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曜笑道:“老弟所言老哥倒略有不同看法。此次我大军进规南路,和毅斋京卿当初进攻北路有实在上的不同。本提以为,北路收复如此之速,京卿与各位军门神勇自不待言,深究一步,还因为阿古柏个老犊子在北路布置的全是当地回军与一些偏师。而南路则不同,阿古柏在喀什噶尔盘踞几年,敛财无数,训练军兵无数,也从西国购买军火无数。还有一层也不可小觑,阿古柏自己的安集延军队,全在南路各城把守。听人说,这些安集延人身材高大,个个身怀绝技,打起仗来不怕死,为了女人敢拼命。这些,我们都要想到。我各路官军出关以来,老爵相来函反复陈说,行进当缓,接仗图急。这是他老久历战阵后总结出的经验之谈,不能说毫无道理。还有一点,本提也不能不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设若我三路人马因进规之期提前而导致失利,朝廷势必要大加追究,这个责任,应该由谁来承担呢?”
刘锦棠笑道:“张军门犹豫不决,可见是多虑了。本官是京卿衔,又是总理营务,若朝廷怪罪下来,当然要怪罪本京卿。何况,本京卿不是金和甫。本京卿已打定主意,此次进规南路,有功大家分享,有过自然要本京卿一人承担,决无连累他人之理。”
张曜抚须笑道:“毅斋能有此言,本提便放心了。其实,老哥不是信不过毅斋,实在是信不过朝廷的某些大军机。这些人,既不懂兵事玄机,又不会布阵,专会坐在暗处摇笔杆子。说来也怪,朝廷还专信这些人的话!”
刘锦棠笑笑说道:“本官以为,南路粮豆既然熟期将至,人心又如此不稳,我们正可凑机南进,打他个防不胜防!卓胜各营远道奔驰,未能速赴春融之约,而南路天气炎热甚早,麦秋收割每在春夏之交,尤其这后一点,大概老爵相也料不到。
本官再四考虑,机有可乘,时不可失,多候一日即多耗一日之粮,索性不如赶过天山去取用现粮。二位军门以为如何?”
张曜道:“老哥已无任何顾虑,随老弟如何决定,老哥照办就是了。此次进规南路功成,本提还想多弄根花翎戴戴呢!”
徐占彪笑道:“张军门真是什么话都敢讲出来!——京卿大人收复北路如此大功,也没赏戴上双眼花翎。您老倒好,我等还未向南路开拔一步,倒先惦记起三眼花翎来了!三眼花翎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戴的!”
张曜自嘲地说道:“看您老弟说的!三眼花翎戴不着,朝廷总还允许让人去想吧?没听说想都不让想的理!”
刘锦棠望着张曜,却用手悄悄指了指他的武官补服,道:“张军门的心思却是瞒不过本官。”
张曜歪起头道:“老弟说说看。”
刘锦棠用手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补服道:“张军门呐,您老恐怕做梦都想把身上穿的补服换成这样的啊!”
张曜气愤地说道:“狗御史刘毓楠参老哥目不识丁,生生让朝廷把老哥头上刚赏的二品布政使撤掉,改成了武职!老哥从那一刻起,就聘了两位私塾学习认字,现在,老哥不仅能把《四书》、《五经》全读下来,史书也能看个大概!——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徐占彪敬服地说道:“张军门有此毅力,说起来真是不易——本提也曾有过军门的念头,也想平生认识几个字,省得看个行文也要让文案代劳。可是试过多次,没有一次成功。至今,仍是字认识我,我不认识字。看样子,本提这一生,就是行武的命了!”
刘锦棠对张曜道:“张军门现在已能读顺史书,真是可喜可贺!本官寻机,一定把军门能读史书的事函告老爵相,请老爵相奏明朝廷知道,也羞羞那个刘侍御。”
张曜一听这话,忙正色道:“毅斋,军中可无戏言!——您老弟若真肯这么做,老哥自是感恩不尽,只是怕老爵相不肯相信!”
刘锦棠沉吟了一下道:“张军门但请放心,我刘毅斋岂是乱许空诺之人!但凡有机会,本官向老爵相言明就是了。”
张曜听了刘锦棠的话,眼圈忽然一红道:“两位老弟有所不知,就因为身上的这件麒麟补服,老哥已经憋了多年的气在肚里。老哥不想仙鹤,但锦鸡和孔雀,总该有份吧?咳!”
张曜话毕,重重地叹了口气,很伤心的样子。
原来,大清国的官服,文官一品的补服上绣的是仙鹤,二品绣的是锦鸡,三品绣的是孔雀;武官一品的补服上绣的却是麒麟,二品绣的是狮子,三品绣的则是豹。不管大清国的武官还是文官,只要一看补服便可辨别出来,无法混淆。
刘锦棠现在身上穿的补服,上面绣的图形便是孔雀,张曜和徐占彪二人身上穿的补服上绣的图形则是麒麟。
刘锦棠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说道:“我们重新来计议一下进规南路的师期,本官想把师期定在三月初一,两位军门以为怎样?”
张曜一愣,随后沉吟着说道:“三月初一,距今不过一月的光景,这么短,来得及吗?——不妨打个折扣,定在三月十五前后,恐怕离卓胜军到乌的日期还近些。”
徐占彪笑了笑道:“说来说去,张军门还是想等卓胜军到后再开拔呀!”
张曜道:“也不尽然。总归,后路防务越强越好。阿古柏真掏了我们的后路,凭金和甫那二十个营能挡住?”
刘锦棠低头想了想,道:“本官主意已定,老湘开拔的日期就定在三月初一,由乌城南下,两天后就能抵达达坂城西北的柴窝铺,然后相机攻取达坂,由达坂城进逼吐鲁番,我三路大军在吐鲁番会齐。张军门可提前两天由哈密西进,徐军门也可提前两天从巴里坤开拔,出木垒河南下,两军可以在盐池会师。会师后,两军可联合攻取七克腾木、辟展、胜金台三地,然后,直取吐鲁番。二位以为怎么样?”
张曜想了想道:“京卿大人既然已经决定下来,本提按大人吩咐的路线登程就是了。但事关成败大局,我等均马虎不得,还望大人能写道函文,日后也好同上头交代。徐军门,您以为如何呢?”
张曜还是怕进剿失利承担责任。
徐占彪听了张曜的问话,没有言语,却端起茶杯喝起茶来。
显然,徐占彪对张曜信不过刘锦棠的做法大为不满,但两人同为一品武官,又不能当面反驳,只能沉默,以示不满。
刘锦棠笑着起身说道:“既然两位军门对本官的师期没有异议,本官现在就传文案过来,办一道正式的函文交给二位。”
张曜笑道:“毅斋,函文的事我们离开乌城前办理就可,老哥这里还有一事请教。若我嵩武各营离开哈密后,哈密的防务怎么办呢?徐军门离开巴里坤,巴里坤又将派谁来守呢?”
刘锦棠胸有成竹地答道:“新授哈密办事大臣明春率所部马步四营已经出关,相信这几日就能到哈密;本官已经从安西抽调了五营步队,由总兵徐万福统带,中旬就可开到巴里坤与徐军门的蜀军换防。”
张曜与徐占彪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地点了一下头。
(第二节)
为救主白马留名官军突然把达坂城包围,守敌惊慌失措。刘锦棠督率后路赶到后,见达坂城城墙高厚,只得在部分将官的陪同下,骑马绕城寻找突破口。守城头目爱伊德尔?胡里一见机会难得,忙将一名神枪手调到身边。
随着一声枪响,刘锦棠翻落马下。
送走张曜、徐占彪后,刘锦棠一面加紧暗中调动人马,一面把师期提前的事通报给左宗棠。
左宗棠接到刘锦棠的信时,已是二月下旬,离师期不足十天。
左宗棠一见刘锦棠擅自将师期提前,不由大惊失色,竟登时吓出一头冷汗,想发快函拦阻已经来不及了。
左宗棠思虑再三,只能一面在心里埋怨刘锦棠太过草率,一面则紧急催调金运昌各营快速出关,以补救于万一。
左宗棠当晚在给金运昌的信中这样写道:“顷阅毅斋致谭心可兄书,系二月初四日所发,竟以尊军远道奔驰,未能速赴春融之约,而南路天气炎热甚早,麦秋收割,每在春夏之夜,以机有可乘,时不可失,多候一日即多耗一日之粮,锐意于花期前后一鼓而南,是此时早已前进。麾下抵古城,即毋庸赴乌垣会商,以免空劳往返,即将所部酌派分扎由古城至乌垣运道,严密探防,以重后路。毅斋驻各营要隘,前已由公牍抄行,即请查照分扎为要。”
左宗棠告诉金运昌,因南、北两路气候存在差异,刘锦棠已把师期提前。左宗棠让金运昌接信后迅速出关,不要再去乌鲁木齐找刘锦棠报到,“即将所部酌派分扎由古城至乌垣运道,严密探防,以重后路”。
金运昌接到左宗棠的来信,内心自是大为不满。
他虽不敢公开违抗左宗棠的札令,却又在私下对心腹发牢骚道:“这个刘毅斋,他只管自己立功,却全不顾他人的死活!——提前南进,设若失利,看他怎么跟上头交代!”
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三月初一日,刘锦棠麾下老湘军各营从各防地全部到齐,于是日傍晚冒雪开拔,一路疾行,于两日后顺利抵达柴窝铺。
刘锦棠一面传命埋锅造饭,一面派出四路探马,乔装成当地放牧的百姓,到达坂城一带侦探敌情。
当时,达坂城一带守敌最高统帅是阿古柏的大通哈爱伊德尔?胡里。
爱伊德尔?胡里并不知道清军已神速来到柴窝铺,还以为清军仍在北疆乌鲁木齐休整,所以防守同往常一样,比较松懈。
刘锦棠抵达柴窝铺的当天上午,爱伊德尔?胡里仍只派出两千步骑,拿着坎土墁和大号的砍砍子,到达坂城外的大湖边掘堤放水,用水来遮断通道。
清军的探马来到这里时,通往达坂城的通道上,已是汪洋一片,成了深及马腹的一片泥淖。
爱伊德尔?胡里本人,此时却正坐在达坂城新筑的高大城堡里,怀抱着美女,一边就着新鲜马肉饮酒,一边欣赏安集延武士的角力比赛。
爱伊德尔?胡里笑着对前来助守的余小虎说道:“引湖断道,是海古尔?胡里惯用的战术,也是特汗和本老爷最为欣赏的拒敌方法。特汗曾经对本老爷说,一湖清水,相当于百万大军,除非刘锦棠长出翅膀,否则,他休想踏进达坂城半步!”
余小虎也对爱伊德尔?胡里的妙计赞赏不已,但他毕竟是同清军真正交过手的人,他不放心地说道:“大通哈容禀,魔鬼有时的做法让伟大的特汗和英勇善战的海古尔?胡里元帅也始料不及。战争的经验告诉我们,闭门死守不如引军迎战。我请您下令,让我带着五千骑兵到达坂的城外去驻守吧。只有这样,达坂一城才能保证不受攻击。”
爱伊德尔?胡里哈哈笑道:“有百万雄兵替我们保护达坂,你带着五千雄鹰是去送死还是想逃跑呢?——余小虎,你快收起你那一套不顶用的算盘吧。如果没有我们这些安集延人在这里替你们拼命,你们早就到天堂去报到了!”
余小虎的建议被傲慢的爱伊德尔?胡里一语否决,余小虎登时沮丧得像只战败的绵羊。
探马把侦知到的情况飞速报给刘锦棠。
刘锦棠分析了一下局势,认为出其不意必能致胜,当即传命提督余虎恩所部马队九营,提督谭上连率步队四营,于是日傍晚开拔,先将达坂城四面包围。
临行,刘锦棠特别交代谭上连,先将决开的湖堤封死,将断道的湖水改路后,才可围城。
刘锦棠小声说道:“只有这样,大队跟进才不致有碍。”
刘锦棠又对余虎恩说道:“务必把九营拉开距离,先将达坂城四面远距离包围,以免除无谓之伤亡。无论守敌怎样,都不要动,亦不要攻击,一定要等炮队到后再做计较。”
二人领命,傍晚时分如期开拔,真正叫快如旋风,急如星火。
转日黎明,正在城外决堤遮路的守敌两千人猛见清军马队奔至,慌忙撤进城内。
因守敌连日决堤放水,当时距达坂城方圆十里左右已是一片汪洋,水深均至马腹,无法分辨道路。
余虎恩怕守敌趁乱溃逃,只好传命各营涉水围城;谭上连统兵到后,先担土堵堤,又掘沟引水,配合骑队围城。
爱伊德尔?胡里当时正用早餐,闻报清军来到,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听人讲话,当用手狠狠地给自己掴了两个耳光后,感觉疼痛难忍,这才知道是真的;立时惊得酒杯落地,双手也开始颤抖起来。
他推开怀里的美女,一脚把烤全羊踢翻,带上随侍人员便向城头跑去。
他站在城头之上,举目四下观望,但见城外白亮亮的一片湖水,清兵骑队高高矮矮全骑在马上,都站在水里,远离火枪射程分布在城的四周。另有几队清军步兵,正在远处掘壕引水,干得热火朝天。
爱伊德尔?胡里见清军马步各队全在水里,以为清军无法再战,便传命城头炮台,点燃通天铜炮及六门钢炮向四周围城的清军轰击,又把手持英制快枪的一千名步兵调到城墙四周,配合通天铜炮与钢炮,向清军扫射。
爱伊德尔?胡里双手挥舞,操着安集延语大叫道:“打!给本老爷狠狠地打!
把他们的脑袋打开花,把他们统统打进地狱!”
爱伊德尔?胡里又把余小虎调上城头,替自己督战,他则步下城墙,传令城内大小阿訇紧急集合,迅速作法,靠此鼓舞士气。
城头守敌的通天铜炮及千余杆火枪一直轰射至午时。
围城马步各营清军虽然也有伤亡,但阵容并不混乱,仍是立在水中,仿佛马脚被铁钉钉在地面一般。
爱伊德尔?胡里气得仰天大叫道:“圣明的特汗啊,您快来看看吧,这些魔鬼太残酷了!他们用铁钉把士兵的双脚和马脚都钉住了呀!圣明的幸运之神啊!仁慈的幸运之神啊!您快显显灵吧,毕条勒特汗的大通哈都不忍心再向他们开炮了!”
就在爱伊德尔?胡里城上城下地乱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刘锦棠督率大队人马已经赶到。
为防敌军突围,刘锦棠一到这里,先加强了围城密度,然后抽调四营步兵快速筑垒挖壕,加快排水速度,等炮队一到,便对城堡实行强攻。
大水渐渐被引走,泥泞的路面开始逐步显露出来,却是一地的各种活鱼乱蹦。
刘锦棠传命围城的马步各营不许挪动,更不许弯腰捡鱼,只调派五十名亲兵,每人肩了一对大竹筐,穿行在各队列当中捕鱼。
当日傍晚,围城的老湘马步各营,轮流饱食了一顿鱼宴。
爱伊德尔?胡里站在城头,望见清军饱食鲜鱼的情景,直气得三魂出窍,七孔生烟,恨不得也飞身下楼去大嚼一顿。
爱伊德尔?胡里最爱吃鱼,但他到达坂城多时,还没有吃过一条鲜鱼。他作梦都没有想到,城垣外的这塘大湖里,看似死水一潭,不期里面竟住有这么多好鱼!
他对正督战的余小虎说道:“鲜鱼是幸运之神赐给人间的美味,无论什么人,吃了鲜鱼之后,体内都会生出一股无法遏制的力量。本老爷决堤是为了遮道,可不是为了改善他们的伙食啊!——余小虎,我们的援军为什么还不到啊?难道他们都被天使召进天堂里了吗?”
余小虎不瞒地瞪着双眼说道:“信鹰已经放飞了,海古拉王子看到信鹰后,一定会派出援军的!”
爱伊德尔?胡里气嘟嘟地说道:“你放出的信鹰是不是呆鸟啊?它如果落进刘锦棠的怀里,不是又给他增加了一道美味吗?”
余小虎忍无可忍,大声反驳道:“伟大的毕条勒特汗早就说过,聪明的统帅怀疑自己,只有糊涂的统帅才会去怀疑别人。我们都该检讨一下,我们属于什么类型的统帅!”
爱伊德尔?胡里大怒道:“你是在向大通哈的权威挑衅吗?你怀疑本老爷的刀子已经钝到剌不进你的胸膛里了吗?——你大概早就听说过,本老爷抽过金相印大元帅的马鞭子,还扒过马人得女儿的裙子!马人得女儿肚子里的种,就是本老爷射进去的!你们这些当地人的头领,在我们伟大的安集延人的眼里,统统都是奴才!——余小虎,你这只老虎口中的羚羊,你还不跪下求本老爷恕罪,难道等着本老爷对着你的脸轮起马鞭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