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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这经理室本是白萍卧室的外间,和里面只隔一道门帘,帘上铺满了灯光。里面的门也未掩。祁玲就蹑脚走到里间门口,轻轻掀起门帘。芷华却因没望着门口,并未瞧见。祁玲又怕床上白萍惊觉,不敢作声,只好探着头儿等侯。无奈芷华好似发痴一样,半晌也不移动。祁玲没法,只好轻轻吹唇作响。芷华才似突然醒转,移过眼光,瞧见祁玲,忽的愕然立起。祁玲料着她就要作声相唤,忙先向她使了个手式,掩住自己的嘴,又摇了摇头。芷华领受了她的暗示,没有说话,但狐疑的神色已充满了面上。祁玲明白这房里是危险的,就向她招招手,便自退出,走到院里。迟了会儿,才见芷华慢腾腾走出来,到了面前,低声叫道:“祁姐,你大夜里。”祁玲不等她说完,就握住她的手道:“妹妹,我有件事要和你说,请你随我出去一趟。”芷华听了,暗想自己和祁玲交谊很浅,只有一两日的认识,她寻自己所为何来?而且她寻常都称自己作边太太,何以今日忽改了称呼?大约淑敏把自己的事已告诉她了。当下略一犹疑,便道:“祁姐,您有什么事,在这里说不好么?何必定要出去。我我……”说着向窗上看了一下,似乎在说房里有病人,自己不好离开。祁玲道:“我想还是到外面说去的好,因为我要说的,是与你很有关系的事,并且受一个人的恳托才来。”芷华悄然道:“淑敏托你来的么?”祁玲摇头道:“不是,仲膺。”芷华听了这两个字,倏然又变成不动的石像。祁玲也不再出口,只等侯着她的最后表示。过了半天,芷华忽地举起手来,好似神懒腰似的,双臂上伸,停留许久,才落下来,却落到祁玲肩上。随着她就颤声问道:“他在哪里呢?”祁玲道:“这一层先不必告诉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我要叫你知道一些事情。”芷华道:“您和我说么。”祁玲道:“是的,因为仲膺的意思,要先由我把真相报告你,然后再请你决定宗旨,省得你冒然和他见面,大家都难以为情。”芷华想了想道:“在这里说不成么?”祁玲暗想在这里固然没什么不便,不过离白萍太近了,恐怕他潜在的吸引力,有碍于自己计划的进行。便道:“这里总有人出入,还是外面去好。只当我邀你到街上散步,走着路就谈了。”芷华徐徐才答道:“也好,您稍候,我进去料理一下再去。”祁玲道:“病人睡的正好,不要扰他,咱们出去转个圈儿。也费不了很多时间,走吧。”芷华不自主的被祁玲揽着向外走到大门口。见门儿居然未关,想必那当差知道祁玲稍迟便走,故而任门开着,以省启闭之劳。

当时二人俏然出到门外,芷华道:“咱们往哪里去呢?”祁玲道:“随便走走好了。”口里虽这样说,但脚下却向着淑敏家的路上进行。芷华和她并肩走着,转出巷口,忍不住问道:“祁姐您可说啊。”祁玲点头道:“好,我从头里说。关乎你们一切的事,我都知道得很清楚。不过我是局外人,没有插口的余地。但是今天我忽然发现了可怕的危险情形,觉得不能再袖手旁观了,所以才来多管闲事。我从开头说起吧,俗语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事里面的真相,你还不及我明了呢。就以白萍先生的突然吐血而论。说着停了停,才又改换口气道:“白萍曾和淑敏恋爱,并且已经订婚。这个……你有过耳闻么?”芷华猛然想起淑敏在天津,当自己与仲膺结婚前夕所说的话,忙道:“不错,我知道,淑敏曾告诉我的。不过……她是为保全我。”祁玲听着,微然一怔,但也不追问细情,仍接着道:“你知道就好说了,他们俩的爱情。实已到了最热烈的程度,眼看就要正式结合了。恰巧你在这时候到北京来,白萍遇见你正在要和淑敏结婚的时候。那么他吐血的原因,你总可以明白了。”芷华听着,突然握住祁玲的手,似已大为震动。祁玲又道:“你想,在这时候,淑敏见白萍吐血,她心里发生什么感想?你那副茫然无主的态度,又使她发生什么感想?她除了牺牲自己,给你们撮合,还有什么路子可走?不过这里面却未必没有伤心和负气的意思吧。她把白萍和你送到公司,又想到仲膺那边是非常可虑,故而不顾自己处女的尊贵,抛舍终身的幸福,去到天津,冒着羞耻,把仲膺拢络住,以免发生意外。她的心真用得太苦了,不过仲膺哪能把爱情轻率的给她呢?只为淑敏说得天花乱坠,告诉他说,白萍怎样为芷华得病,芷华也怎样依恋白萍,但是他二人还各有顾忌。白萍怕对不住淑敏,芷华怕对不住仲膺,因此全都进退两难。但他俩又舍不得离开,故而要藉自杀以除去苦恼。淑敏把这些不甚实在的话报告仲膺,又向仲膺献计,表示出自己甘心牺牲,要与仲膺成为情侣。然后急速回北京到你和白萍面前,发表他俩的新爱情,好叫你和白萍看着他俩已都得归宿,减去不安的心,也扫除自杀之念。仲膺当时受了淑敏假话的感动,认为淑敏既曾与白萍相恋,如今竟肯为白萍而牺牲,那么自己更与芷华相爱,怎不能为芷华而牺牲。于是便答应了淑敏,才一同来北京到你们面前,演了一回戏剧。他们以为对你们应该作的事已做完了,以后只剩了他们的苦境。两个毫无爱情的人,被迫走到一条路上,表面虽都当作喜事,实际还不是惨事么?今天他俩从这里回到淑敏家中,吃过晚饭,就都无精打采,各自安歇。淑敏和我同房睡,我发现她那对人欢笑背人啼的情形,便知道她是要永远痛苦下去。当然她是不能爱仲膺的,然而情势所迫,偏要叫她永远与仲膺同居,这是多么惨酷的罪孽呢。因而我又生了好奇的心,觉着淑敏这面如此,还是疑心女子应有的状态,但不知仲膺那边是何情形?或者男子心情活动,见异思迁,已把淑敏爱上了。倘若那样,也许将来他俩能由无情变成有情,痛苦转成幸福。于是我等淑敏睡着,使悄悄起来,溜到前院。隔窗向仲膺所住的小书室中窥看,哪知仲膺却正在泪眼愁眉,长吁短叹,喃喃自语的说话。我听了半天,原来他说这样痛苦日子绝不能过下去,与其成为疯狂,还不如及早寻个死路。说了半天,就似下了决心,提笔写了一封给淑敏的信,上面大意说我为着芷华,实在不忍和你相爱。而且我也很明白你是迫于不得已才与我发生这无理性的爱情,你是痛苦的,我更失去芷华就再寻不到幸福,现在我已永久躲开这世界了。一面芷华可以减去不安。专心和白萍共谐白首,你也可以消了这不自由的牵挂,重觅合理的俘侣。底下又写了许多永别的话,并且希望淑敏把这悲惨消息永久瞒着白萍芷华,他自会去长眠在一个永不会发现的地方。他写完这信,又在房中踱着。我一瞧不好,恐怕真个要发生意外,就闯了进去劝解。但是劝解哪有功效呢?他只一口咬定没有自杀的心,这更是决心的表现了。我没法只好仔细解说,就出了个主意,叫他和你见个面儿,两下商量,斟酌轻重。倘若你们复合能无害于白萍淑敏,还以复合为是,何必往绝路走呢?你若自杀,叫芷华知道,她当然也不能活,你的罪孽可就大了。”说着缓了口气,又道:“我当时说了许多话,才把仲膺安慰住了。我并且允许他,尽我的力量,恢复你们的原状。他很顾虑白萍的将来,我说:‘白萍是毫无危险,因为白萍已经爱了淑敏,这回的暴病,只是因突遇芷华,感到进退两难所致。连淑敏的许多张致,也都是由于芷华。若是芷华能明白这层道理,赶紧远离,那么淑敏和白萍定然再达到互相需要的结果。不过你边先生当然也要和芷华取同样行动才成。’仲膺听了我的话,似乎心已活动了,回答我说:‘情势既是如此,我能重行得芷华,而不妨害他们,当然我也并非乐死恶生,很希望能与芷华重度光阴。不过芷华为人,多情念旧,她既与白萍相处,未必肯离开了。’我说:‘这固然不敢断定她的心理如何,但是我可以试着向她进言,她若明白了事体的轻重,知道白萍与淑敏的痛苦,都是她所给与,若是恢复旧状况,与你边先生重合,就能成就两对美满姻缘。若是恋着白萍,就要一个人自杀,一个人永远痛苦。而且芷华自己也未必能使良心安稳。白萍重得芷华,而失去淑敏,觉得美满或是遗憾,都不可知。这许多方面,芷华若都仔细思量一遍,未必不肯重来见你吧。’”

祁玲说着,只觉芷华的身体颤颤的倚到自己身上,手儿也紧紧握住自己的臂儿,好似已震动到不能支持了。祁玲只装作不注意,但暗地用力扶持着她,提防她猝然跌倒,仍自缓缓走着道:“我把边先生说得完全信任了,才要求他在清晨以前,不要再萌死念,我尽着这短时间办去,向芷华小姐劝告。她若能醒悟,自然立刻前来随你同行,若是不肯,我也就不管了,那时你再死不迟。边先生依了我的话,所以我就直到公司邀你,到外面来细谈。现在请你把意见告诉我,我好去回复边先生。”祁玲说的这一番真中带假、假中有真的话,把劝告芷华的意思,都已隐藏在所述与仲膺问答里面了,所以把自己来访的经过和原因说完,不必再正式直接进言。而情势的轻重利害,已足使芷华了然于心了。

果然芷华听完之后,在心中先是一阵麻乱与凄悲,继而渐渐定下了心。便觉由祁玲言语中,得到几个重要观点:第一是仲膺行将自杀,非自己不能挽救,第二是白萍和淑敏已有婚约,自己所认为白萍的病由于感触,而不知里面还含有别的情节,第三淑敏的竭力撮合,是因为不忍和自己争夺白萍,故而倒行逆施的自图牺牲,第四是自己若复归仲膺,救了他的性命,还正如白萍淑敏的希望,可以使他们仍依原议结婚。这样一想,自己应该走的路,已很分明的摆在面前了,更顾不得多加思索,就拉着祁玲叫道:“祁姐,我原知道白萍淑敏有着关系,不过白萍一病,我把我的思想闹昏了,这这这……假如我走了,白萍不会出意外变化么。”祁萍笑道:“我的傻妹妹,你怎想不开?我固然不敢说你走了白萍反倒如愿,但是换淑敏在他身边看护,未必使他的病状比你守着时加重吧。”芷华心内如被刺了一针,又道:“淑敏要不管……,她不会不去看他么?”祁玲大笑道。“芷华姐,你的神经乱了,你怎会问出这话?你走了淑敏就任白萍。”芷华被祁玲的态度魔得迷迷惑惑,倒以为自己问得可笑。本来白萍淑敏为碍着自己才离开的,自己一走,他们还不立刻便聚到一处?便拦着祁玲道:“你不必再向下说,我明白了,多谢你今天能指引我这条道路,使我稍得减轻罪孽,你领我快寻他去。他是在……”说着就拉了祁玲,要向前疾走。祁玲反而立住道。“你不能谢我,我只为受了仲膺的感动,把他的情形传达给你,并不是前来指引你什么道路,一切都要你自己斟酌定夺的。而且这事关系着你们四个人的前途幸福,目下生死,你可要仔细想好了,不要遗留后悔。”芷华听了。突将手掩了脸儿,倚到路旁一颗树上。

过了半晌,忽又拉住祁玲的手道:“姐姐,我可怜啊,只为作了一回错事,就永远被这恶劣命运支配着,无法逃脱。我早知道只有死了干净,可怜眼前局面,又叫我寻死不得。现在的事,白萍呢,我固然知道他是需要我的,无奈我太伤了他的心。如今他又与淑敏订了婚约,足见是不甚需要我了。而淑敏却需要白萍,仲膺可又需要我,我从昔日造成这个可怕的局面,害得大家都在痛苦,到现在我已失去自主的能力,只求怎样能顾全他们,怎样能补救自己的罪恶。至于我个人的意志,完全不能顾及了。现在这事摆在面前,很是清楚,好似转圈儿追逐。我追着白萍,仲膺追着我,淑敏又追着仲膺,白萍又跑在淑敏后面,这都是极苦恼的。但只要大家同时翻身回头,就各得其所了。我就作回头的第一个吧。祁姐,你快叫我见仲膺的面。”祁玲道:“仲膺就在淑敏家里,你随我去。”芷华道:“那我如何能去,万一和淑敏遇见,岂不……”祁玲道:“淑敏早睡了。”芷华道:“睡了还有个醒,总是不安。”祁玲道:“你以为淑敏能在黑夜里,再溜进仲膺房里去么?倘若那样,我倒多此一举了。”芷华道:“我并不是那样想,不过我进到她家里,又是去寻仲膺。”

祁玲想了想,果然不甚妥当。固然淑敏已睡,不会有相遇的可能。但是只怕万一撞破,这事体恐怕又要变化,还是小心些的好。想着便道:“我想你和仲膺在此地都没有牵挂,见面后不是可以立刻携手远行么?那么你就先随我到淑敏家,你在门外等着,我进去把边先生叫出来,你们见面再商议到哪里去。”芷华点头道。“这样还好,咱们快走吧。”说着四顾寻觅洋车。无奈夜已太深,街车都没有了,只得放步前行。

芷华走着道:“我还得求祁姐些事。”祁玲道:“什么事?你说,只要我能力作得到。”芷华道:“我见了仲膺,说不定立刻离开北京了。白萍那边没有人服侍,淑敏当然要去代替我的。不过我还不……求你在她旁边怂恿着,越快去越好,白萍是不能离开人的呀。还有,明天她们发见我和仲膺同时失踪,一定大为诧异。请你撰个谎语,就说我黑夜里突然来寻仲膺,带他一同跑的。因为我本该留一封信,不过现在头脑昏乱,没有拿笔的能力,仲膺想也如此。或者在今明天我能给他们寄一封信来,但是也许从此没有消息了。祁姐,你务必替我作到这两件事。”祁玲听了,几乎落泪,知道她第一个要求,是仍不能忘情于白萍,第二个要求却是想要叫白萍明白,她为偏爱仲膺,竟抛下害病的旧夫,不顾而去,定然大生怨恨,免去日后对她的思量,才可专心与淑敏和好。便喟然答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放心吧,我都能替你办到。”芷华抱住她的脖颈道:“姐姐,你这才算救我到底,将来……也许咱们不易见面,可是你要永远记念着,有个妹妹终身感激,任何时候都在替你祝福。”祁玲道:“咱们无须谈这些。不过你和边先生离开这里,想到何处去呢?”芷华道:“我个人不能决定,总须和他商议了再说。”祁玲道:“你们还想在京津两地住么?”芷华摇头道:“我是决心离开了。”祁玲道:“那么你随边先生回他的故乡不好么?”芷华道:“只要他愿意回去,我当然随着。”祁玲忽发出叹息的口气道:“为大家的幸福打算,都离远些吧。”芷华低低应了个“是”字,便自不语,只默默靠着祁玲向前走。

祁玲不再作声,只自暗想,自己的计划已成功了,对双方陈情喻势。虽然中间有好多谎语,不免欺骗意味,但是立意原为成全他们四人,不为有伤道德。但是仍要慎重,在芷华和仲膺见面时,不可叫他们多说话,免得露出自己双方掩饰的破绽。而且须急速催他们快走,只要一上火车,就算大局全定,不会再有反复,自己便好用全力拨弄白萍淑敏这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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