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龙珍见芷华这样神情,以为她是个热肠的人,听了自己的话,便发生恻隐之心,替自己的境遇嗟叹,心中不由的十分感激。也自凄然无语,和芷华相对默视起来。芷华忽然慢慢坐起,低头沉思了一会。龙珍只痴痴地望着她的后影,半晌见芷华回过头来,面上微带笑容,轻启朱唇地道:“表嫂,咱们谈了半天,您还没知道我的姓名呢。”龙珍霍地坐起,红着脸道:“有罪得很。我真荒疏。表妹别笑话。”芷华笑道:“您何必这样客气,本来已谈了这们好半天,您想问也不好意思问了。我自己报名吧,不瞒您说,我也姓林。”龙珍愕然一惊,暗想白萍的表妹怎会姓林?那么白萍或她的母亲必是一个林门林氏了?这时芷华又接着道:“我的名字是芷华。”龙珍听了这两个字,好似床上生了许多针刺,再坐不住。忙跳下地来,瞧着芷华,改颜变色,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芷华倒不改常态,满面含春地正要去拉她的手。那龙珍竟似不闻不见,在室中来回急走起来。芷华笑着叫道:“我不能叫你作表嫂了!妹妹,来,我同你说话。”龙珍还似没有听见,突地把脚一顿,才站住道:“主人来了,我该走了?姐姐不要生我的气,我立刻就走。”
芷华赶上前一把拉住,又推她坐在床上,蔼然和气向她道:“妹妹你不要误会。今天我来,并不是诚心故意。二来我并非见过白萍,故意来到这里给你难堪。你不见白萍还只一个多月,我不见他却已有半年了。白萍和我的事他曾同你说过么?”龙珍摇头。芷华知道白萍没把自己的秽迹宣传,暗叹白萍始终未曾负了自己,心下更为惨痛,便强忍着又对龙珍道:“当初我曾做过一件错事,以致把白萍气走。后来我到北京去寻他,不想就病在一个同学家里。等到病好,和同学兄妹们去到公园闲走,无意中遇见白萍和一个女子同坐,大约就是妹妹你了。我一时气闷,竟晕过去。到醒来时,已不见白萍。我回去便又病倒。那同学的兄妹们看出我的病源,才替我登了那段广告。后来同学家里生了变故,不能再住下去,只可先回天津,再想法子。谁知在火车上遇见一位余老太太,强把我拉到他们家里,硬派我教她的女孩们读书。我虽然愿意,可是不能立刻赖在那里,叫人家瞧我是飘泊无家的人,所以和她们说要回家一看。原来是随口一谈,哪知她们竟非要派汽车送我不可。我当时没法改口,只得叫汽车送到这里。原想等汽车开走以后,就自己到旅馆去暂住。谁知竟遇见妹妹开门出去,阴错阳差地随着你进来。妹妹你要听明白了,我并不是诚心来给你难看。如今话已说完,这个家庭我在当初已立誓不再居住,妹妹来了最好。从此你就算这屋的主人好了。白萍若有日回来,你们便一双两好的过日子吧。再者你日后见着白萍,烦你替我传达给他一句话,就说芷华已接受了他的刑罚,自己拚着受孤独的痛苦,寂寂寞寞地度那下半世的生活,再不希望和他见面,也不希望再担他的妻的名义,把原来的地位让给龙珍妹妹。请他和龙珍妹妹快快地结婚,不要顾忌着重婚的罪名。因为从今天起,芷华已解除了片面的婚约。请他放心,只当世界上没有芷华这个人好了。”说着暗地把牙一咬,亭亭地站起来,就向龙珍点首作别。
那龙珍忽地跳到芷华面前,先把去路挡住,喘着气道:“您别走,慢慢商量。等我想想……有话……说。”这时芷华虽欲立刻告辞,离开这空气窒塞的所在,寻个清静的地方,好细细去想自己归宿的办法。无奈感情震动太甚,通身业已酥软,数次举步,却不能移动分寸,扑地又坐到床上。只直着眼光瞧那龙珍的嘴。龙珍此际也是方寸大乱,心里虚慌慌的,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半晌方拉住芷华,凄然叫道:“姐姐呀,咱们怎么办呢?您要原谅我,这件事错误不在我身上,不过这些闲话不必再说了。事情已闹到这样,听方才姐姐的话,您是要和白萍断绝关系,把这宅里女主人的位置让给我。那如何使得?论起姐姐和白萍是结发夫妇,而且已经结婚,同居多日。即使小有芥蒂,将来也不难复合。怎能为我便破坏了美满的姻缘?再说我和白萍,只有口头上的婚约,此外丝毫不生关系。只为白萍没有将底细跟我说明,才生出这些纠葛。按理我应该目己退步,叫姐姐和白萍破镜重圆才是。更莫说姐姐和白萍结婚在先,我与他订婚在后。就哪一方面看,都应该我退让。岂有我不硝进退,反把姐姐挤走的道理?我不管姐姐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反正姐姐既来了,就算回了自己的家。想走万万不能!您要是非走不可,也请等我走了以后您再走。妹妹虽然没念过书,可是跟白萍已处了不少的日子,多少还懂些道理。这种喧宾夺主,于良心有愧的事,却是万万不能作!姐姐请想,我若瞧着姐姐走了,自己还觍着脸住在这里,岂不是寡廉鲜耻?成个什么人了!”说着就松了拉着芷华的手道:“姐姐,您自己坐着。我略略收拾,就离开这里。”
她方向后一退,却又被芷华拉住。芷华恳恳切切地道:“妹妹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实在没有住在这里的道理。妹妹你听,我和你说这情由。且不谈旁的,只说当初我住在这里,正是和白萍相处美满时光,享受了许多快乐,如今我已变成弃妇,在这里看到什么。都要伤心。不到三天,说不定就要得了神经病。再说便是能平安住下去,也是毫无生趣。何必赖在这里,倒叫妹妹不得安身?而且我今天已竞觉悟了,自己造成了罪恶,就该承受刑罚。又何必勉强挣扎,枉自寻些伤心,救不成自己,白害了旁人?妹妹,你还是让我走的好。”说着又要站起。龙珍顿足道:“姐姐你要执意要走,真要逼死我么?您要这样,我也不收拾东西了,这就出门。以后姐姐走不走,我也管不得了。”
芷华见这光景,怕她真个跑走。急忙又把她拉住道。“妹妹,不论您怎样说,我一定要走。”龙珍道:“您怎样说也是枉费唇舌,当然是我走。”这时芷华要略一举步,便被龙珍扯住。龙珍方一转动,芷华立即拦挡。两个人全都要走,又全走不得。便造成了一个出人意外的僵局。室内的空气异常紧张,而又异常沉闷。正自相持不下,忽然从外面走进一人,叫道:“这不是太太么?您可回来了?”
芷华回头一看,原来自己贴身亲信奉命留守的仆妇王妈。芷华和龙珍都稍觉吃惊,同时释手。那王妈走上前瞧着芷华道:“太太,您怎这时才回来?可把我闷坏了。老爷也一向没回家,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我们汉子闹病,我回家住了几天,总心惊肉跳就忙赶回,想不到……”芷华点头道:“这些日你多操心。一向有人来么?”王妈摇头道:“四五个月的工夫,连个鬼影儿也不见,哪得人来?只有在您走后的三四天里,常见那边先生在门外来回踱转,我一让他,他就躲开走了。”芷华听着暗自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那王妈又指着龙珍道:“前些日才有这位小姐来,非要住在这里不可。自称是老爷……”说到这里,口中期期艾艾地再说不下去,把一张脸儿别得通红。芷华却微奚道:“你这老东西顺嘴胡说,怎么硬说人家是自称?本来这位龙珍小姐就是老爷的正太太么!”龙珍在旁颤声接口道:“姐姐。这不是挖苦我么?”又向王妈道:“你不要听你们太太混说,我只是你们老爷的亲戚。为到这里来住,故意和你说着作耍的。”芷华也向王妈道:“不对不对。你别听她。我早被你们老爷休了,这位龙珍小姐就是你们老爷新娶的太太。从此以后,龙珍小姐就是你的家主。你要好好伺候,我可不是你的……”芷华说着已被龙珍用手把口掩住。龙珍满面通红,向王妈叫道:“你别听你们太太,她是诚心骂我。如今你们太太好容易回来,你看住她,别让她走。我要回北京去了。”说完冷不防向外一跳,就要跑走。芷华也霍地赶上,把她抱住,两个立刻扭作一团,嘴里都我走你别走的乱吵。
王妈拍着手道:“天爷,太太小姐们可把我闷死了。你们都是什么事呀?有话不会好说,干么这样?”便自跑到门首,把房门关好锁住,道:“这可全走不了咧。有什么话坐下慢说。”说着把芷华龙珍都推到床边,龙珍和芷华都相望着喘了一口气,才慢慢地坐下,却又默然无语起来。王妈着急道:“方才风雷火急的,这时又都变成天聋地哑了。有话可说呀!”芷华龙珍还不张口。王妈眉目一动,拍着大腿道:“哟我明白了。可是我当下人的不该说,这位龙珍小姐必也是……”说着又犹疑了半响,才决然地道:“我看您二位这样对耗着。耗到多早晚也耗不出个头儿来。不如我混出个主意吧。说得对不对,太太小姐们多包涵。我想您二位都是……都是老爷的人,这里面必有原故。大约总是老爷这次出门闹出来的麻烦。不过麻烦既是他闹出来了,您二位又都跟老爷感情很好。要是这样,你推我让,简直要出大笑话,更叫老爷两下为难。不如二位私下和好了罢,也省得老爷不松心。太太小姐们,您看我这主意对是不对。”
芷华笑道:“你这老东西只是混说,一张口就是太太小姐们,到底谁是太太,谁是小姐呀?”王妈也笑道:“我本不晓得细情,只好这样称呼。您自然是太太,这位珍小姐,我只听您称呼她小姐,便也跟着叫起来。我一个老妈子,就是说错了。谁都原谅我是个粗人。”
芷华喟然道:“以后你再见我,只管我叫小姐好了。这位才是你的太太呢!”说着又向龙珍一指。龙珍才要说话,王妈已抢着道:“什么小姐?什么太太?这时全不必说。您二位依了我的主意,比什么全好。”芷华道:“你有什么主意?”王妈着急道:“您简直没把我的话入耳。我不是劝您二位私下和好,给老爷省些心么。”芷华摇头道:“我不明白,什么是私下和好?”王妈道:“您是识文断字的人,还用我细说?古时有个皇上,娶了蛾皇女英。还有什么儿女英雄传里的安公子,屋里还有张金凤和何玉风呢。这也不用我明说,您们都是明白人……”说着瞧瞧芷华,又看看龙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