他便朝我跪下,连连磕头,我忙走上前扶他,温声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实在不必行此大礼!”
然而不管我怎么拉他,他始终不肯起身,我想了想,问道,“可是有事相求?”
他总算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恳求道,“家母病重,还请姑娘再次援手……”
“带我去看看吧!”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约摸过了一刻钟,我跟着他来到山下一所破落的小茅屋前。
令我吃惊的,不是那残破不堪的勉强能称作小茅屋的房子,而是那名衣着光鲜年轻少艾的姑娘!她远远地迎上来,热切地望着乞丐,热情地道,“柳大哥,你回来了!”
乞丐脸红地后退一步,少女这才看到我,问道,“你是谁?”语气有些不善。
“她是我请来为娘治病的!”乞丐替我回答了,然后神色一黯,说道,“青青,你回去吧!日后也别再来了……思远早已不是当年的思远了……”
青青?倒是和我藏在床底下的两个宝贝名字相同啊!
“我不走……”少女忽然挽住我的手,道,“我要见识一下这位妹妹的医术!”说着,半是请求半是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我只得点点头,任由她拉扯着走进屋中。
屋里除了床榻和一名脸色苍白的妇人,一无所有。
“娘,远儿请到郎中了……这位姑娘一定能治好您的病!”柳思远走近床榻,俯首在那妇人耳边轻轻呼唤,我跟着走过去,正欲伸手为她诊脉,那人忽然一把挣开我的手,怒斥道,“你走!我没病,用不着看!”
我有些不知所措,望向柳思远,却听得那妇人费力地说道,“远儿……娘的病,好不了啦!娘不想再拖累你了……你让这郎中走吧!”
我心中一动,回到床边,对那妇人轻声说道,“大娘,您放心!我欠您儿子一个人情,这次为您治病,是不收诊金的!”
“真的?”妇人望向儿子,柳思远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约摸过了一刻钟,我放开柳夫人的手,心下有些不解,因问道,“夫人可曾服食过人参桂圆之类的补品?”
“是,”柳思远点点头,道,“一年前,娘亲得了风寒之症,拖了一个月才肯请郎中看,郎中说,娘亲已经病入膏肓,只能用人参续命……娘亲服了人参之后,精神大好,但几天之后,很快又病倒了,郎中说,须得长期服食人参,此病才可根除!在下只是个穷酸秀才,没有一技之长,又不会营生,因此只得变卖家当,为母亲治病……可如今家徒四壁,娘亲的病仍不见好转,那郎中也就不肯来了……”
柳思远说得声泪俱下,直怪自己无能、不孝!我却听得心头火气,“混账!你母亲体质偏寒,受不得人参大补,那庸医竟然用人参来治伤寒,真是用心险恶!你可知道,你母亲病体一日重过一日,正是人参之功啊!”
“那,我娘亲的病……”他呆愣了一会儿,问道。
“放心,待我施针放血,再给她开个方子,煎几服药喝了,伤寒也就好了……不过这一年来身子亏损得厉害,得慢慢将养起来……”说着,我取出针包,打算用火消毒,但柳家已经穷得没有油灯了!那少女便主动说回家去拿。
我与柳思远商量着,为柳母施针之后,要将那庸医上告到衙门,以免他坑害更多百姓。
“可是……”柳思远再次垂下了头,“在下身无分文……”
“抓药的事,我帮你解决!”我信誓旦旦地说着,柳思远忙又要下跪,我及时拉住他,“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轻易下跪!”
柳夫人激动地望着我,口里不停地说着,“恩人……”
少女带来火折子和蜡烛,又偷偷在妇人枕下塞了个东西,我瞧在眼里,并不点破。
施针之后,由于没有文房四宝,方子也没法儿开,我便只好自己去镇上买药,并以不识路为由,拉着少女一齐走了。
“我看见你往柳夫人枕下塞东西了……”我轻飘飘地抛出这句话,毫不意外地捕捉到少女眼中的慌乱之色和因害羞而泛红的脸色……
“你好像很关心他们母子……”我故意咬重了“母子”二字,挑眉问道,“青梅竹马?”
少女羞惭地点点头,道,“我与柳大哥从小一起长大……直至他为了给大娘治病,变卖了家产,住到这个偏僻的小角落里……爹爹便不许我来找他了……”
我了然点头,哪个做父母的会舍得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书呆子呢?
许是平常鲜少有人可以倾诉,这位杨姑娘在我打开话匣子之后,也就不再把我当外人,讲心事都说给我听,“其实,我爹娘曾经也很看重他的,小时候经常说笑,说要让我作柳家的媳妇…”
“可那终究只是戏言啊!”我忍不住为她叹息……
“不是……爹娘很疼爱我,知道我的心意,一年前还请了媒人上门提亲……以十亩良田作为聘礼……”
“那……”我不禁顿住脚步,问道,“为何没有成亲呢?”
“因为柳大哥说,要取得功名,才谈婚事……”少女的声音渐渐沉重,我忽然觉得有些压抑,说不出话来……
“不过没关系,”良久,少女抬起头,似是在向我宣告,“我会一直等他的!我知道他心里有我!”
我望着她那坚定的目光,不禁佩服她的勇气,微笑道,“那就祝你早日守得云开见月明!”心下却叹了口气,但愿这个醉心功名的柳思远早日觉醒吧!
到了药铺门口,我竟然看到了大师兄向这边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些官差!听路人议论说,长清道长将这药铺的老板和坐堂郎中告了,官府这是封铺的!
闻言,我迅速冲进药铺里,将店主掠到一旁,飞快地打开百子柜配药!
幸好!当官差来锁拿店主和郎中时,我已经包好了最后一包药。
待杨姑娘回过神来,我已经抱着六副药回到她眼前。
忽觉腹内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我敏锐地察觉到身体的异样,一把将药塞给那少女,在她耳边低声问了一句让她脸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