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门子不听这话还好,听了之后,却把一条腿高高地架到另一条腿上,说道:“你这位胡大人可是站着说话不怕腰疼!你拿着大清的俸禄,办的自然是大清的事情。我吃的是洋人的饭,干的也是洋人的事,自然要听洋人的吩咐。洋人吩咐下来,任何人都不见,我就不敢放一个人进去。你胡大人要见洋大人谈公事,只能换个日子来。今天,你不要说见不着洋大人,就算洋猫、洋狗,你也休想见着。”
胡雪岩急得满脸淌汗,却又没有丝毫办法,只好离开这里,去找盛宣怀想办法。
盛宣怀字杏荪又字幼勖,号愚斋,江苏武进人。捐班出身。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经杨宗濂举荐入李鸿章幕,得李信任,以行营内文案兼充营务处会办。同治十二年(公元1873年),以道衔任轮船招商局会办,不久升为督办。
与胡雪岩相比,盛宣怀是晚辈,胡比盛整整大了二十一岁。但盛宣怀与洋人接触却早于胡雪岩,胡雪岩与丽如银行能打交道,还是盛宣怀给接的头。盛宣怀是大学士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身边的红人,是李鸿章办洋务的最得力助手。盛宣怀近几年经常往来于上海、天津、保定之间,奔走于官商两界。
但盛宣怀此时偏巧不在上海,而是奉李鸿章之命,到广州去与洋商洽谈购买轮船的事项去了,没有二十几天根本回不来。
胡雪岩走投无路,只好怏怏地回到局里的办事房中,先让文案给左宗棠发函一封,讲明情况,又把英文翻译找来,让翻译用英文起草一封给丽如银行的信,探询西征后期贷款为何不能马上兑付的原因。这封信多少有些抗议的成分在里头。
信送到丽如银行十几天后,银行的一名买办(中国人)才来见胡雪岩。
买办这样说道:“胡大人,在我行,西征贷款不能马上兑付的原因是因为伦敦的总行遭遇了一场事故,出现了资金周转上的不灵,董事局正在想办法采取措施。”
胡雪岩问:“这笔银子我们现在就要使用,贵行这么做,不是失信吗?造成的损失怎么办?贵行能给多少补偿?”
买办答道:“胡大人误会了银行方面的意思,银行只是延缓兑付贷款,并没有中止协约停止贷款,这不存在补偿的问题。”
胡雪岩急问道:“你老弟还没有说,银行究竟什么时间,才能兑付贷款?我们几万大军可正等着这笔银子吃饭、发饷呢!”
买办道:“请胡大人放心,银行一有消息我会及时通知大人的。”
买办话毕站起身来想走,胡雪岩却起身跨前一步,说道:“银行定不准具体的兑付时间,老哥是不会放你走的。你走掉了,我们的几万大军怎么办?”
买办苦笑着说道:“胡大人想必是花酒吃多了吧?您不放我回去上班,我难道可以抵贷款吗?我如果能抵贷款,我就一辈子留在您这里,有的吃,还有的住。”
胡雪岩苦笑道:“老弟有所不知,这笔后期贷款,我们是真的正等着使用呢!
这笔款子若不能及时兑付,你让刘毅斋拿什么去收复南疆啊!这可不是小事啊!”
买办用手拍着胡雪岩的肩头道:“胡大人但请放心,一有消息,本人会及时来通知大人的。本人好歹也是大清人哪!”
买办话毕,也不等胡雪岩讲话,迈开大步便走将出去,仿佛逃跑一般。
胡雪岩气得忘了自己的身份,竟然跳起脚来,骂道:“这些狗娘养的真假洋犊子,都他妈不吃好草料!有朝一日,本官一枪一个都崩了你们!”
骂归骂,气归气,胡雪岩最终还得耐下性子等候银行的消息。
胡雪岩原名胡光墉,字雪岩,是安徽绩溪人。捐班出身,以字行。初在杭州设银号,得巡抚王有龄支持,经理官库银务。后入左宗棠幕,以“熟谙洋务”着称。
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主持福州船政局“延洋匠、雇华工、开艺局”等事务。在左宗棠调任陕甘总督后,主持上海采运局局务,为西征办理采运、筹供军饷和订购军火,因功被保举成二品衔。此时已陆续为西征代借内外债达七百余万两。胡雪岩本人靠着左宗棠的势力,在江、浙、湘、鄂等地开设当铺二十余处,又在各省设立阜康银号,在杭州开设庆余堂中药店,并经营出口丝茶业,是有名的红顶商人,奔走于官商两界。
这时,威妥玛已经在与郭嵩焘进行着第四次的接触。
此次,威妥玛的讲话已经较前三次更进入了一步。
威妥玛这样说道:“俄国人拒不向贵国交还伊犁,无非就是因为贵国尚没有收复南疆的缘故。而贵国要对南路用兵,又需要花费大量的金钱,这笔钱的数目将是惊人的。不知郭大人想过没有,与其贵国在南路上花钱,不如把这笔钱用在北路的开发上。如果贵国接受我国的建议,不对南路用兵,我国可以出面去说服阿古柏,让他自动臣服于贵国。这样一来,贵国既可省却一大笔兵费,又可免致俄国借口新疆没有恢复秩序而拒绝交还伊犁。还有一点鄙人也要提醒郭大人,郭大人深通历史,应该了解中亚诸汗国的兴灭。起始,这些汗国都很勇猛,但用不几年,最多十年,都自行灭亡,到那时,新疆还是贵国的新疆,贵国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无人敢说半个不字。”
威妥玛说到得意处,又要站起身来滔滔不绝,郭嵩焘急忙说道:“威公使,您讲了这么多,想必已经累了。您先喝口咖啡,听本大臣讲几句话。本大臣以为,中亚诸汗国的情况与我国的新疆大不相同。中亚诸汗国均兴起于无主之疆土,而新疆则是我国的领土。在我国的领土上又兴起一个汗国,这是我国朝廷所不能允许的。
传出去,和笑话一般无二。”
威妥玛忙道:“郭大人容禀,鄙人已经声明,我国可以出面说服阿古柏臣服于贵国朝廷,可以作为贵国的一个属国,只隶版图,不必朝贡。他实际等于在替贵国的朝廷管理南疆,而贵国却不用花费一两银子。这件事对贵国来说,是只见利而无丝毫损伤,而俄国又因为阿古柏已经臣服于贵国,找不到任何借口拒绝交还伊犁。
郭大人,我国这么做,是真心想让俄国尽快把伊犁交还给贵国呀!”
郭嵩焘当日回到使馆,越想威妥玛说过的话越觉得有理。
郭嵩焘深知,为收复新疆北路,朝廷已经花费了几百万两银子,而南路又与北路不同。北路各城毕竟是由向阿古柏投降过去的当地回军把守,是偏师,而南路才是阿古柏自己的安集延军队以及由英国人代为训练的军队,是主力。阿古柏能够进入新疆很快将全疆占领,其军队的作战能力是可以想象的。俄国拒不交回伊犁,主要就是因为官军尚未收复南疆。如果阿古柏真的肯听英国人的话,主动臣服于朝廷,俄国人当真就找不到任何拒绝交还伊犁的借口了。这样一来,国家既省却了一大笔兵费,又能顺利地收回伊犁,可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郭嵩焘决定把威妥玛的话用电报发回国内,征询一下朝廷的意见。
郭嵩焘的电报这样写道:“面晤威使,据称喀什噶尔两回王现求印度大臣介绍转嘱该使探询中国之意,能否准喀酋投诚作为属国,只隶版图不必朝贡,免致劳师糜饷兵连祸结。喀酋深畏俄国之逼,已与印度订约通商。该使原为居间调停,如可准行,当令喀酋派来京妥议。”
电报到了李鸿章手上。
李鸿章当即给郭嵩焘回电云:“新疆南八城均为喀酋占据,该酋虽籍隶浩罕,究系中国敌寇。闻左帅将誓师大举,该酋如愿乞降,可自行派人赴左帅处禀商。”
李鸿章将郭嵩焘的来电及自己的回电均上报总理衙门。
两月后,随着关内银子的停拨,金顺的裁军之事进行不下去了,所幸屯垦时的存粮还有一些,不至于闹出大的动静。但老湘军原本就是欠饷部队,粮草也主要靠关内转运和就地采购,只能预存两个月。如今关内银子突然停拨,军饷顺欠下去将士还能理解,无非迟几个月补发,但粮草只见其少不见填补,却最容易造成军心不稳。何况此时,全军粮草最多还能维持二十几天,眼看就要断炊。
粮草官一天数次找刘锦棠想办法,负责军需的道员罗长佑更是愁得满嘴都是大泡,到处给关内的同窗好友写信求援,期望能在特殊时期帮刘锦棠一把。
几天的光景,老湘军上下便笼罩在一片即将断炊的慌乱之中。
左宗棠突然停拨银、粮,使刘锦棠马上意识到,要么是西征遇到了空前的麻烦,要么是左宗棠本人遇到了麻烦。而凭左宗棠的性格,肯定是前者。
这期间,左宗棠尽管不间断地给刘锦棠写信,信里虽然一再劝慰刘锦棠不要着急,关内的大批银粮不久就可续拨,让他坚定信心。但刘锦棠的心里却是越来越不得主意了。
在非常时期,刘锦棠不想给左宗棠增加非常的压力,他决定一面耐心地等待关内的银粮,一面自己想办法。
他给自己的故旧写信,他派出十几路人赶往湖广、两江等地去向湘军在职或退役的统领募捐。他明知道他做的这些不能很快见效,起码要有三个月乃至更长的时间,但他仍要努力地去做。
为了稳定军心,他每日都要看操,天天和各营营官见面。
他对士兵们说:“关内的粮草即将起运,饷银也在这几天就能收到。”
他对营官们讲:“左爵相已经筹到了款子,我们很快就能摆脱困境,进规南路不会延期。”
但此时已经没有几人相信他的话,局势在一天天恶化,军心已经动荡不安。
阿古柏收买的奸细觑准机会混进来了,在奸细的游说下,在高官厚禄的引诱下,部分兵勇的信念愈发动摇。
这一晚的夜半时分,三百余名步兵在奸细的带领下突然离开了军营,绕开哨卡,悄悄赶往南疆。为了活命,为了出路,他们豁出去了。
刘锦棠是早饭时候得到报告的。他马上把参将以上将领召集到中军大帐,通报情况,商量应急措施。
黄万鹏起身说道:“京卿大人且请放宽心,这件事情就交给卑职处理。卑职现在就率两营骑队追赶,相信他们走不远,一定能赶上。”
刘锦棠的眉头皱起一团疙瘩。
他示意黄万鹏坐下,想了又想才道:“这次哗变别于以往,若动用武力平息,恐激起全军有变。那样一来,不仅复疆大业无成,也正中了洋人的圈套。”
黄万鹏急道:“大人如此讲话,难道眼看着这些人走掉不成?哗变就要用武力平息,就要流血,否则朝廷是要问罪的呀!您老可不能因为这几个鸟人毁了自己的前程啊!”
刘锦棠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起身说道:“本官主意已定。各位大人现在就各回本营,务必稳定军心。此次哗变,本官决定采用非常手段处理。各位大人现在就请回营,明日早饭后仍请到这里议事。”
各将领很不情愿地离开大帐。
刘锦棠随后笔走龙蛇快速地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黄万鹏,一封写给左宗棠。
刘锦棠在信里向黄万鹏说,若自己不能在第二天早饭时赶回来,便由他暂且总理老湘军全军营务并将给左宗棠的信代为发走。刘锦棠写给左宗棠的信除举荐黄万鹏接统老湘军外,主要是交代自己的后事。因时间紧迫,两封信写得都很短。
刘锦棠把两封信交给文案保存,嘱其在明日早饭后各营将领来议事时交给黄万鹏。
文案接信在手,一脸的茫然,两眼的疑惑。
刘锦棠很快点起亲兵五十骑,带上一名向导,飞速奔出大营。
通往南疆的道路共有七条,但百里之外,又汇成一条。刘锦棠和亲兵都骑着马,无论走哪条路,都能在七条道路的交汇处截住叛逃的兵丁。
七条道路在一座山脚下交汇,刘锦棠与亲兵打马如飞,只用了一个半时辰便赶到了这里。
刘锦棠命令亲兵下马歇息,又打发一人爬到山腰的一棵树上了望。
傍晚时分,终于有一大群人映进了了望人的眼中。
闻报,刘锦棠让亲兵全部上马,分成两排,并强调说,没有命令不得开枪,亦不准擅自前行,违令者斩。
刘锦棠分拨已定,打马向前,缓缓迎上去。
人群渐渐近了,果然都穿着湘勇军服。
见刘锦棠骑在马上迎面走来,人群倏地停止不动,立时僵住了。
刘锦棠勒马于路中,大声说道:“湖湘子弟没有孬种!我刘毅斋不相信众位兄弟当真要到南面去!为什么呢?因为众位兄弟还没有把老爵相在肃州摆的庆功酒喝到嘴里面!众位兄弟请看清楚,我刘毅斋只带五十骑来到这里。我来到这里,就是想和众位兄弟说几句心里话。你们这次离营,错在我刘毅斋,是我刘毅斋让大家受了委屈!”
刘锦棠话毕,倐地翻身下马,对着众人双膝跪倒,以手抱拳大声说道:“我刘毅斋向众位兄弟赔礼谢罪!”
人群里的奸细冷笑着举枪走上前来,用生硬的汉话说道:“你刘大官当真是好汉,就把脑袋献出来,让我们拎着去特汗那里请功。怎么样,我们成交吧?”
奸细话音未落,枪声响起,但倒下的不是刘锦棠,而是奸细。
奸细的后背明晃晃出现十几个血窟窿。
刘锦棠一愣神的功夫,哗变的兵勇已全部跪倒在地,旋即便是哭声一片。
刘锦棠急忙起身,快步走到众人面前,大声说道:“众位兄弟心里难受,我刘毅斋知道。但我刘毅斋坚信,困难是暂时的,左爵相不会丢下我们不管,朝廷也不会丢下我们不管!我们一定能收复新疆!”
一名守备爬到刘锦棠的脚前,边磕头边哭道:“大人,卑职已经知道错了。
卑职是这次离营的领头人,请大人按《兵勇哗变连座法》办理吧,卑职心甘情愿领受!”
刘锦棠双手扶起守备,眼含热泪说道:“众位兄弟此次离营不是哗变,不过是想吃口饱饭,不能按《兵勇哗变连座法》办理,只能按违反营规处置,每人责打军棍二十。”
守备一听这话,再次跪倒在地,边磕头边流泪说道:“卑职指天为誓,就算饿死,也不会再干这糊涂事了!”
至此,刘锦棠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方始放下。
在一个很特殊的时期,有一个很特殊的将军,他采用一种很特殊的手段,平息了一场很特殊的兵变。
(第三节)
威妥玛骗局戳穿冰雪即将消融,但西征大军缺粮断饷的窘境并没有摆脱。
英国人笑了,俄国人笑了,阿古柏也笑了。
在西征骑虎难下的关键时刻,与左宗棠政见不同的李鸿章站出来了,对左宗棠怀有私愤的曾国荃站出来了,爱国商人也纷纷站出来了。
郭嵩焘收到李鸿章回电不久,威妥玛再次邀请郭嵩焘会谈。
这次,郭嵩焘决定与威妥玛作更进一步的交谈。
行前,郭嵩焘自己草拟了一个意见书作为会谈的基础。
郭嵩焘的意见书一共提了四点:一、阿古柏政权臣服中国;二、阿古柏必须将占据的南八城归还官军;三、针对北疆尚有部分叛贼,阿古柏应协同官军征剿;四、英国须担保阿古柏臣服中国后不再生事。
郭嵩焘决定和威妥玛作进一步的交谈,是因为他本人对官军能否收复南疆缺乏信心,他想利用英国人的调停,使阿古柏尽可能多地向官军交出一些地方,同时也想让俄国尽早地交还伊犁。
郭嵩焘真心地希望通过外交途径能平和地解决新疆的事情。
与威妥玛会面后,郭嵩焘再一次郑重地发表声明说:“本大臣再次声明如下:
本大臣历次与威公使会谈,只是私人之间的接触,并不代表本国朝廷的观点。”
威妥玛忙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我们之间只是探讨性地接触。”
德尔贝也笑道:“这个声明,郭大人已经讲过几次了!我们在座的人都能背诵下来了。”