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次日,我就被迫诀别山上蜿蜒于百里香和迷迭香丛间的牧羊小径,被人带到海军团宫殿的高墙之后,拜阿尔席斯·德·马拉塔维亚为师,研习数学与天文学;追随伊塞波瑞·德·塔儿学制作地图;大统帅泰欧西·德·卡拉风则亲自教我船舰构造以及各种航海准则。卡拉风也领我进入长者面饼宫的干燥室,品尝存放在那里的样本,让我的味蕾记忆它们的滋味。那是我国邦城每个重要年份的滋味。每一块香料面饼各自有其独特的颜色、质感与印记。在这些面饼里,除了城里常闻得到的海藻、湿木、盐分和沥青之外,我还辨识出某些树根、粉末,以及诞生于另一片艳阳天下的谷类的强烈气息。跟我一起研读知识的还有几个男孩,都出身航海世家或进货商等富裕人家,他们都不敢跟我说话。我们学堂的窗户面对港口,系泊船只上的绳索吱呀歌唱,与我用羽毛笔写在纸上的沙沙声相互应和。我还真喜欢这样!说起来毫无道理,但我天生适合接受这场磨人的启蒙教育。宛如学爬桅索到顶的水手,我一路过关晋级。不过,我最喜欢的,噢,比什么都喜欢的,是出海航行。
话说,学当水手这一行,实在是个痛苦的过程。
我指的并非航海技巧。经年累月下来,总能学会与庇护我们的这副木壳融洽相处,学会在坍陷的甲板上依然挺立,在一条左右歪斜的地平线上对焦某一点;学会保持一颗冷静的头脑,在狂风大作的夜里,不因内脏翻搅、四肢无力而屈服。
我指的也并非在指挥船员和下令操作时必须展现的钢铁决心。
我知道人们怎么评论水手:背背包扛绳索的家伙,狂饮烧酒的醉鬼,动不动就打架,随时准备亮刀子。人们臆测,这下子,这个山里来的姑娘简直是羊入虎口。但我跟他们并无二致,头壳也一样死硬,脚上也长了厚茧。而且,谁又告诉您我不会耍刀?即使在最糟的状况下,海豚也会一直庇护我。我在此发誓见证,一看见它,所有辱骂或威胁都立即退回,往肚子里吞。
我抵达了终点,赢得了他们的尊敬。至于那些与我同班上课的男孩,他们跟我一样,有一天,必须指挥一艘船舰;他们之中,再也没有人敢对我狗眼看人低。
这些都不成问题,最辛苦的部分,是感觉自己离山里那个野丫头愈来愈远,在力量与勇气中成长的我,必须告诉自己:父亲杰吉达的呼喊恐怕再也不带一丝暴风雨的色彩……因为,真正的水手必须斩断所有羁绊。不知不觉中,他们已把自己排除于活人的世界外。
一切进展得飞快。
转眼已轮到我出发航向香料之路的时候。我在芬芳群岛上岸。我与陌生的国王们同桌用餐。他们的财富仰赖香气与滋味而定,无论是小谷粒、薄脆的树皮还是浆果干。我听过各种新奇的语言,凝视过他们挂满供品的神像。我体验过市集令人陶醉飘然的气氛、议价时戏剧化的夸张手法,以及所有这一切所衍生出的辞令与握手方式。经过长时间商议之后,能装满一货舱的货物,令人很有成就感;不过还必须小心装载,防虫鼠啃噬和狂风骤吹,保护货物完好无缺,平安运达目的地。
我旗下的舰艇每年春天都来参加回航庆典,载运回来的货物数量一年比一年多。白帆成群结队,得意洋洋地画下长长的波纹。船上处处张灯结彩,就连主船桅的桅冠也缀上装饰。
人们从舰队装得鼓鼓的船舱里卸下珍贵的货物:那许多陶土缸、草编篓、麻袋和棉布袋,大藤篮里装的是豆蔻、番红花、沉香、丁香、胡椒、姜黄、香草和肉桂……是啊!那真是美好的年代。长者面饼尝起来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滋味,像醉人的泥土,又像迎着微风摇曳的棕榈树……码头、沿巷道而砌的阶梯、露台、阳台,处处笙歌曼舞。我们的港城比一座夏蝉酣鸣的橄榄树林还喧闹,更香气熏人,更赏心悦目。许多进货商家庭向我献殷勤,催促后辈求亲。我受邀去一幢比一幢富丽堂皇的豪宅大院。经过他们此起彼落的奉承赞美轮番轰炸,出来时只觉得头昏脑涨。
他们所有人都错了。
因为,我领悟到:我们的船舰长途跋涉,拖着疲惫的壳体,一趟又一趟地航行,带回来的其实并非一钵钵的香料,无论那货物有多么珍贵。我们的舰队远赴地平线之外,寻找的是故事与传说,是异国的部分片段,是永远神秘、无法获取的远方之香……而有了这些华丽灿烂的材质,岗妲就能终年披挂梦想之裳。
人们因此邀请我,尊崇我。至少,我,席雅拉,我这么相信。我想这么相信。
于是我挑战其他航线。我旗下的舰队曾偏离大洋引航员所规划的航线,远超过已知的世界,横行汪洋。
这件事,我做得到,也必须做。他们都信任我。我不是雀屏中选的那人吗?不是象牙海豚所选中的人吗?它就在这儿,挂在我的颈子上。我的机会与命运由它来领航。
在冰冷的海域,我曾见过披着白鼬袄袍的大熊。它们沿着浮冰跟着船走。那种动物看起来非常美丽,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几乎可说十分优雅,但却凶猛无比,令一切假象破灭。它们是游泳高手。在这个地区,一个夏日相当于我们的半年;冰山是船只的杀手,四处暗伏激流。庞大的海象群懒懒地躺卧在岩石上,拉开嗓门打哈欠,嘈杂吼声直达云霄。巨大的鲸鱼喷水,发出如雷巨响,潜入海里;同时可见独角海豚的影子在冰山下钻来钻去。在如此危机四伏的环境里,一支矮小的民族乘着他们小小的舰艇,毫不畏惧地往来航行。其中一人当起我们的向导。他不会说我们的语言,长了一双丹凤眼,脸颊红扑扑的,右脸上有着如刺青般的三道蓝色爪痕。他叫南加吉克。
在距离那个区域几百海里之处,我曾看见磷光闪闪的温暖大海上,飞鱼翱翔,画出彩虹。它们如雨点般落在甲板上,我们只消弯下腰,就能捧个满怀。
我曾见过比遮蔽了天空的大山还高的巨浪。
我曾见过地平线与黑暗角力,海水腾涌,旋涡打转,形成活生生的水柱,凶猛的程度足以粉碎最强大的战舰。
我曾见过圣艾尔摩火。绿色的光从一艘船窜到另一艘船,在我们的船桅顶端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令我的头发一根根竖立起来,在脑袋四周围成一顶炽热的王冠……
我见过潟湖之中白鸟漫天飞舞,比一场暴风雪还浓密;也见过温泉里泡满了猴子,分成几个部族打架开战。
我也见过水面下谜样的暗影轻颤,那是沉没海底的城邦。
夜里,我听过人鱼悲鸣哀歌,穿透船壳板,传进我的舱房……
而当我回到岗妲参加回航庆典时,我还是我,切下第一块长者面饼的舰队大统帅,席雅拉。我为我的船队和船舰感到无比骄傲。我们带来了幸福与繁荣。进货商和商人已开始计算能从我们的朝圣之旅取得多少利益。即便是不冀望能分得半毛钱好处的贫贱下人也晓得,我们的所见所闻多少会为他们留下些什么。因为,我们是其他国度的使者,那是困在陋室小屋中的他们所无法想象的国度。至今,他们仍常彼此闲聊,侃侃述说灰琥珀年或人鱼年,还有那热力十足的番红花年,激励点燃了多少斗志……
这样的荣景一直持续到最后一块面饼为止,那一年,举行了最后一次回航庆典。
人称“大瘟疫年”。
然而,那一年展开之时,并无异状。我们的船舰意气风发地挺着满载收获的大肚子,左右摇晃。众人异口同声地表示,那年的长者面饼可说是有史以来数一数二的美味。三声锣响的许愿仪式之后,岗妲城正式宣布我为汪洋四海的大统帅,并赠我一件锦缎金袍,上面以刺绣显示我的每一段旅程。因为这次晋升,船员的薪饷也调整加倍。欢乐的气氛持续了三个星期,我们回到岗位上,准备下一次航行。船舰皆拉到码头边,里里外外,就连龙骨都刮得干干净净;只待填隙捻缝,更换绳索,重新上漆。器材库房里,人们忙着搓制绳具,缝补船帆。突然间,一波热病肆虐老港区的大街小巷。有人甚至高烧致死。病人身体上出现恐怖的黑斑及硬块。瘟疫蔓延到渔港,继续挺进其他区域,扫过每一条街,钻进每一户人家,肆意夺走男人、女人和小孩的生命,进行一场骇人的大屠杀。最后,它甚至跃过城墙,将魔爪伸入乡村,沿道散播不幸。
山上小村里,我的父亲与母亲皆因病而罹难。
我却没有时间为他们哭泣。有些人尽全力抵抗瘟灾,也有人已开始追查罪魁祸首。光是努力熬过这场灾难还不够,还必须忍受后者的愚蠢。在大恐慌的时期,总有几个先知出面,宣称这是神谴;要不就是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非要找一个人顶罪不可。
人们指控前一年所带回的香料,气味太浓、颜色太深,破坏了岗妲洁白的面粉。在年历上,那块面饼被标记为“大瘟疫年”。
岗妲,世界之妻! 岗妲,三百座大理石宫殿之城!
这座城渴望财富,不惜任何代价。
仿佛其他地方的人没有别的面饼可尝!
仿佛我船上的水手未曾咬过不幸饼,仿佛他们未曾尝过船难苦饼!
况且,有问题的为什么是香料,而不是酵母老面?
说不定,其实是祖先的怨念作祟,污染了面团?
城里的智者议会立即破例集合开会。他们告诉我:我偏离贸易航线,侮辱了传统习俗;我的胆大妄为和鲁莽害全城付出代价。现在,刻不容缓,我必须立即交还统帅头衔及港城先前赠予的金袍。我回答:在瘟疫蔓延时,水手死伤惨重,而存活下来的船员皆毫不计较地贡献心力。他们载运尸体,照看净化空气的火堆,整修船舰及公共建筑,夜以继日,不眠不休,而大家都看到了,我始终陪在他们身边。
大议会将我的说辞纳入参考,做出结论:他们仁至义尽,赐我自行了断之恩。走出宫殿时,我呆若木鸡。我去了海军团花园,最后一次凝视岗妲湾。夜幕降临时,我沿阶而下,往港口走去。
我走上“地底号”,我搭乘这艘船舰完成了许多冒险任务。那是一艘美丽精良的远洋帆船,造工结实巧妙,配备优雅的帆缆索具。这艘船坚固耐用,能对抗最恶劣的暴风雨,却也够轻巧,能航行于浅水,甚至能穿梭于石块之间。多亏有它,我克服了许多恐怖的危险。而现在,我来到了绝路尽头:在我舱房的桌上,一小瓶毒药等着我。小瓶子旁边,一张羊皮纸,上面详细罗列我的判决理由,并加盖了大议会印章。
“别听他们的命令!”一个声音从我背后响起。
我吓了一跳。
我转过身。门框里显现马泰奥魁梧的身形。他是我的引航员。
“求求您,”他继续说,“别听他们的命令!”他对我伸出手。“请跟我到甲板上来。”
我发现他召集了所有效忠于我的人:细心的地图绘制师泽南德勒、木匠师傅赫卡洛斯、鱼叉手兼甲板长加狄、皮埃什和欧乔亚·德·塔兰斯这两位勇猛的小帆桨舰舰长以及几名优秀的水兵,包括全舰队最好的侦查手——维桑特·好胃口。维桑特在与鲨鱼的战斗之中被吃了一条腿,于是开玩笑地把这个绰号刻在木腿上。所有人都发誓要与我一起回到海上。
“货舱都装满了。”马泰奥说,“粮食、饮水和备用帆,一应俱全。等您一声令下,席雅拉,我们就拔锚,别听他们的命令!”
一双双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探询我的决定。我对他们强调:这样一趟旅行有去无回,不说再见,而且,这次出航也没有终点。另外,和我一起走的所有人,因为犯下追随我的大错,所以都将被驱逐流放。他们将永远痛苦地思念看着他们长大的家乡,却再也无法回来。然而,我不需要开口询问,就知道他们已失去最后这份眷恋。瘟疫早已替他们拔除牵绊。我下令开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