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啸林一进门，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齐声说：“老板好！”
霍啸林一愣。小六上前来，说：“大哥，大伙儿都商量好了，从此以后，都叫您老板！”
“叫什么都一样，大家都忙吧！”嘴上虽这么说，霍啸林心里还是有些得意。
进了管子坤留给他的办公室，新经理拿着一份账本递给他，说：“老板，最近商行的生意都蛮好的，就是有两笔账一直没收上来。”
霍啸林接过账本看着，问道：“货给人家送到了没有？”
新经理说：“送到了，原来说得好好的，货到付款，货款两讫。看来这个梅九哥是成心要赖账！”
“梅九哥？这个人在汉口有名号吗？”
“是从上海来的生意人，以前没听说过。”
霍啸林说：“他难道不知道大龙商行我霍啸林的名号？你帮我约他，我亲自去会会！”
25.梅九哥住处日外
霍啸林咚咚地敲着门，里面传来女佣的声音：“谁呀？”
霍啸林说：“开门，我是梅九哥约的客人！”
“您弄错了吧？我们家今天没约过客——”女佣不耐烦地打开门，随即尖叫着向后退。霍啸林举着枪，将女佣逼进屋里，说：“叫梅九哥来见我！快！”
女佣被吓得浑身颤抖，哪还说得出话来。霍啸林打量了一下四周，大声朝楼上喊着：“梅九哥，你给我下来，不然我一枪打爆这个老妈子的头！”
楼上传来一阵高跟鞋的响动，透过楼梯的缝隙，霍啸林诧异地看见一双高跟鞋以及旗袍的鲜红的裙摆。一个女人袅袅婷婷地下了楼，霍啸林惊呆了，竟是他日思夜想的梅姑娘。霍啸林的枪仍然指着梅姑娘，声音颤抖了：“梅……梅，是你吗？你，你是人还是鬼？”
十七
1.梅九哥住处日内
梅姑娘嫣然一笑，恍若旧日：“你是说这房子选得不好，像鬼宅吗？”
听到梅姑娘的声音，霍啸林难以置信：“真的是你！梅姑娘，你还活着？”
梅九哥说：“怎么，霍少爷现在习惯端着枪对着老朋友？”
霍啸林连忙垂下枪：“这……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来见梅九哥的吗，我就是……”霍啸林皱了皱眉头，说不出话来。“徐妈，霍少爷是我的老朋友，噢，现在应该叫霍老板了，你不用害怕，先下去吧。”徐妈点点头，惊魂未定，赶紧离开了。
梅九哥慢慢地走近霍啸林，一点点一点点地靠近，她停在霍啸林面前，两个人离得那么近。霍啸林手里的枪掉在了地上，紧紧地拥抱住梅九哥，这一瞬间，他泪如雨下，梅九哥也任泪水流淌。
霍啸林喃喃地说：“每一天我都在梦里见到你，我以为……我一直以为是阴阳相隔呢……”
“阴间，去过了，好几次……老天爷眷顾，总让我死里逃生……他们抓不到你，就说是我杀死了赵金虎，让我招供画押，我不肯。因为我知道，一旦画了押，就真的要与你阴阳相隔了……他们就对我严刑拷打，有好几回我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我忘了有多少人审讯过我了，直到有一天，省城派来了一个大员，说是专门来处理这桩命案的。”梅姑娘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横流，“他那双色眯眯的眼睛，让我见到了活下来的希望。”梅九哥凄凉地笑着：“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下贱？”霍啸林使劲地摇着头。“你能想象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我，向人谄媚时的表情吗？”
霍啸林无比心疼，无法直面：“梅姑娘……都是我连累了你！”
“还好……他文绉绉的，爱给人念诗，诗里都是些怜香惜玉的话，听着酸不溜秋的，我答应他，如果他能救我的命，我的人就是他的……他很卖力气，费了很大的周折帮我开脱。那些日子，西阳的老百姓们天天上街游行，念着你起草的声讨赵金虎的无头帖，控诉着赵金虎的种种罪行……有人知道我是宋家寨的遗孤，也替我鸣不平。结果，我被免了死罪，蹲十年牢……”梅九哥顿了顿说：“那个省城大员亲自押解我，结果根本没送我进监狱，而是直接进了他事先准备好的别院。他告诉我，他为我安排好了一头替罪羊，那女人死了丈夫，养不起四个孩子，为了钱愿意去坐牢，天下苦命的女人，可真是多啊……”
“那……那个省城大员……”霍啸林问得怯生生的，他害怕听到下文。
梅九哥惨然地笑着：“他根本没占到我的便宜，刚把我带回省城，就被他老婆知道了。那可是个悍妇，打翻了醋坛子，不得了，寻死觅活不在话下。那个男人的脸每天都被抓得跟花瓜一样，他只好放我走……我就去了上海。”
霍啸林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就是要找你才去了上海。”原来，她一直记着霍啸林的话：“其实也用不着天涯海角，真到了那准保没吃没喝的，我听说大上海是个好地方，夜里比白天都美，我们就去大上海。”
“我随口一说你还真当真了？”霍啸林一拳狠狠砸在自己的大腿上，懊恼不已：
“悔死我了！”
梅姑娘说：“你悔什么？”
“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霍啸林说：“我真是倒霉，真是倒霉！都怪我那个混蛋奶奶，成天逼着我传宗接代，我以为你死了，我……我阴差阳错不光娶了妻，还纳了妾，我对不起你啊……”
梅九哥惆怅地看着霍啸林：“你不娶妻纳妾，也来不及了……到了上海没多久，我就嫁给了荣先生。”
“荣先生？”
“荣先生和我是老相识。回西阳报仇之前，我的戏班子在上海连唱了三年，那三年，荣先生经常去捧我的场……一到上海，我就大病不起，要不是荣先生，我也死了。他把我送进最好的教会医院，每天守在我的病床前，请全上海最好的医生帮我治病，我才活了下来。他对我，有情，有义，也有恩，我不得不嫁给他……知道我的新名字里，为什么有个九字吗？那是排行，我是荣先生的第九个女人……”霍啸林呆若木鸡。梅九哥说：“他们都叫我梅九哥，是因为我喜欢穿男装，穿男装是因为……我一直想念着你。”
霍啸林上下打量着一身旗袍的梅九哥。梅九哥笑了：“看什么，今天是因为你要来，我专门打扮的。”
“你知道我要来？”
梅九哥说：“当然，不然以荣先生的实力，怎么会欠大龙商行的钱？我这次来汉口，是替荣先生处理生意的。可到了没多久，就听说汉口新近出了位风云人物，叫霍啸林。开始，我以为是重名，后来看了报纸，才知道真的是你，所以我就去大龙商行做了两笔生意，故意不付钱。”
霍啸林突然跪倒在地：“梅姑娘，别管什么荣先生了，嫁给我，我们远走高飞！
这一切我早就厌烦了，我们这就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私奔？”
“你说什么都好，只要我们在一起就行！”
“你和我私奔？你娶的妻纳的妾怎么办，据我所知，她们都是好姑娘。”
半晌，霍啸林喃喃说：“是啊，还有那个我从小最恨的混蛋奶奶，我走了，谁养活她啊？”霍啸林淌着泪，第一次显得这般无助而无奈。
2.路边排档夜外
赵舒城摇晃着手里的酒壶，已经喝醉了。霍啸林嚷嚷着：“你身上有伤还在住院，不能喝这么多酒！”
赵舒城说：“马上就要开战了，我这点儿轻伤住什么院，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我去请缨，他们居然不让我上战场！”
霍啸林说：“上司是爱惜你，你受的不是轻伤，是枪伤，流了那么多血，昏迷了两天！”
赵舒城使劲摇着头：“狗屁爱惜！是，团长很爱惜我，可阻止我上战场的不是他，是那些害怕我立功，害怕我升官，害怕我将来超过他们的混蛋王八蛋！我想好了，我不可能一辈子打仗，武昌要成立新政府，团长希望我到政府里工作，我接受，可是我不能就这样去！我现在只是个小小的连长，要想在政府里飞黄腾达，我起码要当上营长团长！只有在战场上立功提升才快，越是前线越容易立功！你明白吗？”
霍啸林安慰着：“总有机会的，你不要急。”
“什么总有机会，那些反动军阀不堪一击，很快就要被消灭干净了，到时候，哪里还有战场，哪里还有前线，哪里还给我赵舒城立功的机会！”
霍啸林说：“一切反动军阀就要被消灭了？”
赵舒城说：“当然，很快！”
霍啸林说：“那，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爹？”
“我爹……”赵舒城仿佛一下子清醒了，“赵金虎窃居保安司令之位，实为人民公敌，他杀人如麻，血债累累，早就该被打倒！”说罢，赵舒城喝了一大口酒。霍啸林酝酿着，想着早点说出真相。可没容他开口，赵舒城说道：“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请缨吗？北伐军要打西阳了，我多么希望亲手解放自己的家乡，亲手正法人民公敌赵金虎！”
霍啸林下定了决心，说：“赵舒城……”
赵舒城却再一次打断他：“你听我说，是，赵金虎可恨，可他是我爹，我不能让他死在别人手里！我……亲手革了他的命，那是我们赵家内部的觉醒，如果是别人，我……我真的不知道我会怎么样！”
霍啸林愣住了，张了张嘴，没敢往下说了。赵舒城又喝了一大口酒，语无伦次：“我在梦中无数次梦见反动军阀赵金虎被其他革命者当街正法，我……我……”赵舒城哭了，“我的觉悟远远不够，在梦里我每一回都将那些行凶者……”赵舒城做了一个刺刀见红的姿势。霍啸林一凛，仿佛是被刺刀刺穿了心脏。
赵舒城懊恼地趴在桌上哭泣着，慢慢地抬起头来：“啸林，你陪我喝一杯，你必须陪我喝一杯！”他说着就端起整壶酒，和霍啸林碰杯，一仰脖，将整壶酒都喝了下去，说：“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真相……你爹霍举人……”赵舒城说得很艰难，还是没能说出口：“我爹……确实罪该万死……”
3.教会医院病房夜内
赵舒城醉得一塌糊涂，不停地呕吐着。玛利亚递给他一杯清水，让他漱口，温柔地说着：“舒城，我求你了，以后别再跟那个霍啸林在混在一起，要不是他，你受不了伤，要不是他，你今天也醉不成这样。你知道吗，醉酒很伤身体的，尤其对你的伤口恢复非常不利！”
赵舒城喃喃着：“我对不起霍啸林……”
玛利亚说：“你怎么会对不起他？”
“我……我跟他之间，有句话——我总是没勇气说出口！”
玛利亚说：“没勇气？赵舒城，战场上你连枪林弹雨都不怕，一句话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你是大英雄，就因为一句话，就欠那个流氓无赖的？”
“就是，枪林弹雨我赵舒城都不怕，一句话我怕什么？”说着，赵舒城一跃而起，就往外冲。
玛利亚拦着说：“哎，你干什么去？”
赵舒城说：“别管我，玛利亚护士，今天我必须要跟霍啸林说清楚！”
4.汉口街道夜外
霍啸林走在寂寥的街道上，影子被路灯拖得悠长悠长。“霍啸林——”赵舒城跌跌撞撞地追来。霍啸林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踉踉跄跄的赵舒城，说：“舒城？你……”
没等他把话说完，赵舒城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霍啸林，我对不起你，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你父亲，你们霍家二十八口，不是被土匪杀的，是被我爹赵金虎杀的！赵金虎之所以恨你爹，灭了你们霍家的门，全都是因为我！”
虽然霍啸林对来龙去脉一清二楚，但这些话从赵舒城口里出来，还是让他惊呆了。说完这些，赵舒城倒是解脱了，他扬起头来，眼睛血红：“霍啸林，你是我赵舒城这一生唯一的朋友，也是我的结义大哥，我想和你做一辈子的兄弟！大哥，你原谅我！”
霍啸林满脸泪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托住赵舒城，双手都颤抖了：“舒城，我……我……”
“大哥，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反正我赵舒城说出来了，心里痛快了。如果你不能原谅我，我也不会怪你，就算从今以后你永远不见我，我也不会怪你！在我心里，你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结义兄弟！霍啸林，赵舒城在此别过！”赵舒城说完起身就走。
霍啸林泪眼朦胧，张着嘴：“舒城……我也有话要说……舒城……你别走……”
声音在嘴边始终没能发出来，越来越小。赵舒城头也不回，走得坦然，走得洒脱。
5.梅九哥住处夜内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梅九哥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打开门。门口是霍啸林带着醉意的笑脸。梅九哥扶着他，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霍啸林酒劲上涌，身子一歪，跌倒在梅九哥身上。梅九哥连忙扶住着他躺到沙发上，关切地看着他：“啸林，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霍啸林醉眼蒙眬，喃喃着：“我，我对不起一个人，赵舒城，你见过的，我最好的朋友、同窗知己、结拜兄弟，赵金虎的儿子！我想告诉他我杀了赵金虎，可是……我张不开嘴啊，他一直以为他爹还活着……”
梅九哥心疼地看着霍啸林。他已是泪流满面：“你知道吗？我想和你远走高飞，离开这里，还有一个特别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不想见到赵舒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我害怕见他，好害怕！”霍啸林哭了。梅九哥心疼地抚摸着他。“梅姑娘，别管你的什么荣先生了，也别管我的妻、我的妾，还有我那个早就该死的奶奶了，你，我，现在就私奔，到一个永远也不用再见到赵舒城的地方，好吗——”说完，霍啸林伏在梅九哥怀里啜泣着，很快，进入了梦境。梅九哥轻轻地抚摸着霍啸林的头，将脸贴在他沉睡的脸上，像是母亲在安慰着久别的孩子。
6.沈公馆夜内
黄麻子手上的纱布换成了一只皮手套，皮手套是特制的，少了三个手指，就像一把微型手枪。他走进客厅，沈三爷的那些幕僚，没有人搭理他。干瘦老头在沈三爷平时坐的大沙发附近走来走去，似乎很焦虑。
黄麻子小心地讨好着：“五爷——沈三爷他老人家还好吗……”
干瘦老头瞟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问候三爷？”
黄麻子赔着笑：“明天，明天是三爷的大寿，黄麻子心里记着呢，三爷每年的大寿，都是咱们的好日子嘛，我哪敢不来问候……”
远处，一个老胖点的黑帮头子远远地喊着：“我们也是来问候的，等了一个晚上了，三爷连面都没露！”
“黄麻子，你知道三爷为什么不见大伙儿，三爷嫌脸上难看啊！”一个中年人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三爷的脸谁丢的，还不是你！不杀了霍啸林，你还有脸再来这里！”
干瘦老头说：“小九，你跟他说也没什么用，他黄麻子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要脸！”
黄麻子跪倒在地：“五爷，您这么说，黄麻子以后怎么见人，求您指条明路！”
老胖点的黑帮头子说：“三爷明天做寿，你不备份厚礼？”
黄麻子忙点头：“备了，我备了！”
老胖点的黑帮头子说：“哼！三爷缺金缺银，还是缺珍珠玛瑙？”
黄麻子懵了。五爷眼神凛凛：“三爷就缺霍啸林的脑袋！”
黄麻子看了看屋里的人，没敢出声。九爷喝道：“祸是你惹的，这份礼，难道要我送？”
“我送，我送！”黄麻子咬着牙，他下定了决心。
7.霍公馆日内
霍啸林走下楼梯，来到餐厅，一进门，愣住了。满脸堆笑的霍白氏身旁竟坐着一身男装的梅九哥。梅九哥笑道：“大哥，醒了？妹妹已经来了一上午了，见过了奶奶、二位大嫂，还有小六兄弟。”
霍白氏乐呵呵地说：“孙子，你这个义妹收得好呀！”
霍啸林愣了。梅九哥说：“大哥昨天真是喝多了，你忘了跟我义结金兰，从此以后做兄妹吗？”
霍啸林心里一阵绞痛，掩饰着：“噢，对对，义妹……”
霍白氏亲热地拉着梅九哥的手，说：“你这妹子，可比你懂事多了，来了就一直陪我说话，老太太我好些日子没说这么多话了！还有，在西阳，就是你们兄妹联手杀了赵金虎，为咱们霍家和他们宋家报的血海深仇！这么要紧的事，你怎么不说呀？”
霍啸林偷眼看梅九哥。梅九哥轻松地笑着。霍啸林说：“哎，有什么好说的，吃饭吧！”
樱桃儿连忙帮霍啸林拉椅子，伺候着：“老爷坐。”霍啸林坐下了。樱桃儿说：
“妹妹太客气了，给奶奶、我和她都带了好多礼物，好贵重的……我怎么好收。”樱桃儿说到她时，仍怀着敌意。
梅九哥说：“这都是应该的，嫂子再客气，就是不认我这个妹妹。”
霍啸林说：“送的你就收下吧。”
梅九哥说：“你看，大哥都说了，嫂子，这回放心了吧。”
樱桃儿说：“那就多谢妹妹了。”
翠儿突然说道：“妹妹送了我好几套小孩衣服，刚才我摸过了，应该是洋人给孩子穿的洋装吧？”
梅九哥说：“是呀，嫂子。”
翠儿说：“我虽没看过，但我听我爹说过洋人穿什么样的衣服，妹妹送的，一定是最好的，那料子摸着就知道贵重！我不光要替我，还要替我未来的孩子谢谢妹妹。老爷你知道吗，妹妹太有心了，送的衣服，男孩女孩的都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