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她的心底里,总有一股小小的声音告诉她,不要放弃,船不到岸,还不知道结果怎样。萧红想到了缓兵之计,拖得一日是一日。对他们送来的衣裳,萧红抬起头,装出一副大小姐的样子,说这颜色不对,这款式不新。送来过眼的东西,总能被萧红打发回去,要求重新备过。
对于萧红这样的任性之举,张家虽有怨言,但也没有挑明,毕竟她人是来了,迁就一下她就嫁过去,任她再耍耍脾气也无妨。其实,萧红根本不关心那嫁妆备得好不好,那嫁衣得不得体。她不过想拖延着时间,筹集一些钱,好找到机会逃出去。
萧红生来就是一只自由鸟,无须别人给她翅膀,她自己就能展翅。
终于,她等到了机会。
萧红提议说,自己要去置办嫁妆,不经她的眼去挑,她放心不过。张家以为萧红对这门婚事上了心,也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她去哈尔滨挑选嫁妆。
萧红去了哈尔滨之后,想也不想便坐上了去北平的车。坐在车上,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身上的钱也不多。“不管了,走一步算一步,先离开那里,走得越远越好。”
去了北平后,萧红还没有打算好下一步,就被未婚夫汪恩甲打听到了消息,且一路追了过来。萧红在北平没法给自己撑开一片天空,没有钱,就什么都要委屈着。她已经居无定所有一段日子了,饿着肚子是小事,到了晚上无片瓦遮头才是大事。追过来的汪恩甲见到萧红这样,就问她自己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三番四次地逃婚。
萧红并没有觉得他不好,反而觉得自己有愧于他。别家女孩儿嫁给汪恩甲,或许还能幸福美满地过一辈子。可萧红不是一般女孩子,要她像傀儡一样听父母之命,她就会浑身长刺,她可是有着自我的执着啊。
萧红平心静气地跟汪恩甲说:“你没什么不好。只是,我逃婚,逃的不是你,是这婚。”
汪恩甲听得糊里糊涂,他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人,有着陆振舜没有的好处,就是知道油盐酱醋需要钱去买,海誓山盟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冲动。
“你的钱又用光了,在北平这样的地方,你怎么生活得下去呢?你看,你为了填饱肚子连衣服都给当了,这样衣着单薄,怎么熬过冬天?”汪恩甲说的时候,双眼全是柔情,那语气里全是关怀。
孤身一人的萧红,不免愈发觉得自己对不住他。“你没什么不好,可我却不好,不愿意领人的情,还倔强……你莫理我了,你要是愿意,总有大把好姑娘在等你,莫把精力浪费在我这里。”
“说这些干什么,你嫁不嫁我不要紧。要紧的是,现在你的身体这么虚弱,熬不了多久的,还是跟我回去吧。山穷水尽了,不能往悬崖跳啊。回去了,再想办法吧。”
当时的萧红举目无亲,遇到汪恩甲的好言相劝,有了几分感动。想想他说得也对,就跟着他一同回去了。
在萧红逃去北平时,张家上下是乱了套。张廷举非常生气,对这个从小就不服自己管教的女儿充满着怒火与不解。他对萧红吼道:“为什么你三番四次地忤逆我?为什么你就不能像寻常人家的女孩儿一样待嫁闺中?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要读书,我就给你读书,你要求的,我尽力满足。现在叫你嫁给一户好人家,不过想你日后过得好,又不是卖你做用人,你却故作委屈,离家而去?”
萧红咬着嘴唇,还是不说一句话。与父亲发生冲突的时候,她是很少出声的,最多只说一两句针针见血的话,其余时候就是睁着眼睛,盯着她父亲。萧红这么做是想让父亲知道,也许全家人都害怕他,但是她萧红绝对不怕他!
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难道有错吗?
在现在看来,不只没错,反而是应该的。可是,在那个愚昧无知的年代,一切自由意志下的争取行为都显得大逆不道。可以想到,萧红作为一个女人,选择了这样的艰辛路,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张廷举知道,萧红是不可能低头妥协的了。他怕萧红再次出走,也怕自己经常在外,妻子管不住萧红,就带着全家搬到了以前张家发迹的阿城县福昌号屯。他知道呼兰河早已经谣传萧红的种种是非,为了保护女儿与家族声誉,他决心举家搬迁也是无奈之举。再说,阿城县福昌号屯的交通没有呼兰河便利,可以说是与世隔绝,在这样的地方,萧红要想逃走也难了很多。
萧红在阿城县的这段生活,为她日后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大量素材。在此经历与看到的一切,让萧红创作的小说与散文拥有了鲜活又真实的背景。
在这里,萧红与伯父一家住在一起。伯父也是一名地主,为人和张廷举一样吝啬小气,对待农民更是压榨剥削。一次,萧红知道了伯父又要加收农民的租,就劝说伯父不要逼迫他们。伯父骂萧红是胳膊向外拐的忤逆子,并暴打了她一顿。
萧红的姑母和小姨看不下去,便上前护着她,这才令她少受了些皮肉之苦。姑母和小姨在给萧红擦药的时候,萧红没有掉一滴眼泪,她说:“我们明明过得尚可,为什么偏要压迫那些食不果腹的农民?”
姑母说:“荣华,这都是命,谁叫他们生来是农民呢?你想自由恋爱,可谁叫你是女儿家呢?这是命。”
“姑母,命是什么,谁也说不准。我不想认命,不想听完爹爹的话,就要听丈夫的话。身为女儿家,就要听一辈子男人的话?我们不是猪,不是牛,是人!”
姑母与小姨听了,更是伤心,萧红虽然说得有道理,可又有哪个女人敢不听男人的话呢?
萧红咬着牙说:“我们不能听一辈子的话,总要站直身板,挺立胸膛,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也许,我们这一代不能,但是下一代或下下一代就可以。只要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人,敢站起来反抗他们。”
姑母和小姨听不懂萧红的话,但是她们也不想永远听男人话。小姨说:“不如你逃出去吧,这个地方不适合你待。我们帮你逃出这里。我们做不到的事情,就由你来做。”
萧红看着她们,重重地点了点头。她决心要替她们活出一片天。
在姑母与小姨的帮助下,萧红躲在卖白菜的车子里,逃离了福昌号屯。她在装满白菜的车子里忍受着颠簸,忍受着草腥味,一路上还呕吐了几次。每一次,她都对自己说,没事,只要车子一直在走,她就离家远了几分。
等萧红来到哈尔滨后,她希望自己永远不用再回到那个家。
那时候,她二十岁不到。
在她离家之后,张家的上空像被阴霾覆盖一样。继母梁氏不敢多言语,其他人也闭口不谈萧红,而张廷举在大发雷霆之后,也寡言起来。萧红成了张家一个不能触碰的伤口。
一日,张廷举聚集了街坊邻里与家族的所有人,当众宣布开除萧红的祖籍。
张廷举下定了决心,此后对萧红就如同对一个陌生人一样,不闻不问,不揪不睬。
张廷举与萧红的父女关系,正式决裂了。
据说,有一日,张廷举在哈尔滨的街头上遇到了许久未见的萧红。俩人看到对方时,没有一人出声,真的如同陌生人一般。不知道当时的他们在擦肩而过时,有没有一点点的伤心?
张秀琴是萧红的堂妹,她在哈尔滨遇到了萧红。见姐姐的生活并不好过,她拿出了一些钱,还劝萧红回去。萧红想也不想就说:“这个家我是不能回的,钱我也不能要。”
父亲视萧红犹如“洪水猛兽”,严令子女不许与其交往,而特别担心她的是弟弟张秀珂。据族人讲,萧红走后曾给张秀珂来过信,但信为父亲所得,他用手挡住信封下面的发信地址问秀珂:“这是谁来的信?”
张秀珂已认出姐姐那熟悉的字迹,但不敢如实回答,只好说:“不知道。”
“这是逆子写的,你给她写过信吗?”
“没有。”
“那好。你如果同她来往,这个家也是不要你的。”
继母梁氏后来说:“当时,秀珂跟他说话时,两只手都在发抖。”这场“审查”过去一段时间后,继母不知为何竟背着父亲把萧红的信交给了张秀珂。继母曾说:“秀珂走时,我怕他身体不好,叫他穿上了他父亲的皮大衣,还把兜里的钱都给了他,一直送他上了官道。”
张秀珂于1936年从秦皇岛上船,藏在货物之间偷渡到上海,找到了萧军(当时萧红正在日本),萧军给他找了住处。萧红回沪后见到张秀珂曾问:“你同家里脱离关系了吗?”“我是偷着跑出来的。”张秀珂回答。当他向姐姐讲述家里的情况时,萧红说:“那个家不值得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