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只在大厅里
这是一个奇特的场景……
大厅里，一个爷爷，一个奶奶，两人坐在一起，聊得非常高兴，聊着聊着，双方的手还握在一起。这时，一个医生对我说：
“他们两人都是脑萎缩，都糊涂了，现在他们都把对方当成自己的老伴。”
“是吗？”我非常惊讶，但是的确，两位老人的表情与其他人不一样，看对方时都有一种平和的温暖，说话的过程中两人始终微笑着，时不时看对方一眼。
这一幕让我非常感慨……
来这里的老人几乎都是独自一人，他（她)们也记不住老伴的年龄，仿佛老伴以及老伴代表的情感似乎不再需要了。但真的不需要吗？从两个老人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在这一刻，他（她)们的内心是温暖的，觉得周围也是美好的，而且恍惚地，这两种“好”也会持续，只因为、只因为握住了老伴的手，就觉得心里很踏实，这种踏实的感觉在其他老人身上很难看见……这两个老人真的很有福啊……
其实，出现这一幕真的不容易，它需要许多条件：其一，两个老人都是脑萎缩，都有点糊涂了；其二，他（她)们都渴望有一份“老伴儿”的感觉；其三：他（她)们的婚姻以及老夫老妻的生活都很幸福，他（她)们在彼此糊涂相认的一刹那，找到昔日的美好感觉，这些条件都具备，多不容易啊！
但这一切就真的发生了！
而有意思的是，他（她)们在分开后似乎又清醒了些，并没有要求和老伴住在一起，也没有有意去找老伴儿，仿佛在他（她)们糊涂的世界里还保留一个清醒的意识：我的老伴儿，他（她)只坐在大厅里，只在那里等我，只有到那里才能找到他（她)，然后握住他（她)的手，高兴地说一会儿话……
那么有趣的趣事
有一次和“俄语奶奶”聊天，说起她的一个老朋友，她突然很兴奋地说：“她长得好看！”“是吗？她长得怎么好看啊？”
“她……她……”奶奶犹豫着，然后大喊一声：“像人！”
奶奶的标准如此之“低”。
有一天，我给“欢乐奶奶”读报纸，其中娱乐版头条的内容是某明星怀孕后不太高兴，因为狗仔队让她不得安宁，我并没有念这个新闻，但奶奶能认出大标题的字，口里就嘟囔着：
“×××怀孕不高兴，为什么不高兴呢？”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给她解释，而奶奶想了想，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肯定是她怀孕了，单位知道了认为影响工作，对吗？”
看她认真而又肯定的样子，我只好点头说“是”，于是，奶奶叹了口气说：“这真是一个不合理的事情，做女人怎么能不生孩子呢？单位怎么这么不通人情呢？这样的单位领导就该批评，不，应该撤职！”
一天，一个奶奶对我唠叨：“人怎么活这么长呢？”
我说：“现在生活好了，都活这么长，据说全国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有一千万呢！”
“不对，不是生活的问题，怎么活得这么长呢？我估摸是天短了”
天哪，天短了？
有一次，还是这个奶奶，还是说寿命长短的问题。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是她听人说的，说在某省有一个老太太去世了，已经送进太平间了，结果她是假死，在太平间活过来了，就又送回家。但村里人都不相信，就都去她家看，后来邻村的人也要来看，这个老太太的儿子就想了个招，在门口收费，来一个收一块钱，结果，老人在屋里躺着，家里就有固定收入了……
她在说这个故事时，一边说一边乐，后来笑得腰都弯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如此痛快地大笑……
有一次，我给“俄语奶奶”读报纸，其中一条新闻是北京警方严厉打击地下钱庄。我问奶奶：“奶奶，您知道地下钱庄是做什么的？”
“就是……就是在地下挖个洞，把钱放进去。”
说完这句，她一歪头，用眼一斜我：“这个都不知道吗？”
医院走廊里，一个九十岁的奶奶问路过的八十多岁的老爷爷：“我妈在你那吗？”
爷爷转头，对她平静地说：“没在。”
同样是这个奶奶，我问她：“您母亲有几个孩子啊？”
“我是第一！老大！”说这话时，奶奶伸出大拇指在我眼前晃着。
“然后呢？”“然后是我哥哥，老二。”她说。
以下是我与“佛奶奶”的对话：
“奶奶，你看我有多大？（在平常人眼里，我比实际年龄小一些，甚至有许多人说我二十六七岁)”
“你看着和我二闺女差不多，也就三十七八吧！”
天哪！
之所以喊了一声“天哪”，不仅因为她对我年龄的独特判断，还在于：她的二女儿实际已经六十多岁了呀！
我问她：“奶奶，你说，旧社会好啊，还是新社会好啊？”
“当然是旧社会好！”
“为什么？”
“旧社会我男人还活着，都是他干活……”
路上，那个让我尊敬的奶奶去医院时我一般会坐地铁，然后下地铁，再走上十几分钟就到了。就在这十几分钟的路上，有时会看见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她个头不高，圆脸，头发并未全白，脸上皱纹横生。她已经七十多了，她几乎每天都到这个医院来。
有时看她那样走着，我很想过去搀她，真的怕她摔倒。
来这个医院看病人的家属很多，这些家属中，她的年龄最大。
而她，不是来看家人的，而是看——老伴。
当我知道她是去看老伴时，我非常惊讶，一个七十多岁的奶奶，一两年来风雨不误，每天都这样一步一步向医院走着，这、这是怎样一个情景啊……
我特意去看了一眼她的老伴，他鼻子上插着管，躺在床上，没有什么反应。护工告诉我他已经不能说话了，意识也不清楚了。
“但他知道我来！”奶奶有一次对我这样说。说这话时她的脸上有一种笑容，这笑容就好像她不是在看一个重病人，而就是回家去看自己的丈夫。
我问她：“奶奶，您天天这么来太辛苦了吧。”
“没事，别人来看他，他也不认识，我来，他知道。”
这一句话说得我鼻子都有点发酸了，我还是忍不住劝她：
“那您一周来一趟就行，现在是冬天，路还滑。”
“我走路慢点就行，哎，每天，只要来了我就安心了，以后还能看见几次呢？”
很多次，我都想看看这个奶奶与老伴在一起的情景，但又觉得有点不妥，那一刻对他们来说不但重要，而且真是屈指可数的次数了，每一次都那么珍贵，我还是不打扰了。
但我忍不住“想象”着，奶奶坐在爷爷身边，握握他的手，对他说“我来看你了”，也许还有什么隐秘的话，或者只是叙叙家常，像以往两人在家中那样……说完后，再让爷爷的躺姿舒服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一些，就准备回去了。
其实，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相信她几乎听不到爷爷的话，或者她也不说什么，只是坐在爷爷旁边，屋子里也很静，两人无法交流，或者说，不用交流，就这样坐着，对她来说就意味着一切。
对这位奶奶我非常尊敬，每次在路上看见她，我都会对她说：“奶奶，走路小心！”而走过她时，再看见路上的其他行人，偶尔我会想：你们知道这样的一对老夫妇吗？白头偕老，实际上是白头偕“病中的老伴”啊，你们能做到这一点吗？我们能做到这一点吗？并且一直……像他们那样……
“妈妈，你能走，再大胆走一步”
夏天的时候，在医院院子里，我经常能见到一对母女，母亲看着有七八十岁，女儿也有五十多了，她们之所以能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她们的“动作”很特别。一般子女来这里看老人，大都是老人坐轮椅，孩子推着轮椅散步，或者坐在轮椅旁陪老人说话。但她们不是。
她们的姿势是：母亲站着，艰难地站着，随时都要摔倒，女儿在她后面，双手从母亲的腋下穿过，托住母亲的双肩，口里说着：“妈，你能走，再大胆一点，走一步。”
这位五十多的女儿，在帮助七八十岁的母亲做锻炼，锻炼——行走。
说实话，这位女儿做得非常艰难，母亲站立起来时立刻要往下倒，女儿在后面托住，用了很大的力气，只两三分钟她就流汗了。而她如此费力和鼓励，母亲也只能往前迈上很小的一步，而且迈两步还退一步。退的时候，母亲的身体压在女儿身上，女儿也要倒下，但她硬往上挺着身子，再向上托着，口里还是说着：
“妈，你能走，走一步。”
在说这些的时候，她脸上始终是微笑的表情，偶尔还换了鼓励的词汇：“走得真好，真好，好样的，再往前一步……”
母亲在这样的鼓励下微微后仰着头，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着，偶尔也能快走两三步，但是那样的话两人又要一起前倾，女儿就得抓紧母亲……
这样的场景我多次见到，两人在院子里就这样走着，许多人在看她们，但女儿并不为所动，她的眼中真的只有她的母亲和她的脚步……
有时我看着这一幕，脑中会出现另一种场景：几十年前，正好相反的，母亲扶着还是婴儿的女儿在走路，口里也说着那些话：“走得真好，真好，好样的，再往前一步……”
几十年后，是我看到的这一幕。
人生与爱，都在轮回。
笑开了花
那是一个奇妙的时刻……我去医院，五位老人在大厅里对着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一个电视练唱卡拉OK，两个奶奶三个爷爷，五个人都九十多岁了，他们受邀请参加一个电视台的节目，他们唱的歌曲是《红旗飘飘》。现在，是在练习。
卡拉OK里不停地放这个歌，让老人熟悉旋律，之后是护士在他们耳边大声唱着，带着她们唱，渐渐地，一个有点抖颤也不连贯的歌声很“抢戏”，那是“欢乐奶奶”的！“欢乐奶奶”的表情很专注，微微有些紧张，当歌曲进入间奏时，她一歪头，看见了我——看见了我！噢！那一刻她的表情我将终生难忘，是瞬间的近于爆发的灿烂的笑容，我真的知道什么叫“笑开了花”，她眼睛眯着，脸上肌肉因为笑得有点过猛有点抖，嘴巴张得很大，最重要的，她这同一种程度的笑容，竟保持了十几秒钟，和我这样对笑着，连唱歌都忘了。那一刻我就觉得，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老人啊！是的，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幸福的老人，而几乎在同时，一个念头在我心里一闪：对这种笑容、对老人的笑容，这两年来我好像也做了不少“贡献”啊！包括为她解决的那些苦恼，噢，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也可幸福了，这种幸福也呈现在我的笑容中，呈现给我可爱的“欢乐奶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