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口子大约三十五六岁，性情很随和，爱说爱笑的。菜都是他们自己种的，又便宜又新鲜。贾成功有时蹲在那儿买菜，钟晓梦也走过去。两人相距不到半米。贾成功不吱声。钟晓梦却用地道的济南话和卖菜的夫妻俩唠家常，有说有笑的。她管卖菜夫妻的小凳子叫“杌扎子”，夸人家的菜“杠赛来”。如果是星期天，卖菜的夫妻俩也把他们的儿子带来。小男孩大约八九岁，趴在旁边一张折叠桌上写作业。钟晓梦夸小男孩长得可爱，小男孩害羞了，她就说小男孩子“秀米”了。卖菜的妇女夸钟晓梦年轻、漂亮、皮肤嫩。钟晓梦说：“大姐你可别点划俺了，想想快三十了，心里头就木乱。”贾成功觉得钟晓梦用清脆的嗓音说济南话，挺有味道的。卖菜的妇女问钟晓梦是做什么工作的，钟晓梦笑了笑，有些调皮地说，她是研究陶瓷的，整天和黏土打交道。贾成功心里咯噔咯噔的，不明白钟晓梦为什么这么说。贾成功买了菜离开了菜摊，钟晓梦也离开了，一前一后地走。贾成功装作无意地回头，看见钟晓梦在自己身后五六米，表情很冷漠，和刚才的有说有笑判若两人。
晚饭后贾成功经常出去散步，穿一身深蓝色的羊绒运动衣。
钟晓梦也出去散步，穿一身火红的运动衣。偶尔她也和老公、孩子一起散步。她的老公个子高高的瘦瘦的，长相一般，有点古板有点木讷，从气质上看倒真像个研究陶瓷的。她的孩子是个女孩，长得很像她，大约四五岁，瓷娃娃似的。大部分时候她都是一个人散步。贾成功经常和她保持10米左右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走到一处加油站再返回来，擦肩而过的时候都目不斜视，好像对方是一团看不见的空气。
这天晚饭后贾成功没去散步，因为外面正在下雨。他站在书房窗前，看着雨点斜打在窗户玻璃上。他又踱到北阳台，点燃一支烟，望着钟晓梦的南阳台发愣。这个夜晚，除了看书或写点什么，他不知道怎么打发。可是他不知道看什么书，也不知道写什么。他看见钟晓梦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衣走进南阳台，收拾升降衣架上的衣物，拿回卧室，然后她又回到南阳台，站在窗前，似乎在看外面的雨。过了一会儿，她离开了南阳台。
又过了一会，贾成功的传呼机响了。传呼是钟晓梦打来的，她说：“今晚我一个人在家。忽然很想看《罗马假日》。想和你一起看。8点我们同时打开DVD。”贾成功真的有电影《罗马假日》的光盘，可是钟晓梦怎么知道他有呢？
《罗马假日》将近两个小时，看完的时候将近10点。贾成功关了DVD机，沉浸在美妙的浪漫和淡淡的惆怅中，尤其是影片快结束时，“安妮公主”奥黛丽·赫本深情地望着“穷记者”格里高利·派克的长镜头，微妙而丰富的表情就像刻在他脑子里一样。这时，贾成功的传呼机又响了，钟晓梦说：“罗马是赫本和派克的，也是你和我的。”
贾成功屋里没有电话，不能给钟晓梦回传呼，如果有电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他走到北阳台上，在黑暗中点燃一支烟。
他看见钟晓梦卧室里亮着灯，她穿着睡衣的剪影投映在天鹅绒窗帘上。她打开卧室和阳台的门，走到南阳台上，好像在看窗外的雨。贾成功吸完了一支烟，又接上了一支，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钟晓梦也不走，好像和他比赛耐心似的。半个多小时后，她离开了阳台。她卧室的灯一直亮着。贾成功又在北阳台上站了半个多小时，直到钟晓梦卧室的灯熄灭。雨还在下，不急也不慢，不大也不小。
贾成功心里越来越堵得慌，他想对钟晓梦说点什么，却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说些什么。有一次，他去邮局取信和汇款单的路上，遇见两个聋哑人。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大概二十三四岁。他们坐在路边的长凳上，彼此打着热烈的手语，表情十分生动，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贾成功看了他们几眼，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他们会说话了会怎么样？
各种信息像电光石火一样在他脑子里聚合，一篇小散文构思出来了。
小文章标题是《哑巴的爱情》，主要内容是：某印刷厂有个聋哑女孩，是照排中心的打字员。每天下午下班后，都有一个聋哑小伙子在印刷厂门口的栾树下等她，两人相拥着一起走。
他们正在谈恋爱。在广场，在公园，人们经常看见他们相拥相依着散步。他们的神情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恬静，质地像远古时代的雕塑或壁画。他们似乎沉浸在某种甜蜜的回忆中。后来他们结婚了。他们用眼神和手势说话，却彼此灵犀相通，和谐默契，恩爱甜蜜。后来，聋哑女孩的一位富商舅舅花巨资带他们去国外矫治了聋哑。没想到的是，会说话以后，两个人渐渐不像以前那样和谐了，相反却常常为一些琐事闹别扭，恩爱变成了伤害，最后只好离婚。
讲完了这个小故事，贾成功又跳出来发了一通议论：
“除了作为思维的载体，语言的重要功能是用来交流思想和感情的，但同时也会派生歧义、误解，如同与玫瑰花一起长出的刺。语言文字是形式化、规范化的东西，而人的心灵体验却是个体的、无限定的、非规范化的形态，具有一种非言说性。
人类的语言，不管哪一个语系语种，作为表达工具都是有局限和缺陷的，都是相对粗陋、笨拙的。‘所指’与‘能指’往往‘信息不对称’，以致‘能指’游离于‘所指’，甚至蹈空。恋爱中的人大都有过‘情到深处人孤独’的心理感受，心里有眼里有口里没有，总有一种莫名的怅惘和失落。这是因为情到深处时，心中那种混合着甜蜜、温馨、美妙、期盼、忧伤的复杂情愫用语言无法表达。相对于人的无限丰富的心灵体验，世界上没有一种语言系统是完美的。在很多时候，无言是最好的表达。”
这篇小文章写出来之后，贾成功心里终于不那么堵得慌了。
虽然“无言是最好的表达”，但这篇小文章却表达了很多，其实是一篇春秋笔法的情书。“目标受众”只有钟晓梦一个人。
小文章寄给钟晓梦之后，很快就发表了。几天后，贾成功去邮局取信和汇款单，收到了钟晓梦的一封信。一个大32开的信封，里面是十几页打印的文稿，有散文，有诗。除了文稿，一个字后都没有。
贾成功从晚饭前就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了一遍又一遍，一直看到凌晨两点。那十几页散文和诗里，有这样一些句子：
“我一定长久长久地等待过你，多少个夜晚被泪水淹没，心依旧痴痴……我近乎痴狂地在人海中搜寻你的面孔，可一张张面孔近了又远……我始终觉得你离我有多么近啊，可你却不肯露出你的身影……如果你认定我是你的梦，我愿与你并肩走过春夏秋冬，把无法触摸的爱还给曾经失落的夜晚……也许，你是远山，我是山下那棵树，山与树，今生注定不能同醒同眠。”
钟晓梦的那些文字，目标受众显然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贾成功。她爱上他了，想和他“同醒同眠”。而他认为自己是没有资格得到她的爱的。钟晓梦抛给他的这个“红绣球”，搂在怀里像只刺猬。他没做出任何回应。
过了一个多月，两人都没有动静。钟晓梦不再向贾成功约稿，贾成功也不再给她写稿。俩人也不打电话、传呼联系，像是不约而同变成了哑巴。
贾成功不敢面对钟晓梦，只能逃避。他很后悔自己多情。
那种感情他玩不起，玩不起还去碰，结果人家爱上自己了，自己却成缩头乌龟了。为了躲避钟晓梦，他甚至想从海右小区搬出去。可是已经交了三年的房租，房东是不会退钱的，他只能继续在这儿住下去。他再也不在钟晓梦有可能买菜的时候出去买菜了，再也不站在北阳台上抽烟了。他做饭也是要么早做，要么晚做，不让钟晓梦看见自己。以前习惯晚饭后散步，现在也不敢了。他一天天“宅”在屋里，很闷得慌，尤其是炎热的夏天。他只能等钟晓梦散步回来再出去。
又过了两个月，钟晓梦终于有动静了，但这个动静却让贾成功心里失落到极点。她打传呼给他，说自己离开《山东晨报》
了，要去北京发展。他今后再写了稿子，可以和新编辑联系，感谢他对她工作的支持。贾成功买了份《山东晨报》，上面果然没有钟晓梦的名字了。
11月下旬的一天早晨，贾成功醒来一睁眼，脑袋里“铮”
地响了一下，一条奇怪的信息跳进来：钟晓梦今天会不会去离婚呢？
贾成功马上打车去了民政局，果然见到了钟晓梦。他走近婚姻登记处的大门，迎面看见墙上“聚散皆是缘，离合总关情”
几个金色的舒体大字。大厅里人不是太多，他的目光正在搜寻钟晓梦，忽然看见她和老公并排从里面往外走，两人都咧着嘴笑，就像好朋友一样。贾成功急忙转身，走向民政局大门对面的一个报摊，买了份《参考消息》。他看着报纸，眼睛的余光瞥见钟晓梦的老公骑上摩托车走了，这才转过身来。一转身，他的目光就被钟晓梦捉住了。钟晓梦站在民政局大门口，脸色苍白阴沉，像雷雨前的天空。
贾成功和钟晓梦对望了一会儿，都走近对方，面对面站着。
钟晓梦像摊上了什么高兴的事一样，笑嘻嘻地说：“咱们去喝一杯，怎么样？”
贾成功观察着她的表情，说：“没问题。”
钟晓梦仰脸望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个巴掌很响地拍了一下，说：“我想喝点红酒。”
两人向附近一家酒馆走去。钟晓梦挎着贾成功的胳膊，头靠在他肩膀上。酒馆里暂时没有红酒，服务员拿来一瓶红色的酒，问他们喝这个行不行。两人看都没看，就说行。贾成功开了瓶盖，才知道是“三鞭酒”。钟晓梦吃菜很少，只是不住地喝酒，喝着喝着，就会嘿嘿地笑。后来，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泪珠滴落到酒杯里。她喝完一杯，贾成功就给他倒上。她不说话，眼睛不时地望着窗外，目光忧郁、凄楚。
除了劝她少喝点酒，贾成功也不说话。一瓶三鞭酒，贾成功大约喝了六两，钟晓梦大约喝了四两。钟晓梦还想再来一瓶，被贾成功劝住了。
吃完饭，钟晓梦让贾成功打车送她回住的地方。她已不在海右小区住了，住在大明湖东门附近一个小区里，亲戚家的房子，是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很简陋，但很干净。
两人洗了澡，变换着各种姿势疯狂地做爱，书桌、椅子、沙发等家具都利用起来了。后来他们相拥着昏昏沉沉地睡去。
天黑醒来的时候，贾成功浑身酸疼，胳膊、腿都像假的一样。
直到贾成功离开，钟晓梦都没问他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天下着雨，贾成功醒来一睁眼，脑袋里“铮”地响了一下，一条信息跳进来：钟晓梦会不会今天去北京呢？他想见她最后一面，于是急忙打车去了济南火车站。
在人头攒动的售票大厅，他果然看见了钟晓梦。钟晓梦穿一件紫色的风衣，使她看上去比以前高了一些，正站在一条十几米长队伍当中。她旁边有两位老人，在和她说着什么，从长相上看，应该是她的父母。贾成功远远地看着她，她也看见了他，不时望他一眼，目光散散淡淡的，面无表情。
钟晓梦买了票，和父母一起去候车大厅。贾成功两手抄在裤兜里，也跟过去了。钟晓梦拉着拉杆箱，不时回头看他一眼。
不一会儿，到了候车大厅，钟晓梦和她的父母已经进去了。贾成功正要进去，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叫他的名字：“贾成功！”
贾成功惊恐地瞪大眼睛，四处寻找声源，却看见钟晓梦猛地一回头，惊愕地瞪着他，嘴张得很大，但霎时间，她又被汹涌的人流挟裹而去，再也看不见了。
贾成功正在发愣，前胸被人打了一拳。他回过神来，是吴富贵。吴富贵龇着牙咧着嘴，笑着说：“干什么呢，伸着个驴脖子站这儿。”
两人一起往外走。贾成功问吴富贵来这儿干什么。吴富贵说来送一个烟台的广告客户。吴富贵问贾成功来干什么，贾成功说来送一个北京的同学。在火车站广场走了一会儿，贾成功问吴富贵来干什么，吴富贵说：“不是告诉你了吗，来送个烟台的客户。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