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写我就……你们就都不来看我了。”她说这话时目光中有一丝东西闪过，那好像是某种悲伤，有一点灰暗的意味，我于心不忍了，我拍拍她的头说：“奶奶，我相信你。”
拉钩“电视奶奶”这几天睡得特别好，她一直很听我的话，每天晚上不到八点就睡觉了，她还好几次和我说：“我和你拉钩的，我和你拉钩的，我每天都七点多就睡。”而我还真有点成就感呢！有成就感当然也更愿意去看她了！
这一天，我是早上八点去看她的，看到我时她眼中明显有惊喜，但她的反应没那么快，过了好几秒才冒出一句：“你怎么来这么早啊！”她正在床边洗毛巾，我就坐在几米外的沙发上看着她，接下来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头洗她的毛巾，但表情是喜滋滋的。
洗完了，她就把毛巾放在脸上擦拭，噢，原来她在洗脸，但洗毛巾的时间明显比洗脸要长，这时我就和她说话了：
“奶奶，您昨晚睡得好吗？”
“好啊，我不到八点就睡了，我们拉过钩，今天早上七点多才醒。”
“那您睡了12个小时呢！”
“是。”
“是不是觉得身体好多了？”
“是。”
“奶奶，您知道吗？为什么您最近睡得好、身体也好吗？”
“为什么啊，不知道。”
“因为您不那么生气了，不爱总生气了。”
“是吗？”
我这么说可是有大量惨痛教训的，奶奶特别爱生气，她自己都说“我这人心眼小”。有那么一大段时间，我每次看她，她都在生气，看我来了，就把生气的事情和我说，一边说还一边哭，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说到气处就突然说不下去了，喘着粗气，脸上憋着气，不停地抚摸自己的胸口。而她生气的事情确实都太小，比如医生忙没有和她多说话，护工倒水时洒了一桌子等等，都是些不值得一提的事情，我们之间为此曾有过这样的对话：
“奶奶，连你自己都说心眼小，你怎么改啊？”
“改不了了。”
“奶奶您有好几次因为生气睡不着觉吧。”
“是的，我气得都睡不着了。”
“睡不着第二天起来就身子软、头疼、没有食欲，对吗？”
“对，你是怎么知道的？”
“然后这样两三天就快受不了了，是吗？”
“是。”
“所以说，只要你一生气，您就要大病一场，您得病，不论得什么病，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生气，再说一次，就是生气！”
“那怎么办啊？”
“您每天睡觉前都对自己说一句话，说三次：我不生气，我不胡思乱想，我要胡思乱想就得大病了，就得大病了。”
“好使吗？”
“你试一试吧。”
“好。”
“我们拉钩吧，就算你答应我了。”
“好！”
现在看来，我们的拉钩很见成效啊！
（提醒：在某个时候，让自己成为这样一个人：老人很看重对你的承诺，如果不遵守承诺，就见不到你了，如此，你就可以解决无数的问题了！)
八十为师
每当找到一个新的与老人交流的内容，我都会很兴奋。比如这天，我在下午的时候去看“电视奶奶”，她的电视开着，但她并没有看，而是坐在沙发上做着眼睛的“保健操”。我安静地坐在她旁边，她又做了一会，睁开眼看见我，笑了：“你来了。”
“奶奶，你为什么不看电视啊！”
“噢，下午，我会先打上一套太极拳，然后做眼保健操，然后才看电视。”
“啊，您还会打太极拳啊！”
“会啊，当初我在外面住的时候，每天早上都会去打会儿太极拳，有一百多人一起打呢。”
“现在您还会？”
“会啊。”
我心一动：“奶奶，要不您教我打太极拳吧。”说这话时我已经有一种本能的兴奋，每次都是这样，只要能找到交流的新内容，就意味着我们可以多交流一个小时，而这个内容可以在以后继续交流，一年就多出几十个小时啊。而我如果有意练得再笨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点，忘得再快点，一个太极拳，就能让我和奶奶有百余个小时的快乐时光啊！
在我兴奋的时候，奶奶已经站起来了，开始准备教我……她的两脚微微张开，慢慢说着：“先要两脚与双肩平。”
我心想，她也没打开与双肩平啊，突然又发现，奶奶实际上已经那么瘦小干枯了，她的肩膀也就那么宽啊。
然后奶奶开始一招一式地打起来。这时，电视里正在演一场音乐会，正唱着“茉莉花”，是南开大学合唱团在某音乐厅的演出。于是，在这暖暖的下午时分，在《茉莉花》的音乐声中，奶奶在狭窄的病房里，一招一式比划着。我看着看着有点看呆了，不是因为她打得好，而是在同学们天籁般声音的氛围下这个奶奶瘦小躯体的运动，我觉得……那是什么感觉呢？
不过有一点，奶奶打得确实不是很正规，我突然笑了。不是觉得她打得不正规，而是想到，以后的日子里，我肯定会非常认真地学这套“不规范”的动作。对我来说，必须认真学一个错的东西，在一生中肯定是第一次。
奶奶的热情很高，确切地说也有点兴奋，可能她也意识到我们之间新的交流方式已经确立，而且她还可以“教”一个人，这种感觉可能也是第一次出现。
这之前她是病人，这之后她是老师……
（提醒：能从高龄老人那里“学”到一个东西，拜老人为师，是给老人的最好的礼物。)
重要的电视
一台电视对于老人来说是重要的，其重要性几乎等于生活的全部。而从某种意义说，电视剧，对老人来说是生活的乃至生命的礼物。
“电视奶奶”的生活很有规律。早晨6点起来，起来后做适当运动，吃早饭，收拾一下屋子，收拾一下房间，这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左右了，然后她就拿一个垫子出门了，下楼，或者到大厅里，或者到院子里坐着——晒太阳。
十点半左右，她回病房，然后看一集电视连续剧，吃午饭，然后收拾一下，午睡，睡醒后在屋子里百步走，再打一套太极拳，也就快吃晚饭了，然后就是静静等待，等待晚上七点半的电视剧的出现，一直看到九点半，收拾一下，睡觉。
在这样一个流水帐似的生活里，她的兴奋点有两个：一个是她下去时有志愿者同学在下面，她可以唱歌；一个是看电视剧。
同学不一定总在下面，但电视剧总有，而且固定在那个时间段。于是，实际上，电视剧是她每天唯一固定的、恒定的兴奋点，这一兴奋点的出现，几乎点燃了她一天的热情。她有了一种稳定的、不带失望的期盼，即使这个电视剧她不喜欢。她一边告诉我说如何不好看，一边不停地讲述新的剧情。她在看电视剧的时候，几乎是不搭理我的。而吃饭时如果看电视剧，那么这顿饭基本上可以吃一个小时。是的，毫不夸张，一个小时！好几次，我注意她看电视剧的表情，那种专注有着特别的感染力。我的意思是说，她好像一个考生，在等待高考结果，或者一个运动员即将起跑，有一种生命力浓缩饱满的强烈感觉。而对她来说，那一刻她很快乐，很幸福，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美滋滋的东西——作为气氛笼罩着她。
好的电视剧，是有生命力的；对某些老人来说，电视剧就是全部的生命力。
无声陪伴
我和“电视奶奶”在她的单人病房里坐了一个小时。
我们并没有说太多的话，有一句没一句的，两人都看着电视，也是有一眼没一眼的，奶奶几乎不怎么提起话头，只是这么坐着，安静地看着电视的方向。有时我觉得实在没什么话说了，就起身告辞，但每次她都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再呆一会儿吧。”
偶尔，她会说一句：“你一会儿有事吗？”
“没事，奶奶。”
“好，那你就再陪我坐一会儿吧。”说这话时，她的嘴边泛起了笑容。
我也索性不想什么话题，也陪着她安静地坐着，眼睛看着电视的方向。
说实话，对我来说，我还不太习惯这种无声的气氛，但我知道，奶奶已经这么老了，她已经丧失了与人进行充分交流的能力，但她又渴望与人相处的“温暖”。因此，她不说什么却不让我走，她与一个她还很喜欢的人坐得很近，长时间坐得很近，就有了非常大的满足，这种满足甚至比与我快乐交谈还要好吧……
真的，那是什么感觉？老到动动身体动动脑子都很累，什么都不愿意动，但是与一个亲人在一起，觉得自己以及这个屋子都是温暖的，觉得很安全、很舒适、很有依赖感，然后，心里就有一点点的沉浸，让自己完全沉浸其中，最好能就此睡着了，就能睡得那么香……
有许多儿女曾抱怨不知该和年迈的双亲说什么，这么想的前提是，认为老人也有责任说点什么，多说点什么与自己交流。但他（她)们已经是丧失交流能力的人了，确切地说是丧失语言交流能力的人（而情感交流的渴望反倒更加强烈)，这就像孩子，乃至婴儿，婴儿没有语言交流能力，但对情感交流的渴望非常强烈，如此一想也就明白了。
那么，我们与婴儿在一起的时候会要求他多说话吗？会认为与之交流困难吗？会觉得与之长久相处很难吗？不是，那么，再面对老人，也就是面对一个不说话但渴望你在身边的孩子，只是，这个“孩子”没有很长的生命了……
他（她)对情感的无声依恋，几乎是他（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依恋，最重要的依恋，既然这样，那就多一些这样无声的陪伴吧……
大概两年多以后，我的“电视奶奶”离开了这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