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友谊在他嘴上印上一吻。
——《罗兰之歌》
吻作为一种传统的打招呼形式,常被用于朋友或泛泛之交之间。在我们北方国家,友善的吻通常只见于女士之间,但是在此情况下,它的使用被大大地拓宽。在男女之间,只有在年龄有明显差异之时,才能有友善的亲吻。另外,男士之间很少或者从来不会接吻,不过也有例外。通常皇室成员间在严肃的场合下,多多少少会以真挚的吻来问候以及告别。我们发现,我们至此又一次绕回一个圈子,而在这个圈子里,我们已经哀伤地与美好的古老方式渐行渐远。从前,友善之吻在男士之间以及在男女之间是极其常见的。聚会时,“热忱地握手,活跃地亲吻”的接待方式被大家视为惯例,而且,在餐会结束时,人们会感谢并亲吻男女主人。在对往昔的丹麦沃尔区的一场婚礼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些:
“他们用完餐时,教区执事首先起身,他的双手搂住牧师的脖子,亲吻牧师的嘴,说道,‘感谢您的热情款待,牧师先生。’然后,牧师依靠在抽屉边,而所有的女人,无论年长的还是年轻的,都一个接着一个走到他身边,亲吻他的嘴。因为牧师是个高大的男人,一些老妇够不着他的嘴,所以尽管牧师已经略微屈膝,她们还是得爬上他的靴子。”贝德·哈弗盖德说,他不太喜欢去牧师家,因为那是个偏远贫穷的乡下,而且有些女人穿着破烂,邋遢不堪。
如果我们跳出丹麦,会发现友谊之吻似乎非常流行。在冰岛,吻依旧是大家比较喜欢的寒暄方式,尽管近些年来使用率有一定的下降。去南德国以及奥地利旅行的人,都能够在他们启程的第一个火车站见识到友谊之吻的不同表达方式。在那些国家,友谊之吻尤其流行于道别之时;官员及学生、农民及商人,皆以发出声响的吻接待对方,通常会亲在脸颊上。在法国我们可以看到同样的事情,在意大利则更为常见。我的个人经历可以证明,告别之时,世界各地的人们都会亲吻他们的亲密友人,这是最常见的事情。至于握手,在意大利这片温暖的天空下,实在是太冰冷了。
然而,毋庸置疑,亲吻这一传统作为一种普遍的问候方式,总体来说,使用率已经急剧下降;远古时期以及中世纪,接吻的次数比当今这个时代要频繁得多。
对希伯来人来说,熟人之间接吻是个常见的惯例。他们相遇之时,会互相亲吻对方的额头、手及肩膀;可以确认的是,犹大以虚情假意之吻背叛了他的主人。
即使是希腊人,在过去也是将亲吻作为一个常见的问候方式;不只是朋友、熟人相互亲吻对方,就是在旅行时无意碰到的两人也会以亲吻来寒暄。
然而,亲吻这一传统后来越来越不常见。在狄翁·克里索斯托姆斯的一次演说中,说到一个乡下人到城里去见两个朋友,朋友正在聚会,那个乡下人便走上前去,亲吻他们。“但是,”乡下人说道,“我吻他们时,他们都吃惊地大笑起来。从那一刻我便明白了,城里人没有相互亲吻的这个传统。”
接吻在罗马人之间似乎更为流行。在罗马,人们彼此亲吻对方的手、脸颊或者嘴来打招呼,这是一个习俗。很多人甚至会给他们的嘴擦上香水,让他们的吻更加讨人喜欢——或者说没那么讨厌。马提雅尔在一首讽刺短诗中向波斯特休莫斯哀叹香水的使用:
你的吻中怎么会除了药味,
再无其他?
可是,我的波斯特休莫斯,他的确有这味儿,
总是如此甜腻,却不好闻。
这种友谊之吻,在整个国家正逐渐变成一种名副其实的令人讨厌的东西。当时有所规定,每个人都应该给予并且接受这样的吻,但是,实际上人人都选择避开这些吻。马提雅尔在另一首写给这个波斯特休莫斯的短诗中呼吁道:
波斯特休莫斯近来爱亲吻
一片嘴唇,我已感到厌恶
但现在我的困扰加倍了
他以两片嘴唇吻我
还有:
波斯特休莫斯的吻定是有部分
掺杂了他的残酷无情;
你的手,善良的波斯特休莫斯,我多渴望
如果我可以选择亲吻何处
在如此可怕的情况下,人们不得不求助于改变,似乎跟他们躲避的接吻一样令人讨厌:
为何我的下巴会沾有灰泥;
赦免我的双唇吧,趁它们仍旧完好;
菲雷尼斯,为什么?原因是:
菲雷尼斯,我不会亲吻你
但是这些诡计毫无用处,没人能够逃过亲吻之人。他们在街道边和市场上徘徊;不只会借助家里的四面墙壁,甚至会独居在最隐蔽的地方来保护自己,以躲避亲吻之人:
无法避开亲吻部落,
他们遇见你,拦下你,追着你跑,
前后按住你,抓牢两手,
没地方,没时间,没人,能逃离;
低垂的鼻子,涂了油膏的嘴唇,无人能逃脱;
坏疽,恶臭的伤痛,无人能缓解;
他们的吻,要么汗淋淋,要么冷冰冰,
情人的吻无法停留;
在窗帘的看守下,椅子没有防御,
门窗紧闭,密切防护,
索吻者透过缝隙找到一条路,
擅自致敬,自作主张,留下来;
可怕的棍棒,扈从的权杖都无法驱逐,
他短促的叫喊远离这些索吻者的追求,
但他们会攀上你的唇,显要的宝座,
法官给出判决的同时给出他们的吻。
他们亲吻欢笑的人,亲吻那些叹气、哭泣的人;
不管你是笑还是哭,都一样;
那些在池塘泡澡,或玩乐的人,
那些抽身离开,在凳子上休息的人。
对此烦扰,我知道别无预防,唯有这个:
让他成为你的朋友,一个你不愿亲吻的人。
大家都会用亲吻彼此打招呼;人生中的每一境况,每一件手工艺品,都能发现亲吻之人的代表作。古时候,如果一个男人害怕碰见他的裁缝,与其说是害怕给钱,还不如说是怕他的吻。
“罗马人,”马提雅尔说道,“给予一个消失15年后归来的人的亲吻,要比莱斯比娅给予卡图鲁斯的吻还多。每个邻居,每个满脸胡楂儿的农夫,都会给你一个带有强烈气味的吻。这儿有织工,那儿有刚亲吻过皮革的漂洗工和鞋匠,他们都争着亲吻你;这位独眼绅士胡须污秽,那位双眼蒙眬,还有些家伙满嘴糊满各种脏污。归来,一点儿都不值得。”
不管何时相遇,人们都会彼此亲吻:一天早中晚夜,一年春夏秋冬。冬天的吻似乎最不受欢迎。马提雅尔用严苛的辞藻,在他的警句中向莱纳斯谴责这样的吻:
已是冬季,十二月冷得吓人,
一切东西变得荒凉;但是,莱纳斯,你紧握
所有你遇到的;你所抓住的无一遗漏;
但所有罗马人都亲吻你那冻结的嘴唇。
还有什么更恶毒,更严厉的呢?
你是否曾经挨过打,被扇过耳光?
我的妻子,此刻,亲吻我,我克制了,
我的女儿,同样,但我很快活。
但是你更整齐,更甜美。毫无疑问
冰锥,吹悬在你那如狗般的鼻子上,
冻结的鼻涕在你的胡须上摇晃地挂着,
比所有兽群中最古老的山羊还讨厌。
我宁愿问候镇上最肮脏的嘴唇,
也不愿与你冻结了鼻涕的鼻孔相遇。
如果你因此感到羞愧,
那在四月来临前,不会再有亲吻。
马提雅尔的警句描述的是这些情况的真实状态,没有任何特意的夸张。这可以从一个事实中推断出来,即提比略皇帝根据苏维托尼乌斯的提议,颁发了一条反对这些日常亲吻的法令。
这些友善之吻在中世纪也同样流行。
在《罗兰之歌》中,萨拉哥撒王接待加奈隆时在他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然后给他看自己的金银财宝。加奈隆以同样的方式向皇帝萨拉哥撒致敬,“他们相互在脸上和下巴上亲吻了对方”。
友善之吻,总体来说,总会在古老的法国史诗中被提及。“出于友谊,他在他嘴上亲了一下”是个流传不息的诗节。
友谊之吻也在异性间相互交换。这是种习俗:女士亲吻陌生人来致敬,不管他是使节、期盼已久的客人,还是一个无意间的过路人。在古老法国,来自芒通的圣伯纳德写的神话剧中讲到,一天,米奥兰勋爵与他的妻女正坐在自己城堡的大厅里,这时一个侍从走进来,通报说有陌生人到访。城堡的主人谦恭地接待了他们,以上帝的名义热情欢迎他们,并让自己的夫人为他们服务。女主人向他们表示了欢迎,并亲吻他们;最后轮到他的小女儿们,女儿们向父亲保证,她们很清楚自己的职责,而且乐意履行:
因为这是你的命令,亲爱的父亲,
我们会亲吻,而且快快乐乐,
我们身体中的一切,
都是因为你希望我们如此,
便成了如此模样。
于是,她们亲吻了陌生的绅士。在诗歌《波尔多的于翁》中,我们知道,于翁的母亲、波尔多公爵夫人以吻接待法国国王的使者。在玛丽·德·弗兰西的《莱·德·格里兰》中,女王在格里兰之后又派了一位使者去结识朋友,当使者回来时,女王前去接应他,并在他的嘴上吻了一下。
在其他的拉丁语国家,亲吻也被作为一种常见的问候方式。我们可以通过语言学来证实这一点,拉丁动词salutare(问候)在西班牙语和罗马尼亚语,尤其是法语中,都包含了“吻”的含义。
在古老的《熙德之歌》中,阿本加文遇见了米纳亚·阿尔瓦·凡尼兹,于是便微笑着走过去亲吻他,然后在他的肩膀上“问候”了他:“因为这是他的惯常动作。”
“在嘴上问候”这个短语同样出现了许多次;但动词saludar(“欢呼”)也单独使用,就像罗马尼亚语中的s?ruta,用来表达“接吻”。
在15和16世纪,友善的亲吻在法国也极为盛行。当波希米亚贵族里奥·罗日米塔尔在卢瓦河城堡区谒见路易十一时,国王为他引见了王后。王后以及院子里的所有女士都在他的嘴上亲了一下。
我们可以从安尼巴莱·卡罗在1544年10月29日写的一封信中得到更多的信息。收信人是帕尔马公爵,信中描述了法国王后伊莲诺拉在布鲁塞尔拜访国王查尔斯五世的情景。他说:“见面时的欢迎仪式很有趣,是女士的亲吻,让我感觉仿佛身处《掠夺萨宾妇女》的现场。不仅是高等级的贵族,所有人都能得到一位女士的亲吻,其中西班牙人和那不勒斯人表现得最为急切。现场欢乐的气氛愈演愈烈,此时维拉图伯爵夫人为了能够亲到国王,往马鞍的一边倾斜,却不小心跌落下马,本想要亲吻国王的嘴,却亲到了泥土。国王赶忙去帮她,微笑着热忱地亲了一下她。当奥塔维奥公爵拍马上前之时,国王立刻下马,亲自引他去往王后的马车前。在那儿,公爵被引见给众位光彩夺目的女士。公爵亲吻了王后的手,刚想要骑上马,国王又叫他回来,告诉他应该亲吻一下埃坦普夫人,她在马车上,坐在王后的对面。作为一位友善的法国人,他接受了国王的命令,在她的嘴上吻了一下。”
大量的证据显示,以友善之吻彼此寒暄十分常见,文艺复兴时期也是如此,在上层阶级中尤其盛行。亨利·艾蒂安在他的《向希罗多德致歉》中还对此进行了讽刺。他写道:“在法国,贵族和女士之间是可以相互亲吻的,不管他们属不属于同一个家庭。如果一位身世高贵的夫人身在教堂之时,进来一位贵族男子,只要她认识,无论他是谁,无论她在做什么,即便正在虔诚地祷告,都必须遵循友好社会盛行的法则,起身,亲吻他的嘴。”
甚至法国作家蒙田也表达了他对这种事情的不满。他说:“我们应该强烈谴责这样的传统,女士不应被迫向任何一个跟前有侍从的人提供她们的双唇,而我们男人并非获利之方,因为我们需要吻遍五十个丑女人,才能遇到三个漂亮的。”
尽管如此,友善之吻仍在17世纪稳住了自己的脚跟,甚至在18世纪也流行了一段时间。莫里哀作品中的侯爵们相遇时会互相亲吻。例如,在著名的《可笑的女才子》第十一幕中,马斯卡利耶和若德莱拥入对方的怀抱,热烈地亲吻了很多次。在《愤世嫉俗》中,阿尔西斯特谴责菲林特给每个人都致以拥抱和亲吻,而“当我问你他是谁时,你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载满亲吻的热情,
随后我问你那个男人的姓名,
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拉布吕耶尔曾一次又一次地讽刺这个愚蠢的习俗,尤其是在宫廷里,这个习俗似乎普及范围很广;但甚至在中层阶级圈子里,社交礼仪也要求男士以亲吻向女士们致敬。
在一部名为“绅士”的古老喜剧中,一位父亲向别人引见他的儿子,但他的儿子极其笨拙,不知道怎样在屋子里的各位女士面前表现,所以父亲在绝望中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他,并在他的耳边絮语:“别害羞。去亲那位女士,人们常常用亲吻来跟女士打招呼。”
莫里哀在《无病呻吟》中使用了这一幕。在剧中,托马斯·迪亚法留斯在他被引见给安琪莉可时,卖弄学问似的问道:“要我亲你吗?”
在英国,我们碰到几乎相同情形的事情。鹿特丹港市的伊拉兹马斯在他《致众人信集》的其中一封信中,对英国传统表达了他的无比满意:“你到来之时,人人都会吻你;你离去之时,他们向你道别,再吻你;你归来之时,还会吻你。你碰见谁,都会被亲吻,而且你们分离时,也是如此。不管你走到哪儿,一切事情都充斥着亲吻,若你曾一次品味过这些吻有多么香甜,它们怡人的风味,我亲爱的浮士德,你会想要被永远地驱逐到英格兰。”在另一个段落中,伊拉兹马斯谈到英格兰旅馆的情况时,用了不太恰当的溢美之词,结束时他这么说:“在旅馆的任何地方,都会碰到脸挂笑容的漂亮女孩儿,她们会来问你是否有脏衣服。她们会清洗好,然后很快又送回来。当旅行者要重新启程时,这些女孩儿会前来亲吻他们,当作是亲密无间的送别,好像旅行者是她们的兄弟或近亲。”
霍尔伯格在他的信中写道:“在英国,踏入一所房子之时,不以吻向女主人致敬,会被认为很没礼貌。”
在低地国家,友谊之吻也很流行。莱顿大学的教授艾德瑞阿纳斯·霍伯德曾经在一份拉丁文论文中调查一个问题,研究允许陌生人在拜访时亲吻年轻女孩儿、寡妇,以及别人的妻子这个传统是否纯洁。霍伯德的观点是,这个惯例无可辩驳:因为吻可以无条件授予,礼貌性地索吻也是纯洁的。
相反,学富五车的荷兰哲学家艾利楚斯·普提昂斯认为,对于那些更加注重感官享受的人来说,传统也常伴危险。在写信教育一个年轻的意大利女孩儿时,他写道,如果亲吻他的学生,他绝不会伤害任何一个,还说:“我们的佛兰德女孩儿从来不会这样做;她们没有这么热情。她们不会在眼神和亲吻中捕获爱的讯息。而对意大利女孩儿来说,事情完全相反。我会跟我的学生讲解我们国家的说话方式和我们的习俗,而亲吻应该置于期待之中。”
友谊之吻在德国是如此普遍,甚至在18世纪也十分流行。1750年,柯洛普史托克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写道:不要忘了来找我喝咖啡,并亲吻我。不过,这个习俗好像很快就过时了。
早在1747年,莱辛就已经在一首诗中嘲笑道:
友人问候我的吻
并非真正定义上的吻,
而只是正式的寒暄,
因为冰冷的礼节吩咐他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