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妲城上方,很高很高的山里,有一座小村庄,牢牢攀在一块突出的岩盘上。这座村庄的围墙里,顶多圈着百来个生灵;一年中有三个月大雪寂静纷飞。
我从小生活在村子里,光着脚,在黑麦田与栗树林中长大。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野丫头、鼻涕虫和叛逆分子,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跟男生打架,而且每次赛跑都跑赢他们。男生喜欢看我笑,却不敢小看我的牙齿。我经常奔跑,只为享受在岩石之间飞跃的快感。我攀上崩塌的乱石堆,一路爬到最高的山脊。然后,在没人找得到我的地方,上气不接下气地跌坐在地。我就这么坐着,眺望远方的大海,没有高山屏障之处。悬崖下方,朦胧淡紫的山峦层层围绕着岗妲城,整座城白得发亮,在夕阳余晖中升温。
我伸长脖子,眯起眼睛,看老鹰和大鸢在高空盘旋……山上的姑娘没有翅膀。她们揉面团,是为了堵死自己的梦想;拨旺炉火,为了燃光自己的热情;漂洗布匹,则是为了淹没自己的欲望。这一切,自古以来,始终在同一片天空下反复发生!
我望向远方的大海,海上白帆点点。只有雷电和暴风雨能赶我回家;要不然,就得搬出我父亲杰吉达的吼声:他一声叱呵,全村为之震动。他在村里地位崇高,掌管每一座谷仓,以他的绝对权力,解决我们这穷乡僻壤里的各种纷争。他公正无私、英勇威武,所有人都尊敬他。所以,一听见我的名字从他胸腔深处吼出,我就赶快下山。小伙子们总爱取笑我,以为我怕惹他暴跳如雷。其实才不是呢! 我只是想让他高兴而已。这位温柔的巨人从来不舍得动我一根汗毛。
在我15岁生日那天,我央求父亲带我去岗妲湾参加回航大庆典。每年春天的这个时候,他都要带领一队骡匹,载运蜂蜜和面粉前往。
父亲坐在门前,忙着擦洗一副皮鞍辔。我还记得他如何停下手里的动作,低头沉吟考虑。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天光特别明亮,气候特别温暖,可以听见瀑布奔流的声响从远处传来。母亲的身影出现在门内。父亲转身看她。她只垂下眼睛,表示同意。父亲接着对我说了声:好。我朝他奔去,扑进他的怀里。
大日子终于到来。母亲替我梳头编辫子,把自己的银坠子挂在我的耳朵上,又拿出那条最美的项链,戴到我的颈子上。她笑容满面,仿佛为山林注入了欢欣的清新春意。她轻轻牵着我的手,拉我在她面前绕圈旋转,我们开心地大笑。
突然,我们停下来对望。她和我,两人的眼睛都红彤彤的。
前庭里,商队已整备妥当。父亲亲吻母亲的前额。他扶我骑上领头那匹骡子。那是一匹漂亮的白骡,蹄子用蜜蜡磨得光亮,全身缀着红色毛绒球和铃铛。父亲一手抓住笼头,一面吆喝骡子向前;另一手挥出信号,下令出发。沿着山径,我们走过一座又一座小村。许多面孔是我第一次见到,但他们都前来向父亲招呼致意,夸奖他女儿长得漂亮。而我还费了一番工夫才明白:原来他们说的就是我。有几个人牵着或骑着他们自己的牲口加入我们,将我们的队伍拖得更长。骡匹向前行,一小步一小步地,驮着几乎满溢出来的货粮,顽强地走着。我们就以这样的阵容下山,一路浩浩荡荡,进入谷地。
一个美丽的早晨,岗妲城出现在眼前。一座座圆顶雪白耀眼,雄伟华丽。父亲推开挤在城墙脚的人群,替我们辟出一条路。缴税纳粮之后,他带我们走入狭小的街巷迷阵。街上处处张起阔幅长布,遮挡炽热的阳光。我们的骡匹竖起尖耳,昂首阔步,列队游行。它们用足蹄蹬响石板路;偶尔,路旁的孩子们上前抚摸颈背,它们都欢喜地轻轻颤动。我们来到一座广场,周围是货物集散地的回廊。我们的商队通过拱门,走进长长的廊道,通往一间占地辽阔的大商店。未曾进入这些洞穴黑暗幽深之处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岗妲城有多么富裕:成排成列的油罐与酒缸,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金黄谷粒,一箩筐一箩筐的豌豆、蚕豆、香料粉末和果干,各自散发着浓郁的气味……
我们的人马忙着卸下货篮,几名官员候在一旁,把内容和数量登记在清册上:最精细的上好面粉四十斗、香浓的蜂蜜十大桶、高山香草十二篮。父亲把护送队的酬劳付清,然后牵起我的手。在这座大城中,他从一条街转入另一条街,就跟在我们老家山径上行走时一样神色自若,令我仰慕极了。
我们去参观了海军团花园。那里的珍禽异兽和奇花异草,都来自最遥远的国度。比方说,有一种树通过树枝繁衍,因为它们的枝丫朝地面生长,落地生根之后,再长成结实的树干,重新冒出来。这么一棵大树,足以容纳我们全村的屋舍。我对所有的事物都充满好奇,我扯着父亲的衣袖,跑进展览区通道,一个笼子一个笼子地观赏。我在没达莫提岛的变色麋牛前面,目瞪口呆;在看到辛巴达岛的猫头鹰猴边捉虱子边正经八百地说教叱呵时,忍不住放声大笑。见我到处惊奇赞叹,父亲也感到很开心。时间过得飞快,我们不得不缩短参观行程,加快脚步,赶到港边占个位子。我内心洋溢着喜悦,兴奋到了极点:马上就能见识到回航大庆典了!
朝港口的阶梯上挤满了人,缓缓沿阶而下。父亲并不需要张开手肘推杠,只用他农人自豪的步伐,稳稳迈步向前,人们自然往两旁让出一条路。那是个普天同庆的好日子,没有人推挤跌撞,也没有人想跟自己欢乐幸福的心情过不去。即使不认识我的人也朝我微笑,许多人互相牵手或搂肩并行。愉悦和平的人群散入大街小巷。我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尽情陶醉在这样的气氛之中。
岗妲,七海明珠。
岗妲,世界之妻。
岗妲,滋味的港湾!
每一年,到了春天,这里举办远洋舰队的回航庆典。船舰带回气味强烈的珍贵香料。此时,全城居民载歌载舞。但最要紧的是:大家都来品尝长者面饼。
长者面饼,这可不是一般的饼!
早在庆典举行之前许久,它的准备工作就开始了。人们得要连续许多天不断混揉面粉和蜂蜜,加入从世界另一端带回来的香料,并且在这香气逼人的面团之中,揉入一块酵母。这块酵母的特别之处在于它非常非常古老,流传有一百年之久。这也是“长者面饼”这个古怪称呼的由来。
经过充分揉拧的面团分块之后,得再放进乌沉木大钵里发酵。在这些比深夜还漆黑的摇篮中,面团还要再沉睡一整年。躺在这木钵中的睡美人有如母亲一般慈祥宽厚,孕育着无数的梦境。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地过去,这些梦有足够的时间萌发,面团逐渐隆起胀大。当然,正因为这些梦,面饼被赋予了无可比拟的滋味。庆典前一天,天才刚亮,面团就被运到粉白仕女城堡。所谓的粉白仕女其实是外形奇特的烟囱,绕着烤面饼的大窑圆顶排成一圈。到了中午,微风轻吹,从烟囱冒出的炊烟稍稍提前预告群众即将享受到的滋味。这股气味忠实呈现去年的香味,也就是上一次回航庆典的味道。夕阳西沉之前,烤得金黄的巨大红褐色面饼从粉白仕女城堡运出。路过之处,香气弥漫全城。来自山区的面粉让面饼的质感细腻,舌头和味蕾都得到美妙的享受。而来自香料群岛的褐黄色香料沁人心脾,似乎因为远道而来,所以更显得浓郁,甚至在品尝之前,香气就直逼而来。父亲告诉我,只要吃过一次面饼,就永远难以忘怀。
每次的面饼一定要留下一份,保存在味道文库殿。岗妲的年号以此命名:蓝茴香年、狂姜年、沉睡三美人年……
的确,那不是一般的面饼。它展现了浪花海沫与阳光的色彩,当我们吃下这块饼粮,岗妲城与大地及海洋的力量将合而为一……
烤得刚刚好的金黄面饼以棉布包裹,慢慢冷却,像襁褓中的初生儿,由专人毕恭毕敬地捧抱,送到统帅旗舰的甲板上。等待品尝的人必须保持静默,当三声锣响之后,才能开动。
锣声第一响,面饼被切成几千份,分给全体人民。
第二响,每个人都将面饼举到嘴边。
第三响,放入口中品尝,同时许一个愿望……
而我也在现场,和其他人一起,挤在人群中,站在码头上,静静等待。天色渐渐暗了。空气中弥漫着肉桂和豆蔻的香味。锚场中央停泊着舰队的大船,周围数不清的小舟皆点亮了灯笼,看上去仿佛一只只大兽守护着自己的孩子。旗舰统帅将第一块长者面饼抛入水中,供奉给大海……
第一记锣声敲响,长者面饼被切成千份,在鸦雀无声的寂静中,乘过一舟又一舟,传过一双又一双手。这一块块小饼,由一人传递给另一人,穷人传给富翁,老残传给孩童。这样传递的仪式是最体贴入微的表现、最牢固坚实的传承。面饼块绝不会掉落到地上或被暗藏在谁的口袋中。每个人都有所获得,有所付出;而若循着传递的路线,从港口出发,沿山坡而上,进入城中最偏远的小巷弄,你会看见一朵朵星星绽放光芒。所有人都得到供养,就连贫民区后巷里最低贱的乞丐也不例外。
第二声锣响时,父亲微笑起来。他将面饼举到唇边,举到鼻子旁深深闻嗅饼的香气,一面用眼神鼓励我。从他的动作姿态,我看得出来,他很骄傲能与我分享这一刻。他自己当初可是等到30岁,才有机会参加回航庆典;而从那时起,他就一次都没缺席过。母亲只陪他来过一次。她不喜欢离开老家的小村,也受不了拥挤的人群。她看出我对远方的强烈渴望,暗暗担忧……
突然,有一只海鸟从我身旁飞掠而过。
现在我很清楚,之前沿着手臂而上的那阵颤抖,不仅仅是因为夜凉如水。
第三声锣响,我闭上眼,一口咬下……
这第一口的香气滋味在我嘴里爆开,唤醒我所有的感官,一下子将我淹没,把我带到好远好远的地方,使我在幸福之中恍惚……那威力太强烈,我等不及了,不想拖延到这波感受消失,于是我张大嘴又咬了一口。
这一次,我感到齿尖抵到了什么,是一个坚硬的小玩意儿,像幸运豆之类的东西。我把它从嘴里拉出来,用手指拨转,凑近眼前仔细看。是一只海豚,小小的象牙海豚。
泊船场里突然吹起一阵微风,轻舟随波漂荡。大型船舰拖锚移行,仿佛拉着几匹不听话的野马。船帆迎风拍响,颤动久久不停。而这会儿,这阵风鞭抽着我的头发,驱使十几只海鸟在我头顶上旋转。我突然意识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往我的方向集中。我被这场异象惊呆了,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水手们朝我奔来,人们自动散开一条路让他们通过。他们抓住我们的衣袖,几乎用扔的,把我们扔进一艘小舟。我的巨人父亲气得火冒三丈,而我这个少不经事的女孩儿则羞愧得满面通红。我们竟然像罪犯似的遭到逮捕。小舟在海浪中载浮载沉。现在,眼前的大船舰显得威风凛凛、强悍无比。我所在的位置如此之低,由下往上望,一艘帆船舰艇有如一座堡垒,插满桅杆,攻向天际。而回航舰队的船只不下几十艘!最后一艘最庞大,昂然耸立在我们上方。
从这道木制城墙上垂下一条绳梯。我们被粗鲁地拉到这艘巨无霸的甲板上。
一群大人物站在甲板上,围成半圆面对我们。我们被推了过去。那些人都很老了,我猜。他们一个个如雕像似的,动也不动,眉头深锁,只见胡须飘动。虽然我没有表现出来,但他们真的令我感到十分害怕。从他们的服饰装扮和严肃正经的模样,以及缀在领口和袖口的金线纽扣与刺绣,不难猜出这些人不是大舰长就是城里的王公贵族。有人命令我们对他们垂头叩首。事态突然变得很尴尬,没人知道该怎么办。船帆仍在众人头顶上拍振,桅杆升降索和支索颤动不已,发出咻咻声响。最令人不安的是,全城似乎都在屏气凝神地等待着。离我最近的水手要我张开掌心,但我紧张过度,没办法照做。有位舰长宛如挥出长鞭似的,一声令下。水手抓住我的手腕,试图用蛮力扳开我的手掌。尽管他有一双被麻绳磨得硬实的大手,却也无法成功。我的喉头发紧,泪水沿着脸颊流下。他弄痛我了,我感到指甲不由自主地更深陷掌心一些。另一名船员跑来帮他。一个抓住我的手臂,另一个使出全力,硬要拉开我的手指,虽然我的手既不大也不厚。我稚嫩的手里握着一个宝物——一颗象牙泪滴。说时迟那时快,我的手指突然摊开。
一只海豚现身。一看到它,所有人都倒退几步。
一阵不知所云的愤慨抗议在我身边响起:象牙海豚……象牙海豚……怎么回事?竟然是象牙海豚?怎么会在这个卑贱的牧羊小女孩手中?我的父亲始终面红耳赤,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一位胡须苍白的老人家对我比了个手势。他身穿滚毛皮边的长袍,脚着红皮靴,头戴饰有羽毛的帽子。水手把象牙海豚交给他。老人说话的语气刻意温柔,就像一个养过孩子的人在哄小孩那样。
“来,过来,有话尽管说,别怕。这里没有人存有一丝想要伤害你的念头。不过,首先,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
即使对我们这些山上的乡下人来说,这问题也太鲁莽了。我转身看父亲,他同意我回答吗?他简短地点点下巴,表示同意。我抬头挺胸,揉着被捏痛的手腕,手臂皮肤上有一大块瘀青。我朝老人迈了一步。
“席雅拉。”
“席雅拉!”
听见自己的名字在众人面前喊出,感觉十分诡异,真怕码头上的人群全都听到了。我好希望自己不在现场,而是在老家山上的小村,离这些人远远的。老人默默沉思,事情的演变似乎超越了他所能接受的程度。他试图从我父亲的眼神中找到一点支持,仿佛这样就能延缓他受万众瞩目的发言。但我父亲一声也不哼,只静静站在我身边。他昂然挺胸,手扶着我的肩。因为如此,我也不再害怕。
“席雅拉……我想,您一定不知道这样东西的意义。它所代表的是:根据我国建城之初的一项文献记载……”他握拳捂在嘴边,干咳了几声,推敲着用词遣字,“呃,呃,也就是说,那个,这么说吧!找到象牙海豚的‘那个人’,嗯,将成为岗妲舰队最伟大的统帅。”
最后那几个字,他说得有气无力,不太甘愿,似乎被这则宣言的重要性压得喘不过气。抗议耳语四起。他举起手,要众人闭嘴。我顿时领悟:原来他是现任大统帅。回航大舰队全要听他的指令。我们城邦现在的命运都掌握在他的手里。
他令人汲取海水。一名水手从船上抛出一个系了细绳的水桶,整桶装满。大统帅俯身探看水面,白胡须在水面上映出倒影。他把那样小东西丢进水里。扑通一声,泛起几圈涟漪轻漾。小东西沉入桶底。
我听见身后传来轻蔑讪笑,接着是阵阵狂笑不止。
然而水面开始震荡。海豚在水中跳跃。它直立上仰,跃入空中,停了一会儿,潜沉,然后又浮出水面,并以最快的速度遨游,陶醉地旋转跳跃。
这是一只活生生的象牙海豚!
“席雅拉,”大统帅对我说,“过来。若我没弄错,您的名字意味:‘光之女神’……这是一个美丽的预兆。如果您把这只海豚做成链坠戴在颈子上,汪洋大海都不能背叛您。它是您的,席雅拉,只有您能拥有。愿它使岗妲城声名登峰造极,荣耀至高无上!”
此话说完,我的双腿尚且颤抖,而在场所有人都在我面前拜倒。包括大统帅,包括杰吉达,我的父亲,我的巨人……
直到今天,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仍心有余悸。
然而,如今我已航遍七海四大洋,随着洋流的吐纳调节我的呼吸,拍浪涛声依然充溢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