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成功进神马集团，是为了找个媳妇。
钟晓梦去北京以后，贾成功忽然没有激情了。以前给钟晓梦写稿时，他的灵感就像济南的趵突泉一样不舍昼夜地咕嘟，停都停不下来；钟晓梦一走，灵感成了太行山区的枯井。两个月里，连一篇小文章都没写出来。他总是莫名其妙地烦躁，浑身不舒服。身上不疼也不痒，就是难受。他仔细想想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发现自己是想女人了。
贾成功都29岁了。对于一个29岁的男人来说，没有固定的性伴侣，没有正常的性生活，实在是件很残忍的事情。在一些性观念比较开放的国家，这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一次，贾成功去找吴富贵喝酒，吴富贵一本正经地劝他尽快找个媳妇，不要再蹉跎下去了。他说，人一辈子很短，活着活着就老了，再这么晃荡下去，一眨眼就是三十好几，连孙子都耽误了。
说到找媳妇，这也是贾成功最发愁的事情。在他的老家鲁西南农村，他这个年龄已经是大龄青年了。奶奶和父母都替他发愁，觉得在村里人面前没面子。他的父亲贾得福每次给他写信，都语重心长地劝他“早点考虑个人问题”。妹妹小梅给他写信说，奶奶平时很喜欢和村里的老婆子玩“老婆子碰”（纸麻将，比扑克牌稍窄），但有些老婆子总爱问她的大孙子什么时候成人。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怕别人问，就再也不玩了，闲着没事的时候，坐在院子里发呆，唉声叹气的，有时候还抹眼泪。想象着奶奶发愁的样子，贾成功心里就难受。
贾成功何尝不想找个媳妇？可是，且不说没户口没房子，连个工作单位都没有，上哪儿找媳妇去？吴富贵建议他去神马集团工作，说神马集团总部美女如云，肯定能找到媳妇。贾成功从报纸上看到过神马集团的广告，知道这家公司是济南着名的私营企业，生产一种叫“神马”的维他命营养饮料，正处于发展阶段，大陆所有的省会城市和地市级城市都有分公司或办事处，员工达8万多人，年销售收入高达40多亿元。吴富贵说，他去神马集团拉过广告，但没拉成。下班的时候他在楼门口站着，看见美女一大群一大群地往外走，真是千娇百媚。当时他就想，如果允许娶二房、三房，他就去神马集团工作，占下几个再说。
贾成功心动了，两天后就去神马集团应聘，三天后就成了神马集团的员工。
神马集团总部在大明湖南门附近，是一处独门独院，曾经是某机关的办公场所。公司院子里和楼上到处都贴着大字红色标语：“工作是我们要用生命去做的事情”、“岗位比生命重要”、“像热爱生命一样热爱工作”、“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等等。看到这些标语，贾成功有些心慌。他想，他这辈子“要用生命去做的事情”是什么，自己还不知道呢，虽然自己在济南没户口没房子，但生命还是比岗位更重要。
贾成功在公司的企业文化部工作，编辑内部小报。他的工作十分无聊。公司小报一共四个版面，其中三个版面刊登全国各地分公司和办事处的好人好事，他每天的任务就是从传真稿件中沙里淘金。稿子写得不好，他要想方设法修改甚至重写。
假如某分公司经理结婚的第二天就踏上了开拓市场的征途，和新婚的妻子一别半月，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这样的稿子就不符合要求，必须让他提前出发，为了争分夺秒地抢占市场份额，喝完喜酒没入洞房就乘当晚的火车走了，还要让他和新婚的妻子一别数月而不是半月，而且忘记了思念，说梦话都是“哇！订单来啦！”
贾成功坚持了不到三个月，实在干够了。可是，他不想干也得干下去，而且还必须要干好。他是带着使命来的，如果完不成使命就离开公司，那就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他发现已经有位女孩子喜欢上他了，他也喜欢她，他想把她给娶了。
神马集团总部美女成群，喜欢贾成功的美女不在少数。29岁的贾成功很帅，偏分头，戴着金丝眼镜，挺拔俊朗，潇洒儒雅。他挣过不少稿费，买过不少好衣服。这年夏天，他喜欢穿海蓝色的真丝T恤和米黄色的亚麻西裤，裤子上还挂着背带，看上去有点“浪”。中午在公司食堂吃饭，贾成功打了饭坐在哪个桌上，很快就会有美女端着饭盒坐在他身边，直到把这个桌坐满。除了他，一个桌上都是美女，而且是公司里最美的，嘻嘻哈哈地夹他饭盒里的菜吃，或者把他爱吃的菜夹到他饭盒里，甚至有一位美女总夹起菜来喂他。
贾成功爱和美女们开玩笑。如果说女人是一所学校，他经历了好几个女人，应该读到研究生了。他脸皮练厚了，懂风情了，油嘴滑舌了，再也不是大学刚毕业时的生瓜蛋子了。他夸美女们漂亮、可爱、皮肤好，好听的话张口就来，一套一套的，夸得美女们脸蛋红扑扑的。他说话也幽默风趣，平平常常的一句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味同嚼蜡，从他嘴里说出来，往往逗得美女们喷饭。贾成功发现自己很有女人缘，只是以前和女人接触少，没机会表现出来。
这些美女贾成功都喜欢，谁嫁给他，他都会激动得大哭一场，可是他对谁都不敢动心思。他认为无论是从理论层面还是现实层面，那种可能性都是“0”。她们哪里知道他在济南一无所有？哪里知道他曾经穷得只有一毛钱，连馒头都吃不起？
哪里知道他家在鲁西南农村，家里挺穷？哪里知道两个弟弟在北京打工，一不留神就会被“收容遣送”到济南？桃城的老K那几句咒语般的话他是不会忘的，挺狠，但也挺准，就像点了他的死穴一样。白玉兰也说过他“在济南一无所有”。他想，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自己最清楚。他来神马集团是找媳妇的，可是到关键时刻却露怯了。佳丽当前，未能缱绻。他想找个相貌平庸一些的，可是这样的女孩子却没人接近他。
在众多美女中，有一个叫李菲的，在众多美女中，并不算太突出，但也有与众不同之处。她身高大约1米68，体态较丰腴，身体很健壮；皮肤很白很嫩，就像天天泡在牛奶里似的；脸蛋圆圆的；眼睛凹凹的，像鸽子眼，总是秋水荡漾；鼻子很挺；说话声音很柔很轻，像是怕吓着你了；缺钙的人听她说话，得提前吃些钙片，不然骨头会酥了。她是董事长办公室的办事员，打打字，发发文件，收发个传真什么的。她的办公室和贾成功所在的企业文化部是同一个楼层，隔了几间办公室。
贾成功一开始并不知道李菲喜欢自己，大概在他来公司三个月的时候，也就是他干够了想离开的时候，才感觉出来。
公司提供的免费午餐，可以在餐厅吃，也可以用饭盒带回办公室吃。后来天越来越热，大部分人都喜欢打了饭回办公室吃。办公室里有空调，比餐厅舒服。李菲打了饭不在自己屋里吃，却跑到贾成功的办公室里来。她一来，大家都众星捧月般围着她。她和贾成功的几个同事有说有笑，却唯独对他不理不睬。贾成功偶尔插话，她也不接他的茬儿，就像没听见一样。
她偶尔和贾成功说话，也从不叫他的名字，而是叫他“嗳”。
她只要叫“嗳”，肯定是要和他说话了。
贾成功喜欢吃辣和咸，公司食堂里的大锅菜他吃着有些不过瘾。有一次他趴在自己办公桌上低着头吃饭，自言自语地发了句牢骚，说公司的饭不咸不辣的，这样下去脖子都要饿细了。
当时李菲正和几位同事有说有笑，好像谁都没在意他这句话。
可是第二天上午一上班，李菲趁他去盥洗室涮拖把的时候，悄悄交给他一个精致的塑料饭盒。贾成功回到办公室悄悄打开，里面竟然是腌制的小辣椒，他悄悄尝了一个，又咸又辣，很好吃。他很纳闷，李菲在那里和别人有说有笑，怎么听见了他的自言自语？
有一次公司开大会，贾成功因为被临时抽调到会务组起草董事长的讲话稿，加了几个晚上的班，拿到了500元加班费。
同事们让他请客，他就到街上找了个西瓜摊，让瓜农往办公室背了一大堆西瓜。他还特地买了把漂亮的水果刀。每天午饭后，李菲拉开贾成功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水果刀，把西瓜切好，殷勤地招呼大家：同志们吃啊吃啊，别客气。贾成功坐在沙发里，一声不响地低着头啃西瓜，总觉得有些恍惚：这间宽大的办公室是他家客厅，同事们是他的客人，李菲则是贤惠的女主人。这时如果再跑进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则会叫他“爸爸”，叫李菲“妈妈”……
贾成功打印材料，需去李菲办公室的时候，如果她一个人在，就一本正经地聊几句，问他的个人经历和家庭情况，问得很细（人力资源部的人都没这么问过）。贾成功想想自己的情况，实在不愿说，就嘻嘻哈哈地岔开话题。
李菲是什么意思，贾成功心里跟明镜似的，但他打算装糊涂。应该说，李菲的职位在公司是比较低的，但贾成功觉得，即便如此，自己也配不上她。李菲是济南人，是个城市女孩，从小养尊处优，每天喝牛奶。而他呢，小时候唯一能喝到的饮料居然是醋，去北京上大学以后才第一次吃到香蕉，还把皮给吃了。
李菲对贾成功有意思，所有的同事都洞若观火。一位女同事，姓石，年龄较大，都叫她“石姐”，向来快人快语。吃午饭的时候，她当着李菲的面，把话说得通俗易懂、入脑入心：“贾成功，你看李菲多好，你也老大不小了，就把她娶了吧。”
贾成功听了这话，端着饭盒跑到走廊去了。他站在走廊里，几口把饭扒拉进了肚子，去盥洗室刷饭盒。刷完了饭盒，他又拿着饭盒跑楼下去了，找个没人的角落蹲了半个多小时，一连抽了4支烟，直到1点上班，才像小偷似地溜回办公室。在这半个多小时里，他脑子里只考虑了一个问题：自己到底能不能娶李菲？他皱着眉头考虑来考虑去，没有结论。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个问题他以前从来不考虑，现在居然考虑了。
接下来，贾成功做出了一个平生以来最重大的决定，那就是在公司好好干，尽快当上企业文化部部长。那时他的地位就高了，在李菲面前就不必自卑了，就可以底气十足地把她拿下。
贾成功要把自己的聪明才智贡献给公司。“修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他的动机并不高尚，他为公司做贡献，只是为了当上企业文化部部长。于是，他主动为公司写宣传稿，策划宣传活动。这正是他的特长。
公司的外宣工作是由企业文化部部长赵雪晴承担的。这位赵雪晴，贾成功并不陌生，几年前就知道她了，还经常看见她的照片，并知道她一些隐私。她不是别人，是《星期八》副主编姜开蔚的大学同学。她大学毕业后在济南一家区级事业单位工作过，后来跳槽到了神马集团，因文笔不错，又和董事长是同乡，就成了企业文化部部长。贾成功来企业文化部上班的第一天，第一次见她，就一眼认出了她，但他没说。在此之前，他已忘了姜开蔚的初恋情人在神马集团工作。
赵雪晴三十五六岁，相貌和身材都很平凡，属于扔到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种。压在姜开蔚玻璃板下的那张照片看起来就比较一般，本人和那张照片还有相当的差距：胸部平坦得像飞机场的跑道，屁股只是大腿的延伸，皮肤不白，脸上有一些星星点点的“苍蝇屎”，说话也缺盐少醋，一点滋味都没有。人倒是不坏，对同志有春天般的温暖，如果谁感冒了，她每天嘘寒问暖。
赵雪晴虽然是公司的企业文化部部长，但在贾成功看来她业务能力并不强。可能在别人看来她业务能力挺强的，每年在中央级报纸上的发稿量都有五六篇。因此，她在公司里也是个红人。贾成功觉得五六篇太少，20篇也不算多，他要是搞外宣，怎么也得在50篇以上。
贾成功虽然没正儿八经地干过新闻，但靠一种悟性，他知道“新闻”和“宣传”还是有区别的。新闻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为了受众，对受众来说有价值，而宣传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则是为了特定的宣传主体，不考虑受众是否接受。为了捉到所谓的“活鱼”，贾成功去全国各地的分公司采访，从黑龙江到云南，从上海到新疆，坐了飞机坐火车，坐了火车坐轮船。
在哈尔滨，他因带的衣服少，被冻感冒了，在医院里边打吊瓶边写稿子。在云南，他为了采访一位执行经理的家人，在当地向导的带领下在高黎贡山的陡坡中徒步穿行了20多公里。
在湖北，他在长江里坐过26小时的慢船。在新疆和田，他在一望无际的大沙漠里骑过13个小时的毛驴。在四川自贡，他遭遇过山体滑坡，乘坐的汽车差点丢了性命。在重庆万州的大山里，因下了雨道路湿滑，他不慎滚到一处山谷里……
贾成功一心想让李菲做自己的媳妇，再苦再累也觉得是闲庭信步。深入到营销第一线，他挖到了很多宝贵的素材，短短几个月里就有30多篇报道陆续刊发在中央级报刊上。
贾成功的一位好友、中学同学王浩然帮了他不少忙。王浩然从北大经济系毕业后，被分配到某中央级大报工作，先是做财经记者，后来当上了总编室主任。他利用自己的工作便利，给贾成功发了很多稿子。当然，那些稿子，王浩然每篇都是改了又改，巧妙地找“点”，提高“附加值”，有的稿子实在不适合他们报纸发表，他就利用自己的人脉资源，转给其他报社发表。赵雪晴每年在中央级报刊发稿五六篇，就花去公关费好几万，又是请客又是送礼。而贾成功发了这么多稿子，却连一顿饭都没请过王浩然——北京他就没去过。
贾成功还造了很多假新闻，最经典的案例是“大明湖救人”。
公司车队有位老司机，50岁冒头，喜欢冬泳。公司食堂里有位20多岁的年轻厨师，也喜欢冬泳。公司行政部有位摄影爱好者，也是冬泳爱好者。1998年1月下旬的一天，是个星期天，天很冷，三个人去大明湖游玩。当然，他们装作是陌生人。年轻厨师站在湖边发了一阵呆，“趁人不备”跳进了大明湖。湖边的游人大声喊叫：“有人跳湖了，快救人啊——”
天太冷了，没人敢往湖里跳。这时，老司机“闻讯”从前方200米的地方跑过来，鞋都没来得及脱，纵身跳进湖里，把年轻厨师“救”了上来。“恰巧在此游玩”的那位摄影爱好者举起手中的相机一阵“咔嚓”，用镜头记录下了老司机“救人”
的全过程。有人立即给当地媒体打了热线电话报料……
这条社会新闻上了报纸和电视。那位摄影爱好者为媒体“无偿”提供了极其珍贵的现场照片。那位老司机“本来不想留名”，经再三追问，才说出自己是神马集团的司机。记者们于是追踪到公司采访老司机。老司机说，公司里像他这样的好人多得是，大家都正直善良，很有爱心。至于跳水青年，老家在河北衡水，一个人在济南打工，因涉及个人隐私，身份和职业“不宜公开”，照片上他的脸也打了马赛克。他跳水的原因是“感情受挫”，快过年了，被女朋友甩了。那位摄影爱好者是“外地游客”，记者们来公司采访的时候要躲在办公室里。
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以及成千上万的读者和观众，大概没有人知道这条新闻是假的。公司里除了贾成功、老司机、年轻厨师、摄影爱好者和企业文化部的几位同事，也极少有人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