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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芷华这时心里的凄怆,真是无可言说。本来这宅里的一几一榻、一花一草,都有自己和白萍的遗迹可寻。就是自己踽踽重来,徘徊观望,已竟是室迩人遐风景不殊、情形已变,怎能不目击心伤?何况今天一来,无意又遇见这样变故。遇见这个意外的女人,还不知是何内幕?万一竟是白萍娶了这个女子,携手同来,重返故居,诚心给自己一个难堪,那时白萍一步走来,三人见面,本来自己对白萍有十二分的亏心,如何能同他争闹?除了一死之外,再无别法了。想着几乎不敢举步,但又想到自己舍死奔波,原为见白萍一面,如今听这女子言中之意,好似白萍与她十分亲近。想来白萍必与她在此同居,我这可有了见白萍的机会,如何能轻轻舍去?如今百无所图,只望一见白萍。即使死在他的面前,总算夙愿得偿,不留恨事。还胜似这样的在外孤身飘泊,无主无家。因就狼着心肠,随那女子走入一间房里。原来便是芷华和白萍当日双栖的洞房,也就是芷华走入噩运的起源地。芷华进得房去,只见陈设依然,余香犹在。一切的儿案床幛,字画镜屏,样样都还是当日自己所摆刿,丝毫没有改变。而且更拂拭得洁无纤尘,不觉脑中一阵迷离,几乎自疑还在过着与白萍洞房厮守的甜蜜光阴。略一凝神,才悟到此次重来,情形不同昔日。那些美景良辰,赏心乐事,都已似梦儿般归于澌灭。只剩下这一派凄清景况,供给自己桌伤心咧。

这时那女子向芷华连声让坐,芷华只可坐到一张沙发上。才坐下去,立刻想起白萍负气出走之夜,就是坐在这张沙发上,发现自己和仲膺的秘事,便自如坐针毡,通身都颤抖起来。但又不能坐而复起,只得忍着像死囚坐电椅般的痛苦,在那里屏息而坐。

那女子让坐以后,便向外喊了一声倒茶。接着就向芷华含笑道:“您和白萍有日不见了吧?”芷华听得白萍一字,神经一动,才想起方才的事,略一沉吟,便接说谎话道:“是的。我出门有一年了。前天才回来,所以今天来瞧表兄。我怎……没见过您……您是……”那女子脸儿一红,低下头去,半晌才羞涩着低声道:“表妹不认识我,我是白萍……白萍的未婚妻。”芷华听了。望着她悚然一惊,站起来复又坐下,只把嘴张了一张,却说不出话来。那女子脸更红了,也瞧着芷华不敢说话。过了很大工夫,才期期艾艾地道:“您在一年以前,常和白萍见面么?”芷华点头。那女子又犹疑半晌道:“那么您必……必见过他那一位太太芷华了?”芷华自想我自己若不认识自己,岂不是个笑话,便又点了点头。那女子轻轻把脚一顿,手儿一拍道:“咳,咱们这样亲戚,我全告诉您吧。您既认识芷华,今天遇见了我,必然吃惊。以为白萍如何又换了太太?您是出了门,不知道内情。白萍因和他那位太太芷华发生了意见,在今年夏天就离了婚。以后白萍到北京去做事,认识了我,随后就订了婚。又过了不多日子,我的家庭里生了变故,在家中安身不得,所以暂且独自搬到白萍家里来住。您是白萍表妹,咱们这样近亲,日后时常来往,还要求表妹多指教我呢。”

芷华听了,才知这个女子果然与白萍有婚姻的关系。看来白萍竟已抛弃了自己,又另订了婚约。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就要慌悠悠地晕去。恰巧这时有个老妈送茶进来,先在芷华面前放了一碗,说了声“小姐用茶。”芷华一惊,神经立刻回复。又怕这老妈是当初自己的王妈,见了自己定要喊叫出来,眼前就不免机关破露。定晴看时,竟而不是王妈,却另是个粗蠢仆妇。不由又暗自诧异,那王妈原是自己的多年老人,从处女时代就跟着我,嫁后又随过来。此次又是奉命留守,如何不见?莫非已被白萍和这女子辞退?果然这样,白萍对自己真是深恶痛绝,丝毫不留余地了。正想着忽听得那女子相让用茶,不禁又怅然自叹:来在自己家里作客,真是从古未有的奇闻。宾至如归的成语,可为我现在的情形写照。但是眼前种种情形,已足抉起心坎上的旧创。而且再听着这女子的言语,更在旧创上又添上无数的新痕。一个在情场新遭丧败的心灵脆弱的女儿,怎能禁受得这般苦楚?这才后悔方才不该进来。如若没有如今这一回事,自己虽然独往独来,凄凉寂寞,纵使孤单单的至于十年八年,以至于老死,总还希望着有遇见白萍重拾坠欢之日。那样还能从希望中略得生趣,并且还企盼着白萍止于是负气而走,并非彻底绝情。自己还可自认是姓林的人,心底尚可有一些安静。现在冤家路窄,如同冥冥中有鬼神逼我来到这里,叫我来领教这种心上的刑罚,叫我自己知道已是个人间的弃妇。此际的难堪,尚可隐忍一时,可是以后的岁月,怎样能过下去?大约除了自杀以外,更无他法了。想到这里,便不愿再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久坐,正想挣扎着告辞,逃出门去,再作道理。

不想那女子忽然立起,凑到芷华跟前,颈儿低垂,欲言又止的好几次,半晌才发出话来,嗫嚅着问道:“表妹,曾见着白萍么?”芷华觉得这句话问得莫明其妙,自想同你成天厮守着的男人,怎能问我可曾见着?我原说是出门一年,这回初次来访,怎能把这种话问我?但又转想或是她是问自己是否现时想见白萍,自己在神经昏乱中竟听差了,也未可知。那样,我如今便是见了白萍,也只白吃他一个没趣。说不定叫我没法出这个房门,就要自寻死路。即使他余情犹在,对我不加深刻的责备,但是他已另有所欢。当年自己的得意夫婿,现在已变作他人的郎君。当年自己密爱双欢之地,如今已变作他人双飞双宿之场。这一种伤心惨目的景光,如何能甘心忍受?想着便就着那女予的话口答道:“没见着。我这正是来瞧他。如今已坐了这么大工夫,才想起有急事要去寻人接洽。白萍就是在家。也不必惊动。请您向他说一句,我只好改日再来了。”那女子听了,忙拦住道:“请多坐一会,我还有话同您说。白萍既同您府上这样近亲。他要是正在天津,听得您府上远道新回,总该到府上去探望吧?”芷华听着一愣,暗想白萍现在和她同居,她怎说出这种白萍要是在天津的

话?但也不好细问,就随口答道:“大约他知道我们回来,一定要去。以前他是常到我们那去玩的,亲戚走得很密呢。”那女子低头想了一想,突然拉住芷华的手道:“表妹要见着白萍,务必告诉他我在这里。千万请他来见我一面。”芷华悚然,惊得站起来道:“白萍怎……说不在这里他……”那女子眼圈一红,凄然欲泣,叹口气道:“表妹不是外人,我把我们的事都告诉您吧,还要求您维持我呢。”说着便把椅子拉近芷华身旁,一同坐下,才低声哀诉道:“我姓高,名字是龙珍。在北平同我姐姐和姐夫同住,我姐夫是个律师,在五月中的时候,我因为久住在人家家里不是长法,就要上学,学些能力,好去自立。那时我姐夫正要请个书记,因此就登报招聘,找一个书记兼教员的人。到第三天白萍就去应聘,三言两语就说妥了。从此住在我们家里,同我的感情日见其好。过一个月以后,我们就有订婚的意思。有一天我们同去到公园,不想遇他的前妻。他急忙就拉着我跑出。”芷华听到这里,才知道当日在公园所见与白萍并肩同坐的,就是这位女子。当日只看见她的后影十分苗条,便以为是个绝代丽人,足以使白萍移心丧志,故而辛酸万状。假使当时我若瞧见她这付怪脸,绝不致即刻晕倒。因为我知道白萍虽然多情,爱美的观念却是很重。虽然无聊至极,总不会把这丑女引为伴侣,尚可使我略放宽心。谁知天下事真有时不可测度。听这丑女自己所说,白萍居然曾和她定过婚约。不过白萍和她既有婚约,自该两相爱好。而且良缘乍结,正在并头厮守之时,怎能把她孤单单地抛在这里?倒苦她独守空帏,逢人询问,这里面定然大有说处。我该问她个水落石出,前途是否还有希望,我应该是死是活,完全要在这一刹那间,得个彻底的明白。不论消息坏到什么程度,我全能死心踏地的自寻办法了。好在她已认准我是白萍的表妹,正对我抱着许多厚望,当然能把内情向我披心沥肝的告诉。

芷华这样想着,那龙珍已接着说了许多句话,芷华却是一句也没听见。这时才怔怔的道:“哦哦。那么白萍怎不同嫂嫂一同住在这里呢?”龙珍愕然道:“敢情我说了半天,表妹会没听见呀!”芷华脸上一红,忙自遮掩道:“对不起,我有个胃气疼的病根儿。方才坐得好好的,忽然犯了。自己挣扎忍了一会,才觉好些,竟没听明白嫂嫂的话。有罪得很。”龙珍站起道:“那么表妹为什么不说?请到床上躺一会,再教老妈冲些姜糖水喝。要不然就近请个大夫来看看?”芷华摆手道:“现在已完全好了。我这病向来只犯一会,过去就没事。您不必费心。”龙珍还殷殷慰问,到底拉芷华到床上躺下,又唤仆妇倒来一杯热茶。芷华也拉她躺在对面,两人又谈起白萍的事。

龙珍喟然道:“表妹,不瞒你说。可怜我到这里,并不是与白萍同来。更不是他叫我到这里来。实在是他为着一件小事,在北平就负气抛下我走了。我因同我姐姐家已断绝关系,孤零零的一个人无处可归。在他走的前两天,曾无意中说过他在天津住家的地址,我便记在心里。彼时走投无路,只得先到这里等他。哪知到了这里,见着那看房子的王妈,我虽自认是白萍的新太太,她还不肯收留。幸亏白萍走时,留下他的行李零件,被我一同带来。给王妈看了,她才勉强而又犹疑的,把我当主人看待。可是处处还像防贼般的防着我,后来我对她说出底里原由,又因相处感情日好,才渐渐去了她的疑心。前星期她的丈夫得了重病,派人来接她回家。她才找来这个新仆妇来替工。又把满屋箱柜都锁好了,钥匙全带了走,看来她还不十分放心我呢。”芷华听了,才知道这位丑女命运和自己也差不多。又是白萍的一个弃妇。不由有些同病相怜起来,便又问道:“白萍既和您有过婚约,感情定然极好,何致为一些小事就负气跑走,把您扔下不管呢?”龙珍眼圈一红,忙用袖子遮住脸的上部,凄然无语的好大工夫,才摇着头道:“怨我啊!我只为爱他过甚,就做出错事来。那天从公园回家,他因见他的前妻同一男一女偕行,疑惑那男子是他前妻的情人,十分伤心。一面却同我更增加了情感,直谈说了半夜。我因一夜没睡,次日清晨到院里去小立一会,无意中见着送来的报纸,拿起一看,瞧见上面有白萍前妻寻觅白萍的广告,我怕白萍见了这个广告,触起前情,赶去重收覆水,岂不把我抛在一旁?因此心中一阵没了主张,便将那张报纸藏到一个小匣里。想暂叫白萍蒙在鼓里,慢慢再想主意。哪知当日事情就生了变化。我姐姐和我姐夫打架,白萍出头替我姐夫抱不平,竟跟我姐姐闹翻了脸。白萍因得罪了主人,不愿再住下去,便自搬到旅馆里去安身。接着我姐姐知道了我和白萍的情形,竟而大发慈悲,给了我一笔钱财,叫我和白萍去组织家庭。我就去到白萍所住的旅馆,见了白萍的面,说明了一切情形。经一番商议以后,决定先在旅馆分室同居,慢慢的举行婚礼。赁了住房,再实行家人之礼。暂时先作稍近一层的朋友。从此在旅馆中连住了四日。恰值白萍一时头发作痒,要寻个木梳,我不该懒惰,就叫他自己到小匣里去拿。谁知他在拿木梳之时,连带发现了那张有他前妻广告的报纸。我要上前掩饰,已来不及,他看了以后,立刻面色惨白,一语不发,拿着报纸就要向门外跑去。我知道他是要依着报上的住址,前去访他的前妻。只急得手足无措,不知该怎样是好,只觉有许多话都堵在喉咙里,却只一时说不出来。但是他只走到门首,回头瞧了瞧我,便又立住。呆呆地站了半晌,才长叹了一声。又走回来,就倒在床上装睡。我因为自己亏心,也没法向他安慰。到了晚饭后,他说要出门置些东西。我情知他是托词,可又怎能拦阻?惟有任他自去。我又知他不是没良心的人。即使访着了前妻,重圆旧好,也定要给我个办法,绝不致抛了我不管。哪知他从那天一去,竟未回头。我连等了有半个月,尚不见他的踪影。疑惑他必是与他的前妻,携手同回了天津,重新过起家庭的生活,我便寻到这里。又见不着他的面,只得住在这里等他。这一来又有一个多月了。他们夫妇不知同到何处去高乐,抛下我一个在这里苦守呢。”说着声音渐渐凄惨起来。

芷华也代为恻然,一面又想自己的事。原来自己卧病张宅之时,正是他们好合之日。听她所说,白萍与她尚未有切实的夫妇关系。可是发报寻觅白萍的事,我当时并不知晓。还是后来淑敏告诉我的。白萍既见了报上的地址,怎会不寻了我去?莫非时候前后相差?想着便问道:“白萍和您分手,大概在什么时候?”龙珍屈指算道:“我们从姐姐家出来,在六月二十几。在旅馆又住了几天,约摸他走时是七月初吧。我在这里已住了一个多月了么。”

芷华听着心上更为疑惑,暗想据龙珍所言,白萍见了报上广告,定是怪她隐瞒不告,因而看低了她的人格。因而想起我的旧情,便悄悄躲了他。恼了她定是前去找我,怎我会没见着呢?莫非报上的住址写得不大清楚,以致他没有觅着?但是既有报上广告作线索,白萍那样精明的人,只要诚心见我,没个不能碰头。看起来他虽恼了龙珍,依然还不能原谅我。或者因我两人而看透女人的不堪,就立志斩断情缘,洁身远引了。今日以前,我只知我自己是可怜无望的人,如今又知道还有个可怜无望的人陪着我呢。芷华这样想来,便好似白萍已深藏在远山古洞之中,遥隔天涯,今生无法相见,心里万分灰冷。又瞧着龙珍,十分惋惜,因为她是自己一个途径上的人。从此要同受着凄寂的痛苦,以至于死,才算得着出头的日子。但是我和这个龙珍,虽全是自己作事不好,才惹得白萍伤心抛弃,不过细想起来,我造的罪孽过重,白萍却对我责罚很轻。这尤珍所犯的罪本来很轻,而况又是因爱惜白萍而生的无心之过,怎也受白萍这样重的谴责?两下加以比较,倒是这个龙珍比我还加倍可怜。想着便要向她安慰几句,但还未开口发言,忽然触起自己也正在萍飘絮泊的命运中,满怀怆恻,四顾茫茫。自己尚无处觅得安慰,那有心绪去安慰别人。便望着龙珍,长叹一声,自去低头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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